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远离人烟的森林附近,矗立着一座教堂。
那是一栋白墙绿顶的建筑,近旁有一棵大树相依而立,四周是平缓的原野。低矮的青草覆盖着大地,白色与黄色的花朵在柔和的风中随之摇曳。一条小径从中蜿蜒穿过,描绘出一条通往最近的……虽说是最近,却也实在无法称之为近邻的,通往村子的道路。
这里曾是爆发过大规模战争的地方。那是一场关乎人类存亡、与巨大魔物之间的战争——暗黑大战。全世界人类奋起抗争的这场战争的终结之地,就是这里。
距离那场直面绝望的决战,已经过去了八十多年。
如今,这里展现出一片被丰饶自然所眷顾的平和景色,令人无法想象这里曾是众多生灵陨落、血流成河之地。
在这片景色中,一位女性正沐浴着饱含草木与泥土芬芳的怡人微风,在门前用扫帚进行清扫。
她那长及脚踝的黑白服饰,是一件款式陈旧的修道服,头上也戴着同款的头巾。她是居住在这座教堂的修女。几十年来,一直独自一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这里是一片几近荒无人烟之地。既没有与教堂相伴的村落,也不会有人千里迢迢来此寻求救赎。
战争结束后,她不知从何处来到此地,建起了这座教堂。之后便一直如同守护着这片土地般,独自一人在此悄然生活着。
从她戴着的头巾下,隐约可以见到夹杂着些许茶色的白发。身材略显纤瘦,握着扫帚的手也纤细而布满皱纹。在和煦的午后阳光下自然浮现出温柔微笑的脸庞上,也被岁月划出了数道深深的皱纹,早已没有了少女的光泽。
尽管如此,她那双令人联想到湿润大地色泽的深褐色眼眸却并未失去年轻时的风采,洋溢着活泼的生命力。
据说她的年龄已将近百岁。但不知为何,却拥有着与之相比过于年轻的容貌和举止。
在发现门口附近有只发呆的小虫时,她那生怕不小心踩到而蹲下身拾起,轻轻放回草丛的动作,也轻盈得不像是位年近百岁的老妇人。
「啊,糟了。天气这么好,本来还想去森林里采些水果的,结果完全忘记了呢……」
正当她准备再次开始打扫时,年迈的修女猛地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用手捂住了脸颊。她想起自制的莓果酱昨天已经吃完了。订购的食品明天才会送来,本打算要用剩下的小麦粉烤面包的。
「现在去已经来不及了呢……太阳都要下山了。」
修女望着教堂后方广袤的森林,遗憾地叹了口气。
这片出入几十年的森林,对她而言已如庭院般熟悉。若是腿脚还像十几岁时那样硬朗,此刻动身也不算晚,但现在的身体恐怕是不允许了。
话说回来,十几岁时的她倒是经常迷路,一边吃着采来做果酱的水果,一边在森林里徘徊好几个小时就是了。
「这健忘的毛病还真是讨厌啊。呵呵,我也已经是个老太婆了呢。」
没办法,果酱就明天再做吧。她这样想着,将手搭在了扫帚上。
但就在此时,修女忽然察觉到空气的味道变了,便抬起了头来。
是血的味道。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她便听到有什么东西从森林里冲出来的声响。
踏过草丛的两个声音属于双足动物。不,与其说是动物,这更像是人的脚步声。
修女将扫帚倚在门边,提起长长的修道服下摆,向教堂后方跑去。
她很快就发现了对方,那两个小小的人影正朝着这边走来。
在目光捕捉到走在最前方身影的那一瞬间,修女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她双手捂着嘴巴,瞪大了眼睛,神情十分诧异。
在看到修女后略微加快步伐的人影,严格来说并非人类。
身高如同人类孩童,全身覆盖着白棕双色的毛发,低垂着的末端分叉的长尾巴。披在身上的外套兜帽上缝着三角形的耳朵,其真正的耳朵应该是藏在其内部吧。
走近的人影呈现出双足站立的猫之姿态——兽人。如今已是全世界屈指可数的稀有种族。
