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
颜回拜见孔子，请求出行。孔子说：“到哪里去？
颜回说：打算去卫国。
孔子说：去卫国做什么呢？
颜回说：我听说卫国的国君，他正当壮年，行事独断专行，轻率处理国事，却看不到自己的过错。他役使百姓，百姓尸体遍布全国，如同大泽里堆积的枯草一样，简直没法活了！我曾听老师您说过：治理好的国家可以离开它，治理不好的国家却要去到那里，医生门前病人多。我希望根据我所学的道理思考治理的办法，卫国也许还可以逐步好转起来呢！
2.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孔子说：“唉，你恐怕到卫国就会遭受刑罚吧！治理国家的道理，最忌讳杂乱无章。杂乱无章必然繁多，繁多就会使人感到纷扰，纷扰就会产生忧虑，忧虑多了自身难保，更何况拯救国家呢！古代的圣人，总是先完善自己，然后才能帮助他人。如今你自身的修养还没有完善，哪里还有什么工夫去纠正暴君的行为呢？况且你也知道道德败坏和智慧表露的原因吗？道德败坏是由于追求名声，智慧表露是因为争辩是非。名声是互相倾轧的原因，智巧是互相争斗的工具。它们都是凶器，不是可以用来推行道德的工具啊。
3. 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灾人。灾人者，人必反灾之。若殆为人灾夫。
况且，德行纯厚而真实可信，未必能与众人合得来；名声很大而不去争权夺利，未必能得到人们的理解。如果你将仁义的准则，强加在暴乱之人身上，他会厌恶你自以为是的美德, 并将你看作会带来灾祸之人。给别人带来灾祸的人，别人也必定会给他带来灾祸。你恐怕就要成为别人的灾祸了。
4. 且苟为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而且，如果卫君喜欢贤能之人, 厌恶不肖之人，那么哪里用得着你去让他做出改变呢？ 假如你唯唯诺诺，没有进言，卫君必然会利用他人与你相斗, 显示他的机敏。那时，你眼睛会变得模糊不清，你面色将变得伪善平易，你嘴巴将会花言巧语，你脸上将装出伪善的神态，你心里将会产生奸恶的想法。这就好像用火去救火，用水去救水，只是名字叫增加了而已，顺着这种趋势发展下去是没有止境的。如果你说了不诚信的大话，又必定会死在暴君面前！
5.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
以前，夏桀杀害了敢于直谏的关龙逢，商纣王杀害了力谏的叔叔比干。这些人都是十分注重自身的道德修养，并且能以臣下的身份抚爱君王的百姓。然而，他们却以臣下的身份去违逆了他们的国君。因此，他们的国君因为他们的道德修养高尚而排斥他们，甚至杀害了他们。这是因为他们太喜欢追求名声了。
6. 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从前，尧攻打丛枝、胥、敖，禹攻打有扈，这些国家因此变成废墟，国君也遭受杀戮。他们不停地用兵征战，不断地追求实际利益，这些都是为了追求名声和实利。然而，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吗？名声和实利，即使是圣人也难以驾驭，更何况是你呢！尽管如此，你必定有你的理由，试着说给我听听吧。
7.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
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
颜回说：保持端庄而谦虚的态度，努力不懈而专一不二，这样可以吗？
孔子说：“唉！怎么可以呢！卫君阳气过盛，满脸傲气，神色变化不定，常人不敢有所违背，又常常根据别人的反应来求取自己心情的畅快，这种人一天天道德败坏，哪能有什么大德呢！他们将固执己见而不愿改变，表面上似乎与人相合而内心却厌恶，不认同，对这样的人来说，你端庄谦虚，努力专一怎么可行呢?
8.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颜回说: 然而，我内心正直而外表恭顺，向上比照古人从而成就自己。内心正直，就是向天道学习。向天道学习，就明白天子和自己都是天所养育，怎么能够只凭自己的主张去要求别人善待自己，或者要求别人不善待自己呢？ 这样做，人们称我天真无邪，就叫做向天道学习。外表恭顺，就是向人学习。弯腰曲膝，毕恭毕敬，这是做臣子的礼节。别人都这样做，我敢不这样做吗？做别人所做的事，别人也就不会责难自己了，这就叫做向人学习。向上比照古人从而成就自己，就是向古人学习。他们的话虽像教育人，实际上根据事实责备别人，古人已有这样的说法，并不是我自己的创见。这样做，即使言论直率，也不会招人忌恨，这就叫做向古人学习。这样做可以吗？
孔子说：“唉！怎么可以呢！你大多只是效法成规，而没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虽然这样固然没有什么过错，但是也只能到这里为止了，怎么能够达到教化人心的境界呢！你这种做法仍然是固执己见啊。
9.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白皞(hao4)天不宜。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说：我没有进一步的方法了，请老师教我。
孔子说：你先斋戒清心，我再告诉你。怀着功利目的去做，能容易吗？凡是容易做到的事，上天一定不会认同。
颜回说：我家境贫穷，不饮酒不吃荤已经好几个月了，这样，可以算是斋戒了吗？
孔子说：这是祭祀前的斋戒，并不是"心斋"啊。
颜回说：请问什么是心斋?
