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订版】孟烦了的禅达岁月！

第一章、余年
我叫孟烦了，禅达一个普普通通的糟老头子，说普通的话，做普通的事，在如白开水的生活中细数着已经不算短的岁月。几十年前，确切有多久我不记得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糊里糊涂地嫁给了我，熬成了如今的老太婆。像很多人一样，我的日子出落得波澜不惊，倒也混得儿孙满堂，承欢膝下，这条无数次从鬼门关前捡回的贱命也依然生龙活虎，我很知足。
就这样平淡着，哪怕之前曾有过猎奇之心的人们，也在经年的岁月之后丧失了对一个老头子仅存的兴趣。只是每逢清明，我独自大包小裹往山上赶，会接收到一些诧异的目光之外，再无其他。他们早习已为常，我当然乐得顺理成章。
人们都说人老了会对以前的事更加刻骨铭心，看来我是真的老了，午夜梦回，他们的面容都历历在目，清晰如昨。每次仰望南天门，我都会不自觉的微笑，活人在泥里，死人在天上，我的团长这样说过。一上一下，一阴一阳，时间的轮子磨损着我的生命，却碾不碎一个叫念想的东西，思念一如怒江般滔滔不竭，汹涌着无数个轮回，挡不住磨不灭。我的团长你还好吗？是不是黄泉路上也在惹是生非；我的弟兄你们还好吗，是不是还跟着那个骗子寻找回家的方向？！
我九十岁了，我一直有个错觉是死啦死啦把他的阳寿强加在了我身上。没有感激，我却很恨他，没来由地恨了很多年。因为不管过多久，在我生命里走过多少人，他们曾经的存在感太过强烈，强烈到从失去他们那一天起，我就开始孤单。
当我父亲过世后的一年，狗肉离家出走了。三天后，我在死啦死啦的坟旁发现了它的尸体。它终于也丢下我去找那个没良心的家伙了，他的兄弟我就是养不熟，这个时候我反而有点羡慕狗肉。
我又一次被抛弃了。这让我把一切都归究于死啦死啦，他说要我试着让死人在我身上活过来，我试了，却被诅咒一直活到现在。别人说我有福气，我尽量知足似的笑出满脸沟壑，心里却说，“放屁，这是我那妖孽团长的报复。”他现在一定躲在某处看着我老态龙钟的糗态，嘲笑我像是被挂在场院暴晒的咸鱼，尝尽世间冷暖，被思念折磨一世，却不足为外人道，一定是的。
大儿子十八岁那年要去当兵，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五味杂陈，孩子他妈惊天动地的一番眼泪攻式，硬是把儿子那把壮志凌云的熊熊烈火，浇成一缕轻烟，转个圈儿就没了踪影。我有些失望，但也有窃喜，至于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我到现在也说不清楚。
许多年之后，孙子扛起了他爸抗争的大旗，誓言进行到底。物换星移，今非昔比，如今的奶奶已没有力气再天翻地覆地折腾了，也就由着更为倔强的孙子去追寻自己的理想。为此她耿耿于怀了好久，直到孙子复员归来，每每提及这件事她都要抱怨一番我这个做爷爷的竟然管不了孙子。
我笑，笑出一地心酸。当年那个二十四岁的孟烦了，不也是任性的离开北平，用一封封催命似的家书把爹妈永远留在了滇边的土层之下，老死不得还乡。欠得太多，我早已负债累累，难偿的心债，穷尽一生都无法还清了。
家父生前最喜附庸风雅，即使仗打到惨绝人寰，他也可以做到至身事外，一门心思扑在他的远香书斋和那些娇气的花花草草上。我曾对此嗤之以鼻，但残酷的事实告诉我，历史会惊人的相似，血缘中的东西你无可选择。
不知从何时开始，百无聊赖中，我也开始了“一庭芳草围新绿”的生活。但凡能在院子里种得活的东西，我都会把它们强塞进土里，看着满眼的绿，嗅着一室的香，我突然理解了父亲的无奈。当我们对外面的世界无能为力，那么就只能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出个生机盎然。
