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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令风物】周绍良《春在溪头荠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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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摘自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齿留余香忆京城》,作者周绍良。
  荠菜是一种野菜,并不是什么上品。它不列于一般日常食用的蔬菜之中,也不出现在高贵的宴席里,但有些讲究的吃客却偏偏喜欢吃它,认为它是菜里的雅品,因为只有讲求烹调的人才懂得如何烹制它,如何品尝它。
  荠菜在一般菜市场里是买不到的,过去在南方,只有乡间小儿女,各拿着一把剪刀、一只苗篮,弯着腰在田野里搜寻。弄得多一些了,便跨了篮子,蹲在街头,等遇到认得它的食客就一口气都卖掉,价钱也很便宜。
  我吃过不少的荠菜,每次都有着不同感受。有的使人怀念,有的也对我是教育,有的却增长我的知识,但有的也使人反感。这种不起眼的野菜,在我的脑子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记得还是小的时候,在三四月间的一次晚饭桌上,这天很特别,桌上光光的什么也没有,妈妈临时向爸爸宣布:“今天有好吃的。”爸爸问是什么好吃的,妈妈只说:“等着瞧吧!”一会儿端上两屉蒸笼来,打开看时,却是蒸饺。这时妈妈才说:“今天碰到卖荠菜的,真是难得碰上,所以买了下来,做了蒸饺,大家吃个痛快,还有荠菜馄饨汤。”爸爸先给我夹了几个,我吃起来觉得像是菠菜的味儿(馅里加了一点鸡蛋)。但是爸爸却很欣赏,特别称赞。喝起馄饨汤,倒有点味儿,是虾子酱油做的。这是荠菜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
  一次是父亲带我到一个朋友家,他们谈了许久。 主人端上两盘点心来:一盘春卷,一盘烧卖。主人说:“今天偶然买到荠菜,做了点儿点心,大家尝尝新。”春卷是荠菜、冬笋、肉丝做的,烧卖是荠菜、肉末还有点江米做的,和我第一次吃的感受又是不同。
  那年我九岁,住在汉口,一天吃过午饭后,跟父亲沿着江边走下去,在一处屋子前面歇了歇脚。只见一位老者,端着一碗青菜粥在那儿吃。父亲和他攀谈起来,问他吃得怎么这么晚,他用筷子敲了敲碗边:“年穷岁荒,今天没出工,小儿子放牛,在地里挖到一些荠菜,切碎了和在粥里,也省了一点粮食,也省些油,加些盐就行了。今天只吃两顿就行了。”说完了又“咳”了一声:“穷嘛!越打仗越叫人活不下去!”父亲没说什么,坐了一会儿告辞走开。在路上告诉我:“这样的粥,有钱人也这样吃,但有钱人在粥里却加些猪油。这一点猪油,划下了有钱人和穷人的界线。”可以说这使我受到一次阶级教育。
  一次是我的塾师带我去参加一个作旧诗的聚餐会,在一位老者家里,一进门先碰到他,我知道这便是先生常说的一位诗翁。那种遗老气、酸气,对一个青年来说确实有点感到不耐。先生又介绍某是年伯,某是世伯,顿时使自己感到渺小下来。他们高谈阔论一阵子后便是吃饭,这些菜中特别使我觉得新鲜的,据主人介绍是他夫人做的“翡翠羹”,一个大海碗端上来,一半是雪白的鸡蓉,一半是碧绿的荠菜羹,看起来、尝起来,确是色味俱佳(事实上现在康乐的“翡翠羹”就是从这里发展来的)。有人笑语称赞,有人则仔细品尝。我也觉得好吃,但脑子里即刻想到与那位老者端的一碗荠菜粥有某些相似之处。
