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长安的神气复苏了，犹如一只色彩斑斓的风车，绕着木竿飞也似的转动。从那倚天万里的砥柱身上，阴谋家看见权柄，苦心人看见成功，他乡客看见流淌蜜糖的国度，逐利者看见夜明珠与黄铜……而我青衫麻履，随好事的庶民们矫首仰望，只看见一种令我极度向往的可能：既然八方来朝的旅客将唐国的都城奉为枢关，那么在中心之外，他们认知的边缘，一定有比海内华夷图更加广袤的风土——藤原氏的船舶击棹沧溟，不舍昼夜，是为向日升之地寻觅蓬莱的仙家吗？高句丽的林谷果如游方道士所言，遍地是人参和芝草吗？龟兹王怀抱十年的琵琶，在太极宫的重檐下，也可唱出迦陵频伽的音声吗？】
⠀
【秋风吹皱帘帷，让一双白龙鱼服的对影堕入尘世画笔。我朝桌案另一端的李青鸾伸出两只拳头，两眼一眨不眨，嬉笑着提问】
⠀
哥哥，你猜，果子在哪只手里？

【天枢将一切都对比得渺小至极，我仰头看它，它高耸如天柱、巨大如山峦，长安最高的鹰也不曾栖落在它的身上。这块石头被西域人的敬仰赋予了生命：权力流淌过石雕的青龙，它就开始飞舞，权力流淌过驮碑的玄武，它就开始吼叫，神兽的啼鸣声塞满了被这举世无双的壮举震撼的人的耳朵。波斯人、突厥人、高昌人、新罗人，他们都跪在象征女皇的天枢下，用额头亲吻李遐踩踏的土地。】
⠀
【我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看向朱雀的手——这是多么无趣的游戏，我早就过了猜这些的年龄，但他仍然乐此不疲。我的胸膛被翻滚的权欲胀得发痛，窗外是庶民们高昂的欢呼声，他们喊“天册万岁”！是了，这正是女皇唯一的不足。她的万岁绝非天册，天给了她什么？给了她一个庸碌但偏宠儿子的父亲，为她遗下高氏之祸；给了她一个惊艳但早逝的丈夫，让她品尝丧爱之痛——瞧瞧，天待她多么吝啬、多么刻薄，她的一切没有一样是天给的，战功赐予她魏国公主的封敕，权术馈赠她女皇的至尊，她的一切明明都是从天那里抢来的！古往今来的帝王啊，你们为何如此执着、沉迷于天的恩封？为何要降格为“天之子”？为何要跪请天的垂青？秦皇如此，汉武如此，陛下也是如此——权力游戏中的胜者，怎么偏要向输家低头？】
⠀
【待我登极那日，待我——幻想被对面的眼神无声催促，我终于放下这些无用的感怀，握住他的左手。】
是这个？

猜对了！
⠀
【摊开手掌，让一颗鲜媚的樱桃映在他眼底】
⠀
其实哥哥猜对猜错都没关系，不论是什么样的结局，果子总在我手里。
⠀
【这只手所效仿的正是御扆前的清供之瓮：高真人是烂熟的石榴，阿姊是含羞的青梅，觉悟师父是初春第一的樱桃，我们是安于田舍的蒸梨，天枢则是涉江而来、迟半日而色衰的荔枝……哪只宝瓶最宜观赏，哪类贡果置于中央，全要听凭圣人的逸兴】
⠀
【因这大国小鲜的譬喻，我更有一丝不能明言的隐虑：他日李青鸾果然鞭挞宇内，焉知不会像陛下待阿姊一般，将我指作宣示威权的工具？】
⠀
现在我不想玩了，果子就没有用处了。【澹然的眼光转向他】哥哥，你觉得怎么处置它才行？