手指掂过嫩绿的叶片，指尖轻扫过娇艳欲滴的花瓣，岁月打磨过的双手，粗糙得让我有种伤害到他们的罪恶感。但淌进心里的那种温暖却真真切切。不禁让我想起不辣枪口上的野花，那是康丫亲手栽种的希望。南天门下，他们身上早已开满鲜花，每一朵都承载着一个不息的灵魂，真不知这漫山遍野的芬芳中，哪一个曾是我熟悉的人。
乱世中难以安放的书桌，满庭在烽烟中艰难挣扎的鲜花碧草，家父理想中的日子我已经用冗长的生命在一一实现，只不过这些都已经变成根根利刺，深深地植根在心里，每次触碰都会流出丝丝鲜红，一伤再伤，一痛再痛。

先试试度娘最近是否心平气和，晚上再更，遁！！！！！

第二章、情缘
某一天，小孙女一脸幸福地挽着一个瘦削的年轻人走进了家门。依稀间那个总喜欢粘在我身后的小娃娃，已经被时光脽琢成一个婷婷玉立的大姑娘。我甚感欣慰，是该有个男人来保护我的小公主，让她蜕变成一个幸福的小女人了。
当那个年轻人腼腆的用带着广东腔的普通话说出第一声问候，瞬间我竟有些恍忽。我拉着他坐到硕果累累的葡萄架下，初次见家人的忐忑让年轻人看上去很是拘谨。我轻声问，“小伙子，做什么工作的？”“厨师。”他的脸不自觉的泛出了些许红晕。“爷爷，他可是星级酒店的大厨师噢。”小孙女像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献宝。小厨师立刻涨红了脸，“没有啦，我还要多多学习的啦。”
打发小孙女带着心爱的人去见未来的岳父母，我独自坐在院中。望着小厨师的背景，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如山里的浓雾般挥之不去。多年前我也认得一个广东佬，如果不是要打仗，他可能早成了某家酒楼里小有名气的大厨，围着灶台炉火翻炒余生。可我们都摊上了那场战争。一路辗转，却离着家越来越远，除了这里的蛇能让他一解思乡的味道，唯一的家当只有那把从不离身的菜刀和蛇屁股的绰号。
当初，这把时不常就要见血的家伙曾让我们极为别扭。为此死啦死啦要求他不得把菜刀当武器，蛇屁股却仍旧挥着它叫嚣刀不离身，结果当然以死啦死啦的完败而告终。我们依然用那把即砍人又切菜的刀做出的东西果腹。
不过蛇屁股的厨艺当真算是可圈可点，只是炮灰团捉襟见肘的食材总让他有种壮志难酬的无奈。即使如此，一脸菜色的我们偶尔也会有来自他的惊喜，连同死啦死啦打到的老鼠大小的野兔，配上少得可怜的调料，经过他的手，也能变成让全团把碗都舔得干干净净的美味。死啦死啦当初用来挖墙角的流水席都是他的杰作，为此这货得意了好久。
我放飞的思绪被孙女的呼唤召回，她撒娇地靠在我肩上，“爷爷，你觉得他好吗？”“谁呀？”我明知故问，很顺利地招来了严重的抗议，我把老脸笑成一颗核桃。“要想娶我的宝贝孙女可以，但有一个条件。”小孙女瞪大了眼睛，我的笑容里藏着满满的得意，“他必须会做猪肉、白菜炖粉条。”
小厨师的突然造访，在这个风平浪静的家里，无异于狂风暴雨。一心望女成凤的三儿媳，坚决的站在前沿棒打鸳鸯。一向乖巧的小孙女，忍无可忍，终于揭杆而起。望着在我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孙女，除了叹息还能做什么呢。我轻抚着小孙女的背，扯出一丝苦笑，她还不曾知道，她的爷爷也曾为了一个叫“陈小醉”的姑娘，忤逆过自己的父亲。
“小醉”这是个让我沉醉了半个多世纪的名字，我总会在慵懒的午后阳光中想起她，那种暖暖的明媚像极了她的笑容，让人融化其中却不自知，心甘情愿被束缚其中。在我荒芜的心里盘根错结成一隅苍翠，但我却不敢轻易拨动，那植根于深处的枝枝蔓蔓已与血脉相通，断一枝而痛彻心。
我自认不是童话里的公主和王子，反倒更像是美女与野兽的孽缘。一个单纯简单的“小傻瓜”，一个厚颜无耻的“大骗子”。我不曾想过一个不经意的谎言就能赢得了她全部的信任，甚至鬼使神差的为了条烂腿而昧着良心拿走她赖以生存的全部家当，让她充分见识到一个男人的无耻。