孔子说：你要收心凝神，不要用耳朵去听，而要用心去领悟；进一步不要用心去领悟，而要凭气去感应。耳朵只能听到声音，心只能理解现象。至于气，它空虚却能容纳一切。只有大道能让空虚凝聚起来。这种空虚，便是心斋。
10.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颜回说: 我未曾尝试心斋之法时，自己只是颜回自己；尝试心斋之法后，便感觉不再有颜回了，这可以叫空虚吗？
孔子说：很对了！我告诉你，如果你的心能在空虚之境遨游，而感觉不能将这种状态描述出来。进入就产生共鸣，退出就停止，看不到门户，也感觉不到苦痛, 将心隐于“一"中，不想停下来, 就差不多做到了。不留痕迹容易，无地可行困难。给人做事，作假容易。给天做事，作假困难。听说过有翅膀的飞禽能飞翔的，没听过没翅膀的走兽能飞翔。听说过有智慧的人能通达大道，没听过没智慧的人能通达大道。用心神观守空虚的心房，直至生出明亮之光，安宁与幸福就会沉积下来, 这种状态不停下来，也叫“坐驰”， 即人在地上静坐，心在虚空飞驰。耳目敏捷，心能感知内外。鬼神也会被这种内外相通、心知万物的境界所吸引，愿意停留于此, 更何况是普通人呢? 这是万物的变化的原理, 大禹和舜帝的根本，伏羲和几蘧毕生追求的境界，更何况是那些未曾凝聚空虚的人呢?
11.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也，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叶公诸梁, 字子高，将要出使齐国，他向孔子请教说：楚王派遣我出使齐国，使命很重要；齐国接待使者，表面上很恭敬，但内心却并不着急。普通人尚且不容易说服打动，更何况是诸侯呢？我很是害怕呀。您曾经对我说过：事情无论大小，很少有不走正道而能顺利办成的. 如果事情没有成功，那么一定会面临人伦道德方面的祸患, 如果成功，则会留下阴阳方面的祸患。成与不成都没有祸患的，只有道德高尚的人能做到。我吃的都是粗糙的食物，口感也不好；做饭也没请那种干净整洁的人。现在我早上接受命令，到了晚上就焦虑得只能喝冰水，我内心焦虑燥热啊! 我还没有深入了解任务的真实情况，就已经有了阴阳之患了！假如事情办不成功，必然会有人道之患，成与不成都有祸患啊！我作为臣子实在是难以承担这样的使命，先生您一定要替我想想办法呀!
