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雨下到后半夜，方才小了。镇中的小巷都积满了水，几乎没到脚踝。层层青瓦，都沥着水滴。
王铁匠趴在桌上打着盹，鼾声一起一落，桌上还点着如豆的一点昏灯。
门声微响，柳晗风轻轻推门而入。然而就是这一点点响声，也立刻惊醒了王铁匠。
“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身上怎么都湿了！”王铁匠立刻迎上去，大惊小怪道。
柳晗风摇了摇头，径直往屋里走。幸而身上的血迹都被暴雨冲尽了，看不分明。
屋里生了炭火，融融暖意，刚才的一切，就像一场梦魇。唯有一样东西，提示着他那是真实。
柳晗风自袖中抽出了那半截断剑，剑身的铭文被断口截成两半，寒光映着柳晗风清冷的双眼。
“小师叔......我会向他们全讨回来......”
璀阳派空旷的铸剑厅四寂无人，夙兴一身广袖黑衣，独自负手而立，看着正中那把悬浮在半空中的啸锋剑。血脉般的红色符咒哦，从石壁一直聚集到剑的下方，越来越密集，像是血脉一般。
“师弟啊师弟，你我共铸的这把剑，可还有威力否？”夙兴已在这里独自待了一个时辰，眼看着那把啸锋剑剑气缭绕，几番激烈的明晦变换后，终于归于沉寂，从胸中吐出这声叹息。
“掌门人，事情已成。”果不其然，几乎就在同时，刚刚御剑而来的下属下跪行礼，向他禀报。
夙兴一时没有说话，望着啸锋剑良久沉默。他这一路走来，踩着无数的鲜血和生命不断向上，已没有任何余地可以回头。他想起自己曾对商岳灜说过：“你是我毕生知己。”这句看似是笼络人心的话，又究竟有几分虚伪，几分真实？
只是既然走到了这一步，除了对他有利的人外，他都必须毫不留情地剔除。
“很好......”夙兴道，声音却没有想象中干脆，有些沙哑。
“只是......折了不少人手。”那黑衣人低头，道。
“呵，是他还想做困兽之斗么？”夙兴仰起了头。
“不......那个人看起来，似乎已知道自己在所难逃，竟十分从容。但是，但是......”
“——是晗儿？”夙兴眉头的痕迹加深了几分，转头看着缭绕的剑气，心中刚才的疑惑顿解，明白了啸锋剑灵力几番剧烈变换的原因。
他目光锋锐，缓缓抬起头，“呵，看来，接下来......又要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
雨终于在破晓的时候彻底停了。
晚间发生在竹林里的一场激斗，在被大家谣传成“一伙盗贼分赃不均，彼此争斗自相残杀”后，很快就被其他饭后谈资所替代。
只有那郊野的道旁，多了一座简单的新坟。而坟前除了一束野花外，只插了一块木条——上面没有字。
这座新坟毫不起眼。许多贫苦人家有人去世，就草草收葬在此处的道旁，谁也不会留意那一日，又多出来了一处。更不会有人去想，它的主人曾有着怎样传奇的一生。它便如所有无字墓一样，一日日在过往行人眼中，变成看惯的风景。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去，冬雪复落，春草复生。
竹篱后，小小的医馆仍然每日收治远远近近的病患。人们见到那个容色绝美的女子当庐行医，妙手回春，都会心生敬意，感叹她“当真不愧医仙之称。”然而那个女子的神色始终是清清冷冷的，不苟言笑——仿佛从某一日起，就再没人见她笑过。
偶尔会有曾经的病人回访，忍不住问：“之前常来的那个少年，最近怎么再也没见他来过？”
但是，他们都没能得到答案。久而久之，也就无人再问了。只是有的时候，他们会看到那个女医仙独自站在道旁的新坟前，一站就是良久。
“情如梦，情如梦，镜里流年一念中。
真似幻，真似幻，何以韶华却成空？
犹记得，初相逢，欢笑语，
却长叹，别离时，萧瑟风。
阴阳诀，契阔永。团栾尽，明月终。
倾身逝水掬残月，忍付余生觅君容。”
郝凝嫣在坟前久久而立，轻声吟。她双手握在身前，修长的手指中，却攥着一枚小小的木雕。那曾被雨水浸泡后的木料已然发黑，雕刻的线条简陋，可是活灵活现，分明就是郝凝嫣曼妙的身影。
她将那枚木雕放在眼前看着，清丽的眼眸看不到底，不知道是悲，还是喜。
......