可世事就是这样让人始料未及，我荒唐地偷走了她的钱，却戏剧般留下了自己的心。老天爷的玩笑总是让人不知道是祸是福。在我的认知里她是一直是个很特别的女人，天下大乱，艰难求生，她却可以把无望的生活过成另一种节奏和颜色。她在我晦暗的日子里给予了太多太多，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却给了我本该由她所得的怜惜。
在不对等的付出里，我无地自容。当奋起平生最大的勇气为她在我严厉的父亲那里争得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时，我却沮丧的发现，自己能够给予她的少之又少，甚至连果腹都成了奢侈。战争里干枯的不只是物质还有情感，她是那么美丽，不该在我的荒芜里凋零。守着数以千计的死人，和我一起做个走不出心魔的守灵人。我给不了她搬不动的幸福，做不了荫蔽她的大树，但可以松开桎梏她的荆棘。那天之后，我做出了一个人生中最为艰难的选择，痛到至今却无悔此生，我相信她会一直幸福下去，在没有我的世界里。
如今，我看着我的小孙女，孩子啊，你的坚持也许会让情感之路坎坷而漫长但也充满希望。你们那么年轻，年轻得让人嫉妒，无论是放手还是握紧都会成为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好吧，老头子所能做的除了祝福还有什么呢！

第三章、蝴蝶一去不复还
二儿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痴迷上了收藏，只要是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都要收归囊中。久而久之，家里就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家人对他这种真金白银换破烂儿的行为强烈不满，他却振振有词地美其名曰：这叫长期投资，保不齐哪个就是秦始皇的洗脚盆，武则天的胭脂盒呢。众人无奈，二儿媳也只得紧紧掐住荷包，免得他哪天把家败光。
有一天，我那败家儿子终于淘来了一件看起来还算正常的物件——一台老式留声机。在屋子里大汗淋漓地忙了一个下午，那台看起来比我岁数还要大的老爷机，终于磕磕绊绊的发出了声音。轻缓的旋律带着时代特有的颤音充斥着整个房间，让我不禁想起了某个执拗的家伙，即使再格格不入也要混迹于一群老粗之中，像是只余一天性命的蝴蝶在陨落之前期待最后的独舞。
阿译是我们那些溃兵中军衔最高的一个。那个年代军队中读书人金贵，阿译就是个很生动的例子，这是他的幸运，却是我们的不幸。做为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军※官，而被他第一个差点消灭的人居然是我，我至今都很庆幸爹妈把我生得神憎鬼厌。
来自大上海的阿译，本不该和我们这些兵痞混在一起，我有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没有那场战争，如果没有那颗罪恶的子弹，阿译也许梳着油亮亮的小分头，穿着得体的西装，坐在某间办公室里过他平静的日子吧。可这个世界没有如果，逃不开的命运让我们从来就没得选择。为了给冤死的父亲报仇，他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他是那帮人※渣中唯一个会叫我“孟烦了”的人，我很感激，至少让我不会在那些混球烦啦烦啦的鬼叫中忘记自己的祖宗。阿译也是我们中间最爱干净的一个，所以就算是死啦死啦东拼西凑出来的衣服，也会让他穿得人模狗样。在这些人※渣※中，阿译存在的形式要以突兀来诠释，这让他自己也很苦恼。在一个群体里，他的归属感绝大多数时间里是缺失的。他似乎只能远远地看着我们，就像水与油永远界限分明。无人理解和倾诉的环境中，他养成了在笔记本上和自己说话的习惯。