但修女震惊的原因,并非是目睹了稀有的兽人,而是因为对方是自己数十年未曾谋面的姐夫。
「兽兵卫先生!」
她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回过神后,再次奔跑起来。血腥味正是从走近的兽兵卫身上所飘来的。
奔至眼前后,修女再次感到了震惊。原以为他只是可能在哪儿受了点伤,但近距离仔细观察才发现,岂止一两处伤口,简直就是遍体鳞伤。
兜帽下露出的猫脸上额头正在流血,发黑的血污沾染了棕色的毛发。衣服被尘土与血迹染成了不祥的斑驳图案。似乎是为了压住伤口,缠在腹部的破布上浸满了暗红的血迹。
虽然无法从这副模样推测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那鲜血正强烈地诉说着状况的严重性。
「好久不见啊,修女。」
负伤的兽人——兽兵卫嘴角扭曲着,勉强笑道。
修女就地跪下,令自己的视线与兽兵卫齐平。靠近之后,那股不祥的气味愈发浓烈,一股恶寒沿着她的背脊窜了上来。
「是好久不见了,可这……您怎么浑身是伤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兽兵卫先生?」
「说来话长。抱歉,没时间详细解释了。」
尽管状态显然不佳,但伤痕累累的猫人却用听不出痛苦的平静语气回答道。
修女看到他的这副模样不由皱起了眉头,下意识地将手伸向兽兵卫的额头。但数秒后,她便将那只手无力地握紧。
「啊啊……对了,我已经无法再为您治疗了。」
这双手曾经拥有治愈之力。只需触碰并凝神,便能治愈伤口驱散疼痛。但那力量也随着年岁增长而逐渐消退,并于几年前完全消失了。
兽兵卫微微摇头。
「不必在意,只是擦伤而已。比起这个,我有事想拜托你。」
「拜托?」
询问的同时,修女已经隐约察觉到将要被托付的是什么。
兽兵卫的背上背着一个小孩。那是名少年,他身体瘫软、无力地倚靠着,大概是失去了意识,或是陷入了沉睡吧。
在后方还站着另一名少年,他看起来比兽兵卫背上的少年年长几岁,瘦削的肩膀随着粗重的呼吸上下起伏,如同受伤的野兽般瞪视着修女。他的臂弯中还怀抱着一名同样失去意识的娇小少女。
三个孩子的容貌都很相近。病态般的苍白皮肤,沾染着污垢的金色头发。虽然只有那名年纪稍大、能够自己独立站着的少年睁着眼睛,但从他的容貌推测,想必三人都拥有着一双美丽的绿色眼眸吧。
「请收留这三个孩子,将他们安置在这座教堂,并抚养他们长大。」
说着,兽兵卫便要将背上的少年交给修女。
但在此之前,后方的少年用他那同样布满伤痕的手臂,猛地抓住了与自己差不多高的兽兵卫的肩膀,仿佛是在抗议。
「别担心,修女的话没事的。不……正因为是修女才没事,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兽兵卫安抚般地说道。
但那少年却将绿色的眼眸锐利地眯起,用仿佛要洞穿修女般的目光瞪视着对方,不允许她触碰沉睡的少年。
「没事的,相信我,拉格纳。」
兽兵卫再次劝说起抗拒的少年。
听到那如同低语般的呼唤,修女不禁轻轻倒吸了一口气。
「……拉格纳?」
这个名字仿佛不受控制般从唇边滑落。
听到这个名字,少年仿佛被弹开般松开了兽兵卫的肩膀,并抱着少女后退一步,仿佛要将其藏起来一样。
简直就像一只受惊的小狗。受伤、饥饿、痛苦,却仍拼命地站稳,龇牙咧嘴地想要保护比自己更弱小的存在。看着那令人心疼的模样,修女脸上浮现出微笑,温柔地注视着少年。
「你是叫拉格纳吗?」

是因为投向他的视线?还是因为语气?抑或是话语本身?少年困惑地慌乱起来,他看看兽兵卫,又看看他背上的少年与自己怀中的少女。然后犹豫地将视线移回修女身上……虽然依旧保持着警戒,但却微微地、浅浅地点了点头。
瞬间,修女感到胸中点亮了一盏温暖的灯。
那是她还年轻的时候,眼角还没有深深的皱纹,头发也尚未斑白。她想起了那个与之相遇而又别离的人。