与郊外的杳无人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镇中心对月坊门前的车水马龙。这家名声渐渐雀起的锻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好剑问世，引来一众江湖豪侠的光临。
自然，随着名剑问世，会在同时出名的，还有此剑的铸剑师。对月坊的每一位铸剑师，都极力希望自己因为一把好剑而名声大噪，尤其是水平出众的铸剑师。
每一个工匠都享受将自己的名字铸在剑身的感觉。
只有柳晗风是个例外。
大多数时间里，他都独自待在地下昏暗的锻坊之中，摆弄着各种各样的器具，有的时候甚至不眠不休，一连在那里熬上几个月。他的手艺极佳，极巧，却对胡老板提出了一个古怪的要求，不要对外宣扬他的名字——诞生自他手中的剑，永不署名。
黑暗的地下锻坊，因锻炉的火焰而明灭不定。柳晗风完成了最后一轮打磨，举在眼前反复端详了一遍，从一旁的架上取下剑鞘，刷地归剑入鞘中。
那剑鞘也是他亲手所做，石青色泽，黄铜卡口，上面精致地雕刻了繁复的花纹。
往事突然在他眼前一掠而过——为妹妹雕刻木剑时的他，躲在角落里雕刻着女子小像的他，许多几乎被忘记的片段，都在这一刻次第浮现......而如今，他的手中，真真切切捧着完工的作品。
多少流年转瞬即逝。
“终于完工了？”胡老板挺着偏偏大腹走下楼梯，笑呵呵地看着锻坊中最让他得意的铸剑师，“这次......也不刻你名字？”
“不了。”他简单答。
“你呀你呀，上次这把剑刚成，就被三个剑客争得打破了头，都给出了百金的价格，你非得说剑上还有瑕疵，愣是夺过来，扔进炉子里销毁了。这又是三个月过去了，满意了？”
“这次勉强。他们喜欢的话，就拿去吧。”柳晗风道，眼神只停留在手中的活计上，浑然不上心。
“嘿，你可真是......”胡老板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那把石青色的剑，却是双眼发亮，打趣道，“我看那，这回百金咱也不卖了。要卖的话，怎么也得加十倍的价钱，得等个大主顾才行......小风你看，给这把剑起个什么名字好？得响亮点，才有人花千金求购啊，哈哈哈。”
“既然是有三个剑客来抢的话，”柳晗风仍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露出几分笑来，“那就叫’骖龙翔’好了。”
“这......”胡老板被这个不知哪里冒出的名字弄得哭笑不得，“好罢，那也不错。当然了，刚才我是说着玩的。哪能真找一个出千金买剑的主顾。”
“真要是想的话，也不是不可能。”柳晗风忽道，“赛孟尝的门客，不妨试一试。”
“赛孟尝？”听到那个名号，胡老板摸了摸下巴。作为左右逢源的锻坊老板，他自然听过这个手下门客无数，专好奇珍异宝的豪门家主。
“是的。此人喜好名剑，手下门客定会拼尽全力搜集好剑献给他，不惜代价。一把剑定价越高，在他手下的门客看来，恐怕越是值得献到主公面前夸口。”
“好主意！”胡老板将巴掌一拍，“小风，真有你的——这剑要是真的卖成了，可有你出头的日子了！”
“不，”柳晗风却摇头，“不是早已说好吗，剑都不署我的名字。”
“人家问起，也不说？”
“不说。”
胡老板一愣，但他心里正盘算着如何把骖龙翔卖个大价钱，正是心花怒放，哪里管得了别的，连道了几个好字，拍了拍柳晗风的肩膀，道几声“辛苦啊”，就哼着小调走了出去。
柳晗风独自捧着剑，忽地笑了起来。
他的心中，已有了一个复杂的计划。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将是一个开端。
炉火明灭，就如交错的今时和往昔。
（完）
王铁匠趴在桌上打着盹，鼾声一起一落，桌上还点着如豆的一点昏灯。
门声微响，柳晗风轻轻推门而入。然而就是这一点点响声，也立刻惊醒了王铁匠。
“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身上怎么都湿了！”王铁匠立刻迎上去，大惊小怪道。
柳晗风摇了摇头，径直往屋里走。幸而身上的血迹都被暴雨冲尽了，看不分明。
屋里生了炭火，融融暖意，刚才的一切，就像一场梦魇。唯有一样东西，提示着他那是真实。
柳晗风自袖中抽出了那半截断剑，剑身的铭文被断口截成两半，寒光映着柳晗风清冷的双眼。
“小师叔......我会向他们全讨回来......”