阿译也许并不屑与一帮捣浆糊的家伙为伍，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就算再如何努力艳羡精锐，自己终究逃不脱炮灰的命。他有如这个世界的异数，在迷茫中恐慌着，在恐慌中期待着，以这样的方式绝望而又认真的恪守信仰，结果却与哪一边都不搭调。他甚至很努力地想融入我们，但总能恰到好处的十三点，让他试图建立的尊严彻底沦为空谈，除了被人※渣们捉弄和嘲笑。没办法，我们玩世不恭，而他一丝不苟，在他神经质的落拓人生里，被否定是常态。
“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是贪点依赖，贪一点爱，……”这是阿译最喜欢的歌，他总是唱得很凄迷，很哀怨，然后把自己唱到泪流满面。人渣们不懂他，但那扫不完的鸡皮疙瘩，和那一张张难受到抽抽的脸，每每这时所有人才会感受到来自阿译的强大。后来，在每一个想起过往的日子里我终于顿悟，某些方面我们其实一样。无休止的溃败带来的不止是茫然，还有理想的溃散和信仰的坍塌。我们都无力重建。不同的是我以戾气对抗，而阿译在紧张之余学会了闭着眼睛把自己丢进黑暗，用大声召唤光明来自我催眠，结果就是他从未真正的开心过。
无法成就的自己直到死啦死啦出现，似乎才看到了希望，找到了目标——他想成为死啦死啦那样的人，附加的理想让他像飞蛾一样勇于投入而不甘浑噩，又迷茫于不知道该如何去做。就在这样的夹缝中烦恼着，一味做错，错了自责，自责后又错，反反复复，周而复始。
我忘不了最后一次相遇，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团，一个堆满食物的堡垒，他是个一丝不苟的上校团长，有着一帮言听计从的精锐。他在我们视线之外，用想象打造了一个心心念念的炮灰团。在失去了死啦死啦和我们之后，他学会了在镜花水月中复制安慰，却由于我的出现，幻象灭了，梦醒了……
他跪在留声机旁，里面嘤嘤转动着他此生最为深重的悲伤，他说：“你冲上去了，你找到了希望。我又跑了，我没有希望……烦啦，我好想他们……我总是做错，我不想再错了。”枪响了，碎了，什么都碎了……
阿译你知道吗，我多想揍你一顿把你捶醒。错了，你又错了，猪肉白菜炖粉条都一起吃过，从那天起我们就共享了一个希望。既然能屈从于现实，为什么你就不肯给自己一点点的期待？算了，死啦死啦那个家伙一定不会轻易原谅你的草率，估计也没短了收拾你吧。该，让你早早去找他汇合。淘浆糊的大傻瓜，傻傻的十三点，一个锅里的猪肉大哥，现在只剩我这个粉条小太爷，没了，什么都没了……
留声机还在努力的转动，我在躺椅里轻轻应和着哼唱，‘蝴蝶飞去心已不在……旧缘该了难了换满心哀……千不该万不该，芳华怕孤单，林花儿谢了连心也埋，他时春燕归来，身何在……”一片枯叶飘落胸口，是啊，秋天到了，只活一季的蝴蝶应该灿烂在花海。蝴蝶一去不复还，从此世事两茫茫，不思量永难忘，空余满地伤……

碧水耐你

第四章、伤逝
当神已皆尽全力，那么就让妖孽续写结局。山风吹乱我苍白的头发，青冢上的一朵紫色小花正盛放得万分妖异，在肆虐的风里得瑟的欢实。我冷哼，你美什么呀，不就虞大少说你是滇边的一朵奇花嘛，死了也不忘招摇撞骗，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做鬼也不忘为害一方。老太爷还是离你远着点儿。
我缓慢地坐在狗肉的坟旁，人老了，动作慢，身子也笨，脑子也开始容易胡思乱想，我看着远方，山岭绵延，空谷俱寂，唯有风过耳畔，似呢喃，似梵语。我说：死啦死啦，我可不是来看你的，别得意。就你这货，下辈子要是遇不到你算我积了德，可我这辈子好像也没攒下什么功德，算了，你这样的**就别再祸害别人了，等着老太爷，我们好好算算这辈子的帐。老太爷今天心情不好，别招我啊，免得我忍不住骂街。
