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斯》
在結滿毛球的藍色辦公椅上上醒來,被紙紮的冠所加冕。那冠,是用學業證書和無數張考卷折出的,上面寫滿密密麻麻,卻總無法看清的字。
醒來的時候,過去的記憶和夢中的情節,早已無法區分。奔跑的孩子、打架的少年、憂國的青年、行俠仗義者、手持無上權柄者,哪個是真實的我,哪個是夢中的我?以及,那是多久前的事情。
環顧周遭,有巨石強森⋯不對,就是巨石在眼前。那巨石如路邊阻攔車輛的石墩一樣渾圓,不像天然的造物,且碩大無朋,足以遮天蔽日。
走近一看,並非渾圓,其上有無數的臉孔。那是家人的臉、朋友的臉、同仁的臉、上司的臉,以及一些早就不記得的臉。他們緩慢的齊聲張口說話,那聲音轟然磅礴且環繞四周,比價格上千萬的進口音箱所造的聲音更爲震撼。
「西西弗斯,你到底要不要推我們?」這是他們所說的話。
西西弗斯?我不記得我有這樣洋氣的名字。我知道我是誰,我一直都知道。我是⋯什麼呢?
於是在無可描述的隱形大手推進下,開始將巨石推上山。那些臉孔仍然不斷的說話:有些鼓勵我、有些責罵我、有些說著無關痛癢的閒話。
拜他們所賜,至少「無聊」是無聊不了的。
於是「西西弗斯」一直推動巨石,在山坡上。仔細一看,那也不是自然所造的山。那是破銅爛鐵、商業產品、武器兵刃、謊言、歷史和屍骨所堆積的垃圾山,它從地面開始累積,一路延伸到大氣層。
在可以描述和不可描述的時間範疇內,推動巨石上山。與傳說不同的是,並非受到神罰而推這塊巨石,環顧四周,許多人也在自己的垃圾山上推著自己的巨石。也因為「大家都在做」,「本來就該這樣做」所以沒有理由拒絕。
有時失足。那樣的話,就會和巨石一起跌回谷底。
谷底的泥濘柔軟涼爽,其實很舒服。感覺好像不起來也是可以的。可是抬頭看天,那些鳥彷彿用藐視的眼光在看,谷底居住的蟾也不斷聒噪著,說著輕蔑而刻薄的話。於是又推著巨石上坡。
想到外送騎手。他們是多麼辛苦的一群人,風吹日曬仍要奔波在外。然而,他們有電子地圖、明確的目的地及被許諾的報酬。而「西西弗斯」眼前只有這座又寬又高的垃圾山,具體來說,要將這塊石頭推到哪去,又能從中得到什麼,沒有任何人給過答案。
於是,「西西弗斯」決定投訴。開什麼玩笑?哪有這樣惡整人的,他這樣想。
可是整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回應他的投訴。只有那巨石不斷的低語:你不推了嗎?你為什麼不推了?加油好嗎?你只能這樣嗎?想想你自己的問題,為什麼別人推得比你更高更遠?這不是你的夢想嗎?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這不是很容易的嗎?你有能力做到不是嗎?我們是期待你的不是嗎?
我們必須想像西西弗斯所做的有意義,我們必須想像他是快樂的。但如果你直視他的臉,直視那巨石上的無數張臉,你就會直接得到答案:他不快樂,也找不到意義。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即便你遠遠看見了他苦澀的臉,但他仍日復一日推那巨石。
當然了,我當然要這麼做。不這麼做,我又能去哪呢?他這樣想著。
推石頭、跌落、在夢中迷失。無數次的循環。
現在,「西西弗斯」,告訴我,你是誰?你在這裡的目的是什麼?
114/7/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