璀阳派空旷的铸剑厅四寂无人，夙兴一身广袖黑衣，独自负手而立，看着正中那把悬浮在半空中的啸锋剑。血脉般的红色符咒哦，从石壁一直聚集到剑的下方，越来越密集，像是血脉一般。
“师弟啊师弟，你我共铸的这把剑，可还有威力否？”夙兴已在这里独自待了一个时辰，眼看着那把啸锋剑剑气缭绕，几番激烈的明晦变换后，终于归于沉寂，从胸中吐出这声叹息。
“掌门人，事情已成。”果不其然，几乎就在同时，刚刚御剑而来的下属下跪行礼，向他禀报。
夙兴一时没有说话，望着啸锋剑良久沉默。他这一路走来，踩着无数的鲜血和生命不断向上，已没有任何余地可以回头。他想起自己曾对商岳灜说过：“你是我毕生知己。”这句看似是笼络人心的话，又究竟有几分虚伪，几分真实？
只是既然走到了这一步，除了对他有利的人外，他都必须毫不留情地剔除。
“很好......”夙兴道，声音却没有想象中干脆，有些沙哑。
“只是......折了不少人手。”那黑衣人低头，道。
“呵，是他还想做困兽之斗么？”夙兴仰起了头。
“不......那个人看起来，似乎已知道自己在所难逃，竟十分从容。但是，但是......”
“——是晗儿？”夙兴眉头的痕迹加深了几分，转头看着缭绕的剑气，心中刚才的疑惑顿解，明白了啸锋剑灵力几番剧烈变换的原因。
他目光锋锐，缓缓抬起头，“呵，看来，接下来......又要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
雨终于在破晓的时候彻底停了。
晚间发生在竹林里的一场激斗，在被大家谣传成“一伙盗贼分赃不均，彼此争斗自相残杀”后，很快就被其他饭后谈资所替代。
只有那郊野的道旁，多了一座简单的新坟。而坟前除了一束野花外，只插了一块木条——上面没有字。
这座新坟毫不起眼。许多贫苦人家有人去世，就草草收葬在此处的道旁，谁也不会留意那一日，又多出来了一处。更不会有人去想，它的主人曾有着怎样传奇的一生。它便如所有无字墓一样，一日日在过往行人眼中，变成看惯的风景。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去，冬雪复落，春草复生。
竹篱后，小小的医馆仍然每日收治远远近近的病患。人们见到那个容色绝美的女子当庐行医，妙手回春，都会心生敬意，感叹她“当真不愧医仙之称。”然而那个女子的神色始终是清清冷冷的，不苟言笑——仿佛从某一日起，就再没人见她笑过。
偶尔会有曾经的病人回访，忍不住问：“之前常来的那个少年，最近怎么再也没见他来过？”
但是，他们都没能得到答案。久而久之，也就无人再问了。只是有的时候，他们会看到那个女医仙独自站在道旁的新坟前，一站就是良久。
“情如梦，情如梦，镜里流年一念中。
真似幻，真似幻，何以韶华却成空？
犹记得，初相逢，欢笑语，
却长叹，别离时，萧瑟风。
阴阳诀，契阔永。团栾尽，明月终。
倾身逝水掬残月，忍付余生觅君容。”
郝凝嫣在坟前久久而立，轻声吟。她双手握在身前，修长的手指中，却攥着一枚小小的木雕。那曾被雨水浸泡后的木料已然发黑，雕刻的线条简陋，可是活灵活现，分明就是郝凝嫣曼妙的身影。
她将那枚木雕放在眼前看着，清丽的眼眸看不到底，不知道是悲，还是喜。
......