12.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仲尼说：天下有两个需要遵守的道理：一个是天命，一个是道义。做子女的敬爱父母，这是天命，是人心中不可能去掉的自然感情；臣子侍奉国君，这是道义，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离开国君无地可去。这就叫大道理。因此，侍奉父母，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要使父母安适，这是尽孝的极致；侍奉国君，无论做什么事都要使国君放心，这是尽忠的极致；保养自己的心灵，悲哀欢乐都不要影响自己，知道世事艰难，无可奈何却又能心安理得，这便是德的最高境界了。作为国君的臣子，固然有不得已的苦衷，但行事只要能遵循情理，不计较个人得失，哪里还有时间去考虑个人死活呢！你像这样就可以了！
13.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仲尼说：我再说一遍我听说的道理: 相邻的国家交往，必须互有来往才能互相信任, 距离远的国家交往，必须靠言语来表达忠诚。如果作为使者，一定要传达国君之言，那么传达两种言论，是天下之难事，一种是两个国家的君主都喜悦，一种是两个国家的君主都愤怒。喜悦的君主说话，往往容易夸大其词，过于赞美；而愤怒的君主说话，又容易过于偏激，恶语相向。所有过分夸大或偏激的言论都属于不真实，不真实别人就很难相信。如果别人不相信这些言论，那么传言的使者就会遭到祸害。所以古训说：转述平常的真实的情况，不转述过分夸大的言论，这样差不多就可以保全自己。
14.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勃然于是并生心厉。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用智巧来和有力量的人斗争，开始都是阳谋，但常常以阴谋结束。发展到极致，就会发展出很多奇特巧妙的策略。
按照礼仪饮酒的人，开始都规规矩矩, 但常常以混乱结束。发展到极致，就会发展出很多奇妙取乐的方式。
所有事情几乎都这样， 始于诚信，结束于卑鄙，始于简单，结束于巨大复杂。
言论，是风波的根源。行动，会导致利益损失。风波很容易引起动荡，利益损失则容易导致危险。
所以愤怒或怨恨的起因，大多由花言巧语或偏颇不实的言辞引起的。
野兽临死时，会不顾一切地发出各种声音，气息也变得急促而强烈，同时心中充满了凶狠和愤怒。
过分苛刻严厉, 会引起对方的反感和抵触，甚至产生不良或邪恶的心思来应对，而你甚至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如果连发生的原因都不了解，那又怎么能预测最终结果呢?
古代法典里说： 不要随意改变国君的命令, 不要过度劝勉别人，不要追求过度的好处。
随意改变国君的命令, 或劝勉别人去完成某件事, 是危险的。美好的事物需要长时间的努力，一旦造成了不良的后果，往往就难以改变了，不可不慎啊！
人要借助外物来使心灵得以畅游, 不得不面对一些无法改变的情况时，要学会接受并适应，以此来养护内心的平和, 就可以了。用什么回报国君? 尽力完成命令就可以了，这有什么难呢?
15 .颜阖将傅卫灵公大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颜阖将要去卫国做太子的老师，便去向卫国大夫蘧伯玉求教说：有这么个人，德性天生带有凶煞之气，如果教导他时不立规矩，便会危害我的国家；如果按规矩严格地教导他，又会危害到我自己。他的智慧只够用来察觉别人的过错，
却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过错。面对这样的人，我该怎么办呢？
蘧伯玉回答说：你这个问题问得好啊！要戒备，谨慎，端正你自己的品行。表面不妨与之亲近，内心不妨保持平和。即使这样，这两者都有隐患。表面上的亲近不要过于深入，内心的平和也不要随意放弃。如果表面顺从过于深入，将会颠倒毁灭，崩溃倾覆；如果放弃内心平和，将会放纵自己，追求声名，从而做出一些妖孽之事。他如果像个婴儿，你也跟着像个婴儿；他如果无拘无束，你也跟着无拘无束；他如果不着边际，你也跟着不着边际。通达无碍，亲近他就没有瑕疵。
16.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
你不知道螳螂吗？ 它愤怒地举起双臂去阻挡车轮，却不知道自己根本不胜任，这是因为它自恃其才能出众。你要警惕，要谨慎，不要像螳螂，积累了很多不满，还自己以为很美，一旦触犯太子，就危险了！
17.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
你不知道那些养虎的人吗？ 他们不敢用活物去喂，因为害怕老虎因杀生而激起凶怒，也不敢用完整的动物去喂，因为害怕老虎因撕裂而激发凶性。他们要适时地掌握老虎的饥饱程度，了解它的喜怒情绪。老虎虽然和人不同类，但它也会讨好喂养自己的人，这是因为喂养者顺应了它的习性，所以，那些被老虎咬死的人，都是违背了老虎的习性。
18.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那些真正爱马的人，会用竹筐来装马粪，用大蛤壳来装马尿。若有蚊虻落在马身，就时不时拍打一下，结果不小心打落了马嚼子，或打伤了马头，甚至打碎了马胸。他们虽然想爱护马，结果却使马受到了伤害，难道不值得警惕吗?