  一次是父亲邀约刘半农先生在“五芳斋”小酌,菜单上有“荠菜炒鸡片”一品,便点了来。端上来,雪白的一片一片鸡脯,拌着一些荠菜,服务员特别介绍:“这是一道好菜,可惜今天没买到山鸡,只好用鸡瓜子(鸡瓜子,见《红楼梦》,北京土语,指鸡脯肉)代替了。”大家不知道什么意思,服务员介绍说:“荠菜是嫩菜,又是末,鸡瓜子丝(纤维)长,和荠菜不配,一定得山鸡才合适。”大家才明白,都增添了一道吃的学问。
  十年动乱期间,在“五七”干校劳动锻炼,一天偶然有一位女同志在田野里发现长的荠菜,大家好像开辟了一条新路似的,一些人在午间休息时间分头去挖荠菜,很快地都搞到了不少。我不会识别什么是荠菜,好心的同志分给了我一些,并且告诉我如何做一份荠菜汤。我带了回来,用剪刀剪去根部,洗涤干净,在小煤油炉上焯了一下,调和了一点酱、麻油,加上一点味精,在这“光禄寺的饭汤”的生活里,的确给自己添了一点新鲜的享受,好像有一点家厨之感。
  接着挖荠菜便流行起来,不少人也都去挖,同时如何吃荠菜也成为一些人谈论的内容。有的说这地方有竹子,如果弄一个“荠菜炒冬笋”却也是一道名菜;有的说:“乡间豆腐不缺,如果做一份荠菜烩豆腐却也很好。”还是现实主义者出的点子实用些:“大家不要想这些,我们多弄一点,回去用水一焯,切作碎末,用酱、麻油一拌,加点味精、糖,比什么吃法不实在呢?”当然我们回来便如法炮制。在干校那样枯燥的生活里,吃到平常并不轻易能弄到的野菜,的确还有一点新鲜的,活的气息。
  后来也从伙房里弄到豆腐,虽然做过荠菜豆腐汤,只是咸宁这地方,只有毛竹,并不产笋,所以荠菜炒冬笋还是回到上海才吃到的。
  一天,偶然过玉佛寺,在那里吃到一道比较别致的菜,那是把荠菜轻轻炒一下,摊在盘子里,上面铺了一层勾了芡的炒冬笋末,翠白相见,给人以美的感受,吃起来也不同于一般常品,这又是一种手艺。
  北京人认为水饺是家常、待客的上品,每遇喜庆日或有客过访留饭,总喜欢包饺子。所以,在新春有荠菜的时候,就用荠菜包饺子。清人何耳《燕台竹枝词》中有咏水饺诗:
    略同汤饼赛新年,荠菜中含着齿鲜。
    最是上春三五日,盘餐到处定居先。
  何耳诗的作成在咸丰年间(1855年左右),说明当时荠菜在北京并不是什么珍奇东西,所以一般家常会用它包饺子。可是近四五十年,北京很少见到荠菜,所以现在北京人早已没有用荠菜包饺子这一习惯。
  在野菜中间,豆苗、马兰头、苦菜和荠菜,都有各自的风味。但前三种都不过只有单一的烹调方法,而荠菜却有很多花样吃法,每一种方法做出来都值得欣赏。
  荠菜是一种野菜,它历来都受到人们的赞美。《诗经·邺风·谷风》里就有“谁谓荼苦,其甘如荠”的诗句。而骚人墨客对它更是揄扬备至,晋人夏侯湛做过《荠赋》,宋代陈达叟写过《甘荠赞》,苏轼说荠菜“天然之珍,虽少甘于五味,而有味外之美”,陆游对荠菜的留恋至谓“春来荠美忽忘归”的地步,明人高濂推崇荠菜“若知此味,海陆八珍皆可厌也”,清人郑燮亦有名句:“三冬荠菜偏饶味。”可见荠菜是如何地收到重视。
  荠菜可以说是全国普遍生长的一种野菜,一般田埂、河岸、墙角、路边到处都有。江苏人称它作“香荠菜”,广东人称它作“菱角菜”,湖北、贵州一代称之为“地米菜”。在农历三月里开花,所以传说有三月三日是荠菜花的生日,过去农村妇女常在开花的时候采来戴在头上,谚语有:“三月三,荠菜花儿赛牡丹;女人不插无钱用,女人一插米满仓。”她们在这春天期间有踏春挑菜的风俗,所挑者就是荠菜,而在荠菜未蕾花之前,正是它最肥嫩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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