与郊外的杳无人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镇中心对月坊门前的车水马龙。这家名声渐渐雀起的锻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好剑问世，引来一众江湖豪侠的光临。
自然，随着名剑问世，会在同时出名的，还有此剑的铸剑师。对月坊的每一位铸剑师，都极力希望自己因为一把好剑而名声大噪，尤其是水平出众的铸剑师。
每一个工匠都享受将自己的名字铸在剑身的感觉。
只有柳晗风是个例外。
大多数时间里，他都独自待在地下昏暗的锻坊之中，摆弄着各种各样的器具，有的时候甚至不眠不休，一连在那里熬上几个月。他的手艺极佳，极巧，却对胡老板提出了一个古怪的要求，不要对外宣扬他的名字——诞生自他手中的剑，永不署名。
黑暗的地下锻坊，因锻炉的火焰而明灭不定。柳晗风完成了最后一轮打磨，举在眼前反复端详了一遍，从一旁的架上取下剑鞘，刷地归剑入鞘中。
那剑鞘也是他亲手所做，石青色泽，黄铜卡口，上面精致地雕刻了繁复的花纹。
往事突然在他眼前一掠而过——为妹妹雕刻木剑时的他，躲在角落里雕刻着女子小像的他，许多几乎被忘记的片段，都在这一刻次第浮现......而如今，他的手中，真真切切捧着完工的作品。
多少流年转瞬即逝。
“终于完工了？”胡老板挺着偏偏大腹走下楼梯，笑呵呵地看着锻坊中最让他得意的铸剑师，“这次......也不刻你名字？”
“不了。”他简单答。
“你呀你呀，上次这把剑刚成，就被三个剑客争得打破了头，都给出了百金的价格，你非得说剑上还有瑕疵，愣是夺过来，扔进炉子里销毁了。这又是三个月过去了，满意了？”
“这次勉强。他们喜欢的话，就拿去吧。”柳晗风道，眼神只停留在手中的活计上，浑然不上心。
“嘿，你可真是......”胡老板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那把石青色的剑，却是双眼发亮，打趣道，“我看那，这回百金咱也不卖了。要卖的话，怎么也得加十倍的价钱，得等个大主顾才行......小风你看，给这把剑起个什么名字好？得响亮点，才有人花千金求购啊，哈哈哈。”
“既然是有三个剑客来抢的话，”柳晗风仍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露出几分笑来，“那就叫’骖龙翔’好了。”
“这......”胡老板被这个不知哪里冒出的名字弄得哭笑不得，“好罢，那也不错。当然了，刚才我是说着玩的。哪能真找一个出千金买剑的主顾。”
“真要是想的话，也不是不可能。”柳晗风忽道，“赛孟尝的门客，不妨试一试。”
“赛孟尝？”听到那个名号，胡老板摸了摸下巴。作为左右逢源的锻坊老板，他自然听过这个手下门客无数，专好奇珍异宝的豪门家主。
“是的。此人喜好名剑，手下门客定会拼尽全力搜集好剑献给他，不惜代价。一把剑定价越高，在他手下的门客看来，恐怕越是值得献到主公面前夸口。”
“好主意！”胡老板将巴掌一拍，“小风，真有你的——这剑要是真的卖成了，可有你出头的日子了！”
“不，”柳晗风却摇头，“不是早已说好吗，剑都不署我的名字。”
“人家问起，也不说？”
“不说。”
胡老板一愣，但他心里正盘算着如何把骖龙翔卖个大价钱，正是心花怒放，哪里管得了别的，连道了几个好字，拍了拍柳晗风的肩膀，道几声“辛苦啊”，就哼着小调走了出去。
柳晗风独自捧着剑，忽地笑了起来。
他的心中，已有了一个复杂的计划。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将是一个开端。
炉火明灭，就如交错的今时和往昔。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