【他掌心的樱桃红得发黑，一茎细弱的绿杆子抵在皮肉上，像一颗已经不再跳动的心。我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长久注视他的眼睛——朱雀的欲求没有一刻比此时更赤裸。同样长于妇人之手，他和李相宵其实很像，他们的赤裸都来源于不够谨慎，陛下对李相宵的偏宠，元妃对李问极的挚爱，权力从紫宸殿、立政殿流淌出来，再借由两位普天至尊的女人灌注进他们身上——仆从永远屈下膝，属僚永远低着头，吹捧和奉承被一张张谄媚的嘴塞满他们的耳朵，所以他们才如此愚蠢，竟大张旗鼓地宣扬起脾性、喜好、欲求。】
⠀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反而笑了。我伸手捉住朱雀的手，少年人骨骼修长、皮肉匀称，风暴中心的“果子”就躺在他手心，我垂首任发滑落，屏障一样挡住我的面孔，我则轻轻衔住它，唇也贴近他掌上的茧子，短而快的触碰后，我直起身，在他面前吃掉那颗樱桃。】
⠀
它本也不是你掌心引人猜度的玩物，你不想玩了，要它到该去处就是了——【话一顿，我倚靠在椅背上，示意他向窗外看去。】瞧瞧，多雄阔壮丽，文人的颂圣诗连篇累牍，笔墨都不值钱了，可它们堆作一处也没它高，倘若能栖息于此，恐怕整个大唐也将一览无余。但陛下难道有一生的兴趣垂怜它？过个三年五载，又进贡来新的波斯猫，又挖出了新的天赐祥瑞，又赢了吐蕃、胜了高句丽，【对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蚂蚁般的头颅，我轻声一嗤。】他们今日趋之若鹜，明日又作鸟兽散，也真如潮起潮落。但天枢就在这里，陛下纵是失了兴趣，也有专人洒扫、修葺，人人看惯了、看烦了，也没哪个敢来推倒。
⠀
一样是厌了、没用处了，果子只堪饮食之用，天枢却够屹立千年，朱雀，怪不怪哉？

秦皇之阿房宫，朝歌夜弦，楚人一炬，火三月未绝；汉武之建章宫，丹梁朱桷，一夕尽伐，为九庙之基……你说它千秋不毁，是真的千秋不毁吗？抑或只因我们蝼蛄般朝生暮死，才敢这样自欺欺人——受群僚山呼万岁的君主，无一越过人寿百年的困局；被奉为经国盛事的文章，有多少在烽火中散佚；就连神鬼志异里孕养蛟龙的东海，亦可三为桑田，生生不息。
⠀
【是啊，哥哥，我毫不怀疑，你会带我走向丹陛，让我随无人问津的京观屹立于故纸堆里：某王问极，程皇后子也，少资慧，忠勇义烈，上素亲爱之……你的子孙会如此形容我的生平，用或狂热或悲悯的口吻歌颂我的识时务与忠贞。他们要责怪自己的弟弟，为何不可追踵前贤，把自己命定的荣乐拱手相赠；也或许会有温柔的手指拂过那行字迹，仿若缝合伤口的针线，为我送来一声跨越千年的叹息】
⠀
【我望着他白鹤般瘦而清宁的脖颈，开口，其实也似讲给自己听】
⠀
我们读书，发现前人的错误，又自以为机警、全知，从不轻易改悔。后之视今，亦如今之视昔，这才是世上唯一堪称“永恒”的事情。

【朱雀身上顽劣的特性正在褪去，像禽鸟更换不能飞行的绒毛，他新长出的羽艳丽非常，那是一种火般的红——其余一切红都没有火的特性，芍药的红过妖而艳，夕阳的红近暮则昏，只有火有跃动的生命力和烈艳的光彩。阿房付之一炬时，那连绵百里、数月不熄的火焰会倒映在西楚霸王眼底么？秦皇的旧居被新王焚毁，他注视的是旧时代和灭亡和新时代的诞生，那场火隔着史书烧到我身上——不，它其实是被朱雀点燃，借由他的眼睛过渡给了我。】
⠀
【我无意再和他争论“有穷”与“无穷”，“不变”与“万变”，项羽焚毁的是阿房的宫室，可那是“有形”的毁灭，“无形”的一切仍然永存。魏晋风流，汉唐高雅，文人的笔墨不肯停歇，阿房和建章是逐鹿的意象、失意的象征，天枢自然如是。或许战乱、天灾会将它毁坏，但越是毁坏，它的形象就越是璀璨无匹。安知阿房建章就如大明宫、太极宫的一二？百年、千年、万年之后，后人会心心念念幻想天枢的雄伟，会绞尽脑汁将它复原，会一再赞颂、质疑、诟病女皇的功过，这岂不是比一根通天柱更传奇千倍万倍？】
⠀
你说的是。弘文馆中亦学《吕后本纪》，但陛下仍旧当了“吕后”，真人被囚多年，高氏亦满门覆灭。虽说陛下为人女时，也应多在继母手下忍气含声，可既已御极，又多宠信阿耶，何必为一废人令姐弟心生嫌隙。

