电话铃响了。十点钟。我们交换了一下惊异的、随即充满着希望的眼色:是安娜,她来电话饶恕我们了,她就要回来了。父亲跳起来,扑向电话机,兴奋地喊着,“喂!”
随后,他只是答道,“对,对!……哪儿?……是的,”声音轻得几乎觉察不出来。我也站起身。恐惧震撼了我的心。我注视着父亲,注视着他那只机械地在脸上拂过的手。终于,他缓缓地挂上了电话,朝我扭过身来。
“她出了车祸,”他说。“在艾斯泰雷尔12的公路上。他们需要时间找到她的地址!他们打电话到巴黎,那边就把咱们这儿的电话号码给了他们。”
他以一成不变的语调机械地说着,我不敢打断他。
“事故发生在最峻险的路段。那儿好像经常出事。汽车掉到五十米以下的深沟。她若是能脱险,那就是奇迹了。……”
那天夜里剩下的时间,我回忆起来就像是一场噩梦。车灯下闪过的路面,父亲木然的脸孔,诊疗所的大门……父亲不愿意让我见她的面。我坐在候诊室的一把长椅上,我凝视着一幅描绘威尼斯风光的石版画。我什么都不想,脑子里空空一片。一个护士告诉我,这是夏季以来这个地方的第六起车祸。父亲一直没有回来。
我默想,安娜以自己的死,再次显示出她与我们的截然不同。假如我们想自杀,我父亲和我——不妨设想我们具备这股勇气——那也只是往脑袋上开一枪,留下一份扰得当事者永远心绪不宁,睡不稳妥的遗书。然而,安娜却留给我们一份豪华的礼物,使我有极大的可能性相信这是一出事故:恰在一处险地,她的车技又不高超。我们将迅速变得软弱无力,而不得不接受这一礼物。话又说回来,即使我今天提到了自杀,那也只是我个人的幻想。难道会有人为我父亲和我这样的人去自杀吗?为不需要任何人——任何死的人和活的人——的人去自杀吗?此外,我和父亲,我们从来只说它是一次事故。
次日下午三点左右,我们回到了别墅。爱尔莎和希里尔坐在石阶上等着我们。他们站起来,像两个被人遗忘了的微不足道的人物:他和她,谁都不了解安娜,谁都不爱安娜。他们在那儿,各自带着小小的心事,带着美和苦恼的双重诱饵。希里尔朝我迈了一步,一只手搭在我的胳膊上。我凝视着他:我从来不爱他。我觉得他心地好,吸引人;我喜爱他给我带来的快乐;但我并不需要他。我将要走了,离开这幢房子、这个小伙子和这个夏天。父亲和我在一起。他挽起我的胳膊,我们回到屋子里。
屋里,留有安娜的衣服,她的鲜花,她的房间,她的香味。父亲关上了百叶窗,从冰箱里掏出一瓶酒,拿来两个酒杯。这是我们手头够得着的唯一的药剂。我们未写完的向她的致歉信依然搁在桌子上。我用手一推,它们便纷纷飘落在地板上。父亲举着满满的一杯酒向我走过来,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信纸。我觉得这一切颇有某种象征的意义,但又很乏味。我双手捧着酒杯,一饮而尽。房间处在朦胧的昏暗中,我看到父亲在窗户前的黑影。波涛拍打着海岸。
在巴黎,一个晴朗的日子,举行了葬礼,好奇的人们,黑压压一片。父亲和我握着安娜年迈的亲戚的手。我细细地瞧着这些老妇人:想必她们也是一年才来她家喝一次茶。人们满怀同情地看着我父亲:韦伯肯定是散布了婚礼的新闻。我看到希里尔在墓园门口找我。我躲避他。我对他的仇视纯属毫无理由,但我仍不由自主……身边的众人都为这荒谬而可怖的事件哀叹,而我,由于我对这次死亡的事故性因素颇为怀疑,心中不由得还有些得意。
回家路上,在汽车里,父亲抓住我的手,紧紧握在他的掌心中。我想到:“你只剩有我,我只剩有你,我们都孤苦伶仃,”我第一次真正地哭了。那是舒畅的泪水,它与那空虚,与我在诊疗所威尼斯风景石版画前感到的那种可怖的空虚有天壤之别。父亲递给我他的手帕,一言不发,形容憔悴。
整整一个月,我们俩足不出户地生活着,像一个鳏夫,还有一个孤女,一起吃晚饭,一起吃午饭。偶尔我们也稍微谈论谈论安娜:“你记得吗,那天……”我们小心翼翼地谈论,眼睛盯着别处,生怕伤害我们自己,或者有谁心中爆发出什么,蹦出不可收拾的话来。这类谨慎,这类相互的稳妥,自然得到了它们的报答。我们很快就以一种正常的调子谈论安娜,如同谈论着一个我们本可与之一起幸福地生活,但却被上帝召去的亲爱的人。我提到了上帝,而不是偶然,但是我们并不相信上帝。在这样的情景里,能相信偶然也就已非常幸福了。
后来,有一天,在一个女朋友家中,我遇到了她的表兄,他讨我欢心,我也讨他欢心。在一个星期中,我整天和他泡在外面,饱尝爱情初始阶段的那种频繁接触和轻举妄动。而我父亲,天生不耐受孤独,也照此行事不误,和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女郎打得火热。生活像往昔那样从头开始,似乎注定要从头开始似的。当我们——父亲和我——重逢时,我们彼此莞尔一笑,我们谈论着各自的艳遇。他肯定猜疑到我与费利浦的关系不那么柏拉图式,而我心中也一清二楚,他的新女友出价相当昂贵。然而我们很幸福。冬天行将消逝,我们不再租用原先的那一幢别墅,而是另一幢,在胡安松树林附近。
只有在清晨,当我躺卧床上,听着从窗外传来的巴黎唯一的车水马龙之声时,我的记忆才偶尔背弃我:夏天和它的所有回忆重现了。安娜,安娜!我在冥暗中很低很低地、很久很久地重复呼唤着这一名字。我的心中倏然涌上了什么,我闭紧眼睛,呼唤着它的名字来迎接它:你好,忧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