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傅身居深山几十年，鲜与外界有交通。
世人对他没什么印象，他留给人的，只有牧童眼里的雨雾蓑衣。
一年，郊外兴了山贼，官府无心治理，一众贼人竟掳走了几个幼童，张口天价赎金。
老者站在山脚听了大半天热闹，一转身，背着一把油布剑进了山贼窝。
这一战，震惊了大半个江湖。
未等看窝小贼喊出声，老师傅已把剑抵在山贼头头脖颈上。
身影迅疾，剑法凌厉。
这是石兰的描述。

老师傅一战成名后，请求拜师的弟子在门前排起了长龙。
老师傅眼刁，左挑右选只留下了一个。
还有一个孩子，执着得很，在竹屋外跪得趴到地上。
萧索心软看其可怜，把人抬进屋:“要不要请大夫？”
老师傅抬头瞧了眼:“睡过去而已。”
赖在这的石兰，便成了老师傅的女弟子。

老师傅中意萧索的筋骨，也中意萧索眉宇间的一些东西。
石兰是女娃娃，身骨虽不如萧索精奇，但在老师傅看来也是百人难得的好材料。
习武，讲究筋骨天赋，还要求练武者的心法悟性。
竹林的木桩子上萧索苦练三年习得轻功。
师兄踮足，于水塘运身而起，几点水花跃然绽开。
一个轻盈的水上漂。
石兰身姿纤弱，虽有天资聪颖，可无论轻功拳法，总差萧索一步。

恰在石兰及笄那天，家里派人寻她。
是门很早订好的亲事。
生母早逝，家里有个强势的夫人，她无法推拒。
老师傅尊崇儒道，父母为上，这事并未言语。
萧索担心她想不开，起身找人。
一番寻觅，纤瘦身姿如松般挺立竹林之中，左手背剑，右手捏诀。
习武，练得是心性。
精致五官并无半点起伏。
她在练心法。
倒是坦然。
学艺多年，石兰的进步于师傅而言倒是得了些皮毛。

石兰成亲那日，萧索代表老师傅，也作为娘家人，跟着去了。
师兄便是亲兄长，扶新嫁娘上花轿。
石兰身子轻，压着萧索手臂并不重，他反而用力过猛，手臂一抬，想就势扶上去。
兄长的疏忽，眼看新娘快栽下去。
石兰凌空一腾挪，红裙开成一骨朵牡丹。
她一只脚勾住车沿，身体半架空，这才没从上面栽下去。
红盖布却早飞得不知所踪。
“师兄想试探轻功？”石兰并无埋怨，笑问。
何等嫣然娇美，明眸弯眉，红唇皓齿，完完全全一幅新娘模样，全无平常清冷的样子。
萧索开始有些心疼自己的师妹。

这日清晨，开始飘起指甲大小的雪花。
两个时辰罢，雪便堆到阶前。
一双儿女顽闹，吵嚷去后院，石兰唤老柴搬来把太师椅，坐在檐下以便照看。
眼前一地白雪，她的唇瓣却鲜红得滴血，倒衬肤色越发苍白。
几十年前拜师，竟仿若隔日。
她爱惜夫君，娘家母亲虽非亲生，呵护不差周全，前几日来信，父亲病况一日日将好。
一切那么令人依恋。
小凌奉上暖茶，老柴声嗓愈发沙哑。
“明日老爷和福大人归京，少爷来口信，少不得忙活一阵，明晚当归。”
“知道了。”她深吐口热气。
数九寒天，内心如火狱般，灼烧不止。

福大人惨死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
朝廷张皇榜，高价悬赏相关线索。
石兰的夫君和岳父自案发那晚便被留在宫城。
厚实高墙内，朝廷要官遭到刺杀，身在现场的两人自不能免疑。
石兰端坐门厅，双手一直在抖。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夜筹谋已久，她只觉双眼发红，支开所有人，开箱取剑。
一身黑衣一把利剑。
够了。
她狠狠饮下一杯酒。

那年，就在老师傅名震江湖那年，生母带石兰回乡探亲。
当时那里的地方官，姓福。
当时父亲任朝堂高官。福县直贿赂母亲不成，平生怨恨，回京路上，勾结山匪。
母亲从山崖跌落，在石兰眼里变成一片飘零的枯叶，飞得无影无踪。
撕心裂肺的痛，后知后觉。
可当时哪有人相信一个孩童的话。
福县直与山匪作长长一揖，扬长而去。
一桩旧仇，挥之不去。

雪停了，下了一天一夜。
小玲催孩子们去休息，老柴默默走进门厅。
“少夫人。”他拱手长拜。
老柴家族世袭府中管事，打理繁杂内务，如今明明是可以享受膝下儿女欢闹的老人。
“怎么？”石兰抬头看这老人。
“听说福县直遇害当晚，被人取走首级，割口干净平整。”
“若非剑法高超之人，难做得如此利落。”
石兰看向自己一双手，玉白修长，手掌厚茧掉了一层又一层。
她重重叹气:“老柴，我跟随师傅十年习武，自持已得大多精髓。”
“可唯独，唯独臂力抬不上去，剑花舞得漂亮，可好看不中用，做不了割下人头的真功夫。”
老柴点点头，不再说话。

府中境遇焦灼的关口，竟也来了客人。
师兄萧索。
老师傅去世多年，师兄独自江湖漂泊，近年来混出些许名气。
仗义出剑，逞奸制恶。
当年石兰拜别老师傅和萧索，两人就以剑切磋一番。
师兄剑气硬气夯实，石兰剑法虽灵巧善变，可终究差了萧索一步。
“师妹，说好的，败者要拿自己一个秘密做赌。”
再瞧今日。
多年之后的萧索，手持剑，腰间挂皮袋，全是沧桑的味道。

“师兄江湖行走数年，难怪身上血气重。”
“再比较一次高低，如何？”
萧索毕竟是萧索，直来直去的性子。

剑刃划过空气，令人心惊。
两人剑锋正要相对，石兰侧转腾空，躲过萧索剑心，别手使力，剑锋正中萧索的肩窝。
地上的雪煞白，染上几滴鲜红。
四周丫鬟慌了起来。
她在怨他。
那夜，背后点住石兰穴道，未能让她亲自报仇。
一剑毙了奸人命的，正是萧索。
石兰眼也红了，泪花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师兄，和你相比，我到底差在哪？”
萧索止着伤口的血，语调平静:“师妹太傻了罢，总会赶上来的。”

那年石兰比试落败，输给了师兄这个秘密。
放下吧。当年的萧索这般说。
石兰决绝摇头，不会的。折磨自己这么久就是为了取他的命。
他夺走母亲贴身宝物，将母亲推下悬崖，又将她扔给山匪。
在京城，父亲糊涂，看到母亲信物悲恸不已，同时将福县直引荐给圣上。
再等她平安回京后，那人已是正四品官员。
如此卑劣的人，不配苟活。
苦练十载，为的就是将他亲手斩杀。
如今雪丛中，师兄滴落的血尤为醒目。
当年老师傅一句一声叹:“你到底差在了哪……”
这些年，她真的不比萧索差什么。
只不过，她一直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