少年与那个人很相像。而记忆中的那个人,同样拥有着拉格纳这个名字。
啊啊,简直就像是魔法一样,又或者该说是奇迹吧。修女垂下眼帘,献上了感谢的祈祷。
待她再度睁开眼后,兽兵卫重新放下了背上的少年,并将其递向修女。名叫拉格纳的少年虽然犹豫,这次却并没有阻止。
接过那仍在沉睡的纤细身躯后,修女将失去意识的少年拥入怀中。臂弯中小小身躯的体温,令修女过往的记忆变得更加鲜明。
「这个少年是琴恩,那家伙抱着的是沙耶。还有刚才也说过了,他的名字是拉格纳。」
兽兵卫依次介绍着少年们。
琴恩、沙耶、拉格纳。
修女在心中反复念诵着被告知的这些名字。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如同包裹着珍贵之物般,带着温暖重复着。
「琴恩、沙耶。那,他们就是你的、拉格纳的弟弟和妹妹吧?」
「嗯?是这样没错……但修女,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是很久以前听说过的啊,说是有重要的弟弟和妹妹。」
没错,是很久以前,从那个人口中听说的。从那个与自己定下重要约定的人那里。
兽兵卫仿佛想起了什么般将目光投向远方某处,释然地笑了。
「是吗。」他如同自言自语般低语后,再次看向修女。
「这些孩子,能拜托给你吗?」
虽然仍是平时惹人怜爱的猫之容貌,但兽兵卫却郑重地发问道。
修女仿佛随手拂去了那份沉重般,轻盈地点了点头。
「当然。不,不如说是我请求你,请让我来照顾这些孩子。」
她轻轻搂过琴恩的头,如同恳求般地说道。
那如潮水般涌来的喜悦令眼泪几近夺眶而出。她从未想过,竟会有这样的未来,这样的命运在等待着自己。
「请把守护这些孩子的职责,交给我吧。」
听到修女的话,兽兵卫叹了口气,弓着背的肩膀垂了下来,那是安心的叹息。
「拉格纳,这位是……修女。」
一瞬间,他似乎犹豫着是否要说出她的本名,但最终还是用了近年惯用的称呼介绍道,并将后方的少年推至自己面前。
少年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努力想维持着严峻的表情,但眼神却因困惑而动摇地看着修女。
在修女将手伸向他那紧绷的脸庞时,小小的拉格纳猛地一缩肩膀,想要后退。
但修女却毫不在意地将手放在他的头上,如抚摸般轻轻拍抚着他的头发。
「初次见面,很高兴见到你们。欢迎来到我的教堂。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了。」
她温柔地如此说道,内心中却思绪翻涌。
她一直在等待着那个于遥远过去所定下的约定得以实现的那天。一直、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她在脑海的角落为自己没有制做果酱而感到后悔。要是做了的话,就能为这些孩子们端上茶水与涂满果酱的面包了。
「欢迎回家,拉格纳。」
自己的声音一定是在颤抖吧。
因为那依旧紧闭双唇、无法放松警惕的拉格纳那绿色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担忧的神色。
她不禁暗想,果然,他其实是个温柔的孩子啊。
透明的泪滴从眼角滑落,修女面带喜悦,如同少女般微笑起来。
——呐,还记得吗?
——还记得那个约定吗?
——我啊,见到他了哟。
——你呢?你见到她了吗?
附近有小河在流淌,后方不远处是果实丰硕的森林。
这里曾是那场大战时代的决战之地。但如今,已是一片被人遗忘的土地。
在平缓而草木繁茂的原野中,一座孤零零矗立着的小小教堂里。
年迈的修女与三个孩子简朴而热闹的生活,便于这一天开始了。
——呐,拉格纳。你,见到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