【我朝楼下探望，人群浓得像雨夜乌云，一团团飘向擎天之柱，留给我们的背影充斥着轻蔑与自如。】
⠀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们学书、习武、稽考礼乐、绳法道德，只是为了参与一场代代传袭的祭祀：以才学作龟甲，智慧为蓍草，功劳是堆叠的筹策，兽骨上黑烟缭绕，升得最高的一个才能成为巫。——当我们之间的幸运儿身披羽冠华服，登上长阶，就会发觉祭坛中央坐着一个妖怪，谁先踩着鲜血淋漓的祭牲走到这里，谁就会先教它拆吃入腹。
⠀
等妖怪将那挂人皮撑起来，俯瞰尘俗，地上的人就不再是人，而是刀戟、器皿、珍馐、祭品。
⠀
【假使有人生来就不愿做巫祝呢？我颇有几分怅惘地思量：你们也要用流金封注他的七窍，使之不言亦不怒吗？】
⠀
究竟是道统之争，不死不休，当年圣人若实心解甲，做个闺闼妇人，而今临朝称制的吕后就是大母了。只是可怜了我阿姊，大好华年囿于深宫，还要我这混不吝的东西替她尽孝。【又闲闲道】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着紧事。须知圣人落拓风流，外宠内幸不知凡几，哪日真有贵男子蒙恩，指为本枝儿女父，才是讨命的金针。
⠀
【真没话说了，结了。】

【天册万岁四年，中秋夜宴的一场风波夺去了太多人的目光，太极宫与大明宫中你来我往的一段来回拉扯的琐碎之事终于抵不过更波澜的——颂德天枢落成，于是九月的秋风声中，这里才是游人纷踏之所。】
⠀⠀
【永耀公主应了小封公的邀约，乘车马离开了太极宫，只是铜铸的光辉近看不显，唯有马车上遥遥在浓烟密雾里的那一望，才能品出类似于‘恢弘’、‘壮阔’之类的滋味。】
⠀⠀
听说天枢上有蟠龙麒麟，还有火珠云盘，怎么这会儿一个也看不见？
⠀⠀
【女郎的披帛微微垂，几乎要滑落肩头，她哪里不知盘龙与麒麟应在遥遥的柱顶，以达天听。】

代李道乌
⠀⠀
【光辉灿漫的万国颂德天枢落成，雕篆千百种纹饰的铜柱高耸入云，似乎象征着——权在云巅。】
⠀⠀
【我与妙徽乘车来诣，远远地掀起遮帘，不无缄默地予以瞩眺，恢弘、如伟绩矗世的天枢，在这一瞬目之中也只是一具狰狞的铜器。高遥盘踞的金龙仅垂下夺目的日光，不过那一瞬过后，我便轻轻抬起手将这日头遮去了。】
⠀
我近日在小珠园盘桓了几日，与胥吏们也学了几句俏皮话，他们说——
⠀
【仲秋方过，天已经凉的很快，朝堂的风波却似难伏，偶尔与人谈谈天，倒是多了些闲趣。】宦场便是猴子一群爬树，向上看全是屁股，向下看全是笑脸。
⠀
要想看蟠龙麒麟、火珠云盘，只怕得从上头看起。