树枝轻摆，紫色小花摇曳得更加张狂。我笑得沟壑纵横。得嘞，不和你磨叽了，我要去看兽医，我有事要和他念叨念叨，可别偷听啊。狗肉帮我看着他。
兽医的坟静静地睡在翠绿深处，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投下一地斑驳，像一张网环护着睡在里面的人。我盘膝而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木盒，开始自说自话：“兽医，上面好吗？你去的地方呀，我是没机会了，也就只能凑合着陪死啦死啦在下面凉快。听说你们那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儿寂寞。别说我不惦记你，这就给你介绍一个伴儿，人家可是货真价实的老中医，这些年我这瘸腿全靠这些针了，瞧到现在还结实着呢。你们好好相处闲着没事聊聊天，喝喝茶，有空就多跟人家学学本事，长长见识，来世别祸害我们了。”
我边说边挖了个坑，把盒子埋起来。昨晚，我的老邻居再也没有醒来，我又失去了一个可以把酒话桑麻的朋友，来来往往，停停走走，我的生命似乎就是为了迎来送往而存在的。
那年，收容站里的孟烦了，戾气满满，甘愿做一堆糊不上墙的烂泥。早已被一次次的溃败榨干了热血和忠诚。胜利与我们无关，只剩一副躯壳耗太阳，耗月亮，虚耗着所剩不多的希望。拖着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行走于世，似乎只有放弃了良心我们才能心安理得的苟活。可背后总有双悲悯的眼睛让你无处可逃，伤心地看着这些行尸走肉，群魔乱舞。
我们叫他兽医，认同多过嘲讽。毕竟在缺医少药的困境中，他的存在聊胜于无。除了端着个望闻问切的样子摸摸心脏看看舌头，他也没有额外的东西可供我们使用。所以在面对腐烂的伤口时，他自然成了伤患们宣泄的最好缺口，‘死老头子’‘老不死’，有气力的、没气力的都在骂着他、拉着他，在人命如草芥的现实里，他的聊尽人事成了我们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是我们中唯一的老人家，他是猪肉白菜炖粉条中的油老爹，他是我那团长最敬的人，他说‘如果我死了，兽医还能说句人话，你们还会听’。他也是我那团长最怕的人，他说‘我不爱跟他说话，因为烂得没脸见他。现在他死了，我想我该掏枪把自个儿崩了，因为那是我的疏忽。你呢？孟烦了，你怎么想？’
我真的很想告诉我的团长，‘兽医是我今生最深的歉疚，从他被埋进土层之后的那一天起我都在后悔。人真的会伤心死的，而我们就是他悬在心头的刀，断一刃、伤一痕，直到他伤痕累累，直到鲜血滴尽。而在此之前我们无知无觉，我们从不珍惜，因为身无长物，却直到失去才学会哭泣。’如果说兽医的死是复仇之战的开始，那他以软弱度化的勇气，足以让我们为他惊天动地。也许在天上的兽医依旧会看着我们伤心，但我们终究顶天立地一回，为了我们自己也为了你！
我缓缓的靠坐在坟堆旁，土层依然一如那天样冰冷，让我九十岁的老骨头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我仰着头，任凭阳光透过斑驳的枝叶撒在身上。我念叨：“‘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兽医，咱爷儿俩贴贴脸吧，现在我可比你老，褶子都够夹苍蝇了，别嫌弃我。”有鸟儿轻啼声声，有风轻轻拂过我的脸，我笑着挤掉眼角碍事的一滴，任由它在阳光里划出一道弧线，遁入身侧的青冢……

心想着这不是历史，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样有灵魂的小说。可能比历史书上的还要真！最喜欢阿译

第五章、镜中花