19.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瞒，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名字叫石的木匠去齐国，经过曲辕这个地方，看见一棵被当作社树的大栎树，大得可以遮蔽一头牛，树干足有百围之粗；树身高出山头十丈才有树枝，那些可以用来造船的旁枝就有十几根。观赏的人群像赶集似的汇集过来，匠石却不看一眼，继续不停地赶路。他的徒弟看了觉得十分惊异，追上匠石问道：自从我拿起刀斧跟随先生，就没有见过这样好的木材。先生不肯看一眼，不住脚地往前走，为什么呢？
匠石回答说：算了，不要再说了！那是一棵没有什么用处的杂木。用它做成船就会沉下去，用它做成棺材很快就会腐烂，用它做成器皿很快就会毁坏，用它做成屋门就会流脂而不合缝，用它做成屋柱就会被虫蛀蚀。因为它没有什么用处，所以才能活到现在。
20.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楂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匠石回到家，栎树托梦给他说：“你打算拿我跟什么相比呢？ 你是不是想拿我跟那些有纹理的树木相比? 那些山楂树、梨树、橘树和柚树之类的果树，果实成熟后就会被人摘取，摘取时就会受到侮辱；大的枝干被折断，小的枝丫被扯掉，这都是因为它们的用处危害了生命。它们不能终享天年而中途夭折，是因为自己招来世俗的打击。各种事物莫不如此，我寻求无所可用已经很久了，几乎被砍死，如今终于得到，所以才长成大树。假如我果真有用，岂能像这样高大? 况且你和我都是物类，为什么这样看待物类呢？你这个将死的散人，又怎么知道什么是散木’呢? 匠石醒来后把梦告诉了他的弟子。弟子说：它既然追求无用，那又为什么要做神社的树呢？ 匠石说：住嘴，不要再说了！它只不过是找个合理的寄托罢了，给那些不了解它的人一个责骂的借口。不做神社的树，可能早被砍掉了，它保留下来的原因与众不同，你用常理去了解它，可就差得太远了！
21.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舐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醒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南伯子綦在商丘一带游历，看见一棵大树，感到非常奇异。即使千辆驷马之车，也可以隐藏在它的树荫下。子綦说：这是什么树呢？这棵树一定有特殊的材料吧！他抬头看树的细枝，发现树枝弯弯曲曲，不能用来做栋梁。他低头看树的大根，发现树根疏松不固，不能用来做棺椁。他用舌头舔了舔树叶，结果口舌溃烂受伤。他闻了闻树的气味，结果使人三天精神恍惚不能停止。子綦说：这果然是一棵不成材的树，所以才能长得这么高大。即使神人,也不会用它当木材吧！
22.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禅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宋国有一户姓荆的人家，擅长种植楸树、柏树和桑树。当树木长到一围粗的时候，就砍下来做拴住猴子的木桩。当树木长到三、四围粗的时候, 就砍下来去盖高大漂亮的房子。当树木长到七、八围粗的时候，就砍下来给贵人和富商做
棺板。因此，这些树木还没能终其天年，就中途被斧子砍死了。这就是有用之材的祸患啊。人们认为，额头上有白毛的牛、鼻子上翘的猪以及身上有痔疮的人，不能参加在河边举行的祭祀，这些都是巫祝知道的，他们认为这些不吉利，但这正是神人认为的大吉大利之物。
23. 支离疏者，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獬，足以糊口；鼓荚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锺与十束薪。夫支离者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支离疏这个人，他的面颊在肚脐之下，肩膀高过头顶，发髻朝天，五官向上，两条大腿为肋。 他替人缝洗衣服，就足够养活自己；他替人筛糠簸米，所得到的粮食足够供十个人食用。 皇帝征兵时，他捋袖扬臂地在征兵人面前走来走去，也无人问津；皇帝征派劳役时，他因身有残疾而豁免。皇帝开仓赈济灾民时，他还领得三斗米和十捆柴。 支离疏只是形体残缺不全，就足以养活自己，享尽天年。这和支离疏的德性有什么关系呢?
24.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
孔子前往楚国，楚国有个狂人叫接舆，从孔子的门前经过，说：
凤凰啊，凤凰啊！你的德行怎么衰退成这样？
来世不可期待，往世无法追回。
天下有道，圣人可以成就事业；
天下无道，圣人只能保全生命。
如今之时，只能免于刑罚罢了!
福分轻得如同羽毛，不知怎样去承载,
灾祸重得如同大地，不知如何去躲避。
算了吧，算了吧！以德治理人！
危险啊，危险啊！画圈限进退！
迷阳啊，迷阳啊！不要妨碍我行走， (迷阳是一种带刺小灌木)
我行走在郤曲，莫要伤我脚！ (郤曲是一个地名)
25.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山上的树木，有用所以被掠夺。
膏脂来生火，有用所以被煎熬。
桂树可食，所以被砍伐。
漆树有用，所以被割皮。
人们都知道有用的用处，却不懂得无用的用处。
老子云： 外其身而身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