【自年岁渐长后，长居于宫门内的公主也获得了在朱雀大街行车的特权。而长安热闹繁华之所无非艳称天下的西市，当垆的胡姬腰肢款摆，给自己起了个汉名叫做‘燕燕’。】
⠀⠀
【除却大唐，关外有浩瀚无垠的沙海与绿洲，南海洪波间有盛产珍珠的岛屿，这些眼睛颜色各异的蕃客胡商跋涉万里又聚集在长安，以雄厚的金帛换取容身之地，譬如颂德天枢——】
⠀⠀
【玉门关外分布着名称奇怪拗口的诸国，热情的、绿眼睛的冒险家齐聚长安。这一句令人哑然的俏皮话十足的俏皮，公主顺心的扑哧一笑：】
⠀⠀
我向来不知道他们竟然这样富有。只是他们这群天枢的浇筑者是否又能看见笑脸呢？

代李道乌
⠀⠀
浇筑者用以他们子民的汗血灌溉天枢，奉悦中土大唐女皇的欢心——女皇再是公平不过，自然也会回报以笑颜，容许异邦小族入长安，一窥天都繁盛。至于富有嘛……
⠀
【富有的定义是什么？我想如夜郎者，自以为富有，实在算不得富有。可软弱却坐拥金山之人能称为富有吗？小儿持金过闹市，也不过是怀璧其罪，一种飘摇欲坠的富有，比起徒有其名而言，这种富有对于他们来说更加是一种灾厄才是。】
⠀
我听闻西域自古便有汗血宝马，又有香料、五色矿，奇珍异兽更不胜数，若非实在地处偏远，否则还真想去见识见识当地风情。

【不管是翡翠珍珠还是红发碧眼，异域的外乡人在长安无非突出一个异字，万民所铸与胡人所铸又是正正经经的两回事。早有文人以诗歌颂，譬如‘晨星瑶池’云云，不在话下。】
⠀⠀
【在这个秋意转浓，花事凋零的时节，天枢的落成使时人不必再纠结于牡丹的匆匆落幕，去岁正炙热的‘菊花之赏’也被抛去脑后——纵不是清凉爽快的时辰，豪华奢靡的马车旁，亦有往来的行人，要观摩这座通天的篆碑。】
⠀⠀
【明丽的阳光透过树影，碎金铃铛一般摇曳着洒在地上。升平公主无聊的提起脚跟，以脚尖在地上轻轻摩挲取乐。】
⠀⠀
既然看过，不妨再去西市瞧瞧

代李道乌
⠀⠀
【天枢宏伟则宏伟矣，但以异族人的审美而言，他们能够将各色瑞兽镂刻明白，像模像样，已是十足了不起。这样的一根“大铜柱”，是的，请容许我用“大铜柱”称呼它，即便鎏金，但也实在称不上精美，更难堪绝伦，比起赞叹它的巧作，世人更膺服于它的雄奇——这实实在在是一桩权力的象征。】
⠀
【只是这样的贪念多留无益，在妙徽的一声落下后，我笑着松了松卷起纱帘的手，如无眷恋地，任一席青松色将车厢里外横绝。】
⠀
说到西市来，我倒是又想起一件趣事，是关于三哥的。【这时卖弄了一下关子。】
⠀
等去得了，我再同你讲罢。

我搓着琉璃一样的佛珠，一百零八粒粒分明的漂亮。在梵呗广颂于长安前，就贪着好玩，从江南的行商那淘来这串小叶紫檀，日夜摩挲，教精气都渗透进去，养的如玉一样地亮滑。
——好润的手串哇！韦令史叽里呱啦地摆弄着茶水，他的嘴皮子从这“偶遇”的开始到结束都没停过。不时有一两句飞进耳朵里，我就稍作应答。
“……嗯，也盘了有几年了。”
他的兴致猛地高涨——殿下，您也尚佛？
也？我的视线移到他薄而窄的两瓣唇上，“尖嘴猴腮”四个字跳出来。
“令史，盘中羹已尽。”
该赴下一个约了。
-
事密以成，用在这个情况上有点夸张了。绕路去茶馆的途中，我还小憩了片刻。日头火热，天枢闪闪。上到二楼，更觉着烦闷，那窗外高塔仿佛汇集了金光，以威霸之势俯瞰着长安。
仿佛熟门熟路般，我认准那背影而去。与她对坐人先发现了我，发愣的一瞬表情像峨眉山的猴子。
“巧了，韦令史。”
我亦斜斜看她一眼。
“天实在热，不知可否借个座，讨杯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