我们住的房子，是迷龙留下的家当。风吹雨打，岁月侵蚀，青堂瓦舍却依然坚固。厨房右侧的屋子，曾被迷龙的老婆作为杂物间。如今它的功能依然没有改变，唯一不同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人数的增长，里面早已物满为患。终于有一天，屋子难承重荷，大家一致决定，在某个休息日，倾举家之力来次大扫除。人多就是力量大，不一会儿，整屋的物件就蒙着厚厚的灰尘重见了天日，乱糟糟的铺满一院。
这一折腾不要紧，全家老小围着这些灰头土脸的破烂货，竟然难得的兴致盎然。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当年弃之如履，现在如获至宝，也许宝贝的不是这堆没什么大价值的东西，而是走失在人生里的岁月吧。
由着一大堆人在外面发疯，我独自踱进那间被人们忽略的屋子。四处都是灰尘，还有被这通折腾而惊扰到的昆虫正漫无目的四处逃窜。地上除了箱子木板摆放过的印迹，似乎什么都没有留下。我打量着即熟悉又陌生的空屋，确切的说，做为一个对生活细节缺乏耐心的人，我甚至从没见过这里如此空荡的模样。
突然我发现，屋角因为少了遮挡而被射进的太阳映出一道奇异的反光。我好奇地走过去，顺手捞起一面被遗漏的镜子。那是一面带着精致花纹的银镜，异域的风格和精巧的做工，都在诠释着曾经的不凡。这让我想起了穷极无聊时和雷宝一起玩过的游戏。我从不愿想起往事，可是总有东西能勾起回忆，不管你想不想，那都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由不得你忘记。
我用袖子擦了擦，但我低估了几十年时光造就的面目全非，看来这物件很难在一时三刻间还原它本来面目了。我试图把它收进口袋，却不知怎的，手一抖就让它轻易逃脱了。就这样，一个老头子很没牌面的追着一面不安分的镜子直到墙角。
镜子倒卧在地，我伸出的手却悬在了半空。地上的方土砖上竟然刻着这样一行——“龙爸爸，宝想你”六个简单的字，显然出自一个孩子的手笔，却让我自欺欺人的世界瞬间分崩离析。我们习惯用麻木掩藏悲伤，自以为这样就可以足够坚强，但多年之后才发现，其实疼痛从未被削减，每一次被唤醒就像又死过一回。我默默拿起镜子以一个瘸子所能的最快速度逃离这里，我又能去哪呢？逃了一辈子，终究不过被心圈在原地，画地为牢的人生从那一刻起就被注定，除了祭旗坡上一蓑烟雨，我再无处可去。
前面就是祭旗坡了，当年被炸成月亮的山坡，而今已树木成荫，早已没了旧日的模样，也没有人在乎它的过往。芭蕉的根早已长得很是粗壮，但它的味道已经没有人去偿。这里不仅是我们这些炮灰过日子的地方，这里还有一个想念连着禅达的方向。当初我奔跑在这条路上，因为那里连着我放不下的人们。当然还有个瘪※犊※子和我做伴，谁让我们是团里唯二两个算是有家的人……

第六章、水中影
迷龙，一个粗线条的东北老爷们儿。他是我们都不想惹的人，也是惹不起的人。他的强悍不像我只会流于嘴上，仅凭着两只拳头就可以打出一片天地。所以同样身为溃兵，我们要忍饥挨饿，而他早已称霸一方。在养家胡口上他比我们都有天赋，毕竟在我们还用勒紧裤带来反抗饥饿时，他已经有了一屋子的衣服和食物。
我确信那个瘪※犊※子玩意儿脱下这身衣服，立刻就能活成另外一种模样。可他却死活懒在我们中间，与一帮连明天的早餐都不知在何处的渣子为伍。不知道是舍不得这些廉价的人形沙包还是别的，反正他就是不走，哪怕满心愤怒。
你无从理解一个有着发达四肢和简单大脑的人在做着什么打算，但凡这两者以组合形势存在就意味着有一半机率会冒出巨大傻气，而迷龙也验证了我的结论。一把骰子就把自己从富得流油的老财主打回了只剩裤衩的穷光蛋。我不承认那被虞啸卿的壮怀激烈煽出来的，我宁愿相信他是被禅达的雨水泡糊了脑子。反正他跟着我们去了缅甸，去闯阎罗的鬼门关。
结局可想而知，只不过对于迷龙来说是笔划算的买卖。自认从未君子过的迷龙鬼使神差的成了过路君子，用一副棺材换得有妻有子。这让他做梦时都在偷笑着流口水。从此他有了家。我们即嫉妒又好奇，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老粗，两个有钱人家的太太公子，完全不搭边的两极，却被这场战争紧紧地绑在一起，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那是个很特别的女人，她有别于小醉的简单纯真，却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从不多言，却把什么都看得通透。时间长了，我对她竟有种好白菜被猪拱了的惋惜。但她的选择，被现实验证了正确。谁能想到迷龙粗犷的外皮，包裹着一颗细腻的心。做为我们中间最珍惜小命的人，他永远知道怎样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那段日子我们嘴里骂着娘、心里泛着酸，见识了不同皮相的迷龙。扑在他老婆怀里嚎啕的粘人鬼，在收容站楼上夜夜笙歌的瘪※犊※子，臭不要脸的把干人转唱到惊天动地，完全无视我们在楼下大骂他的先人祖宗。后来每每念及至此，我真的希望那天死啦死啦没那么早回来，让骑在墙头上的迷龙带着他的老婆孩子远离我们，也许我们就不必再痛一次，也许我那团长就不会跌入深渊。
可是没有如果，什么都没有，迷龙在墙上看到了死啦死啦，摔下来后，再也没有离开，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死啦死啦拆散了他还没捂暖的窝。那个爱死自己小命的人，不知何时被死啦死啦这个妖孽蛊惑，不必用绳子就心甘情愿地和我们烂在一起。
他在祭旗坡上疯狂的想念禅达，那里有他的老婆孩子。在禅达的家里，他又疯狂地想念祭旗坡上的人，那里有他崇拜的团长和他一帮子出生入死的弟兄。他永远疯跑在路上，辛苦奔波，乐此不疲。
死啦死啦说：“活人就该有动静。”迷龙就把日子扑腾得敲锣打鼓；死啦死啦说：“活人就该去打仗。”迷龙就扯着豆饼把机枪轰得山响，这种鸡飞狗跳的折腾，让他永远只顾得了一头。人在这边，魂在另一边。
他的心太拥挤，不仅仅要安置他的老婆孩子，还要堆进我们这帮瘪※犊※子，这成了他幸福生活中永远无法协调的矛盾，但他却跳踉得有滋有味。简单的脑子，过简单的日子，比起我和死啦死啦想太多的脑壳，那份直白让我们羡慕得要死。
南天门上的树堡里，我们和死神缠斗了38天，狗运的迷龙毫发未伤。全身而退的他成了唐基为虞啸卿扳回颜面的工具，可我们却没办法怪他。那些叮当做响的大洋是他为这个家所能赢得的最宝贵的东西。同样为了妻儿，他不惜闯下塌天大祸，被死啦死啦亲手打断了腿，他没吭一声。那是他的团长，他认了。打人的却比被打的伤得更重。
我们从来就是别人眼中的祸患，根本没因所谓的英雄而有丝毫改变。迷龙的在死啦死啦的枪口下安静了下来，这个聒噪的生命终于无声无息，我那团长的世界在这一刻摧毁殆尽。失去了我们中最有活力的人，他把半人半鬼的我们彻底变成了鬼。死啦死啦用他抗打磨的生命，一次次在他妻儿的毒药中崩溃和救赎，而我游魂般地守在门外无所作为。那是我平生最大的无力和痛惜。
迷龙，他也是一个妖孽，一个爱死自己小命的妖孽，就算死也要给我们找来一堆的麻烦。最终，死啦死啦终于完成了他的生祭，而他的心愿也得之所偿。迷龙的老婆带着儿子和他的骨殖北上了，去那个他心念神往的黑土地，落叶归根。从此我那喧闹的世界变得一片死寂。
这一天我在祭旗坡上流连了很久，直到被风吹透。极目远眺，遥远的东北林莽是不是也浴着相同的夕阳，那里是他魂牵梦依的家乡。镜中花，水中影，多少不可得他都曾拥有。迷龙的生命在他妻儿的思念中得以延续，也许根本无暇回看这里的林涛绵绵吧，这个见色忘义的家伙，欠整死的玩意儿，我忍不住笑骂。顺手擦着眼角，真的老啦，怎么还添了迎风流泪的毛病呢？这恼人的风，这让人不省心的迷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