骥是半个小时后回短信的：
“没事，我和你离得近，所以顺便来探望一下，本来也没什么目的，你别有压力，我们挺有缘的，我家也是省内的，在邻市的a院有点人脉，应该可以帮上忙，举手之劳，见面聊吧。”
我第一眼看到骥，就觉得会跟他成为非常好的朋友，我们是气质一样的两个人
他说伯母，这个床硬不硬，你们可能无法理解，他探望不提什么果篮，他带的是几套很高档的衣服，我后来问他，他说女性患者住院一般不愿意把心仪的衣服带进来换洗，觉得病房脏，住久了连病号服也成为一种绝望，如果在病房里再添置衣物，又坐实了自己会长期住院，遥遥无期，是另一种绝望，所以意外的新衣服会让病人心情好些，卧床也没有尺码的限制，宽松，出众，就够了

我们在露台待了半个小时，我虔敬地听他分析方案，他倚靠栏杆，我看过去就只有天空和他，他像纸墨的远山，我也不是看画的人，我是遥从的亭，生为他的观瞻，他的思路比我三天里啃过的所有文献都更清晰落地
末了，他摸了摸我的头，说，都是姑息治疗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一切
他说钱的事不用担心，他挺有钱，如果我同意转到a院就交给他，要尽快，又问，你们有医保吧？
我赶紧说有，妈妈是个体户，一直算作那个灵活的，灵活的
我对着全知全能的骥，突然紧张，一团浆糊，无限的走神，回答不出一个完整的医保名词，钱不用担心？怎么好意思
可他给的是我无法拒绝的东西
我羞愤得出了窍，看着自己，觉得惊奇，这个人所有的缺点为什么可以同时迸发出来
一个急红脸的人，崇拜骥，讨厌自己，离开了文学和游戏，我无能、怯懦、内向，迟钝
他又摸了摸我的头，说你没休息好，睡会，他去弄手续
他替我奔波，我意识到，他一切的有备而来都是为了笑姐，与我无关，我难受极了，为妈妈悲哀，为自己悲哀，甚至为骥悲哀，他这辈子都不会再相信游戏建模了

接下来几个月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但我实在不愿意回忆了，所以只挑一点和骥有关的事说
我们最初很别扭，因为我总是想方设法地讨好他，母亲转院后完全陌生的城市，病程的庞大的阴影，我那时太年轻了，我只有三万块钱和一个没有任何理由留下来的骥，心里半点安全感也没有
有一天骥说他得离开一趟，我心里一紧，感觉天都要塌了，但很轻松地说：“是啊你早该回去了，我们这边没事。”他拥抱了我一下，两周后他又来了，我抱着他哭
他没有再离开，但一切还是朝着那个方向发展，失去母亲后我在很长的时间里对一切都十分麻木，除了逢年过节给舅舅去一个电话，我也实在和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联系了，我没有再回剑三，逃避一切社交，如果不是骥这个天外来客，我不知道最初的日子会怎么样

我续假的理由是处理后事，但其实没有什么后事，我对骨灰的安置挺离经叛道，请了假，更多的是处理自己，我从小就喜欢待在各种楼顶，爬楼登高，像ins的山，小时候不能理解楼顶危险，那时才知道，如果你愿意，它是最陡的崖，骥来电：
“跟省内的亲友寒假聚一个，你来不？”
“你要是不敢认笑姐，我就说是同学。”
我知道他想帮我走出来，带我转移注意力，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回老家了，骥应该以为我回的是s市，所以不知道还有长途车票的问题
但当时只要骥开了口，我一定会去办
那次聚会来的人不多，他们的id我甚至不认识，我跟骥的游戏圈子重叠太少了
我觉得我俩真不熟
不过幸会了一位好友，他烫着个很四红的老白发，爱笑，戴眼镜，这就是团里那个天天把我挂帮会名的土豪藏剑
我心虚：“他同学。”
藏剑问我：“哦，高中同学？点个歌呗。”
出于一种文学的技巧，我直觉地想要否定一个旁支末梢的细节，这会让谎言更加真实：“不是，是大学同学。”
藏剑诧异：“寒假也回来啊？机票很贵吧？”
我没听懂，什么机票？寒假不回家？
“老大。”藏剑嚷：“你回国不是为了找笑姐表白吗？见了没啊？让我看看呗。”
笑姐两个字实在是很好的话题，女生开始交头接耳
骥只是晃着头专心等他的一段前奏，昏暗中，mv的演员的喜怒映照在他脸上，像借来的表情，他没回话，也没看我，我记得这些是因为我在看他
后来知道了他喜欢听王力宏，他唱的是王力宏的心跳

好了，最喘不过气的一段日子算是说过去了，昨晚通宵回忆的文字也发完了，接下来就是慢慢更了，谢谢你们愿意看到这，新年快乐

那天是雨天，细雨打在车窗上，一炸一个圆点子，像是一种固态的涟漪，他开了雨刷，雨刷就是硬的风
我忍不住开口，想问他医院那段日子是不是从国外往返了两次，第一次是步入骗局，第二次被道德绑架
但我一紧张就结巴，当时发了作，在那：“哥实在对不起，我我我我我我。”
他哑然失笑，手搭在方向盘上，指的末端嗒嗒地敲
“笑姐啊。”
前面尾光驶动，像离开斑马线的红灯

他关了车载，扭头看我：“你给那个团长当老婆是怎么回事？”
几年以后我才明白这个问题的玄机，当时只是觉得尴尬，从头解释了笑姐、八戒、小王的江湖恩怨
他笑的很厉害：“还有那个有妇之夫？”
我感觉脸烫的快熟了，又开始解释笑姐、z、阿策的爱恨情仇
笑就一直挂在他脸上，很静，听得见跳跃的雨，我们不处于沉默，我们处于笑声的一个旁边
他又说，这两天就得走了，他的寒假很短，没法留在国内过年的，反正我现在也在c市，希望我过年能替他陪陪长辈
我看得出他又想帮我，觉得我过年没地去，我说好

抱歉 白天忙 以后应该也是这个点回家写

跟骥父骥母不是第一次见，转院后离得近，他们探望过好几次，但我当年没见过世面，到他家还是被震撼了
他家不是面积的问题，是体积，印象最深的是上上下下的房间里连一个正经的灯都没有，到处是边框的几何的流荧
三楼的墙有密密麻麻的铅笔线，从1米27一道道往上划，然后在1米91的高度反复积攒着丈量的痕迹，可以感受到父母的一种意犹未尽，而我是到三年以后还清了他垫的那部分医药费，才突然明白他只比我高3厘米，之前大概是一种债主的伟岸
其实他当年算是好心办坏事，我在他家越目睹别人的幸福，越想起母亲心酸潦草的短短的一生，那个年过的好难捱，但也许不在他家会更难捱吧

骥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和我这种棱角分明的野路子不同
期间我和骥母成了忘年交，老人家是搞文学评论的教授，其实两个固执己见的文字工作者并不适合深交，可妙就妙在，我们有代沟，我们的话题不够多，所以是烈酒小酌，还不到文人相轻，对方也有同感，我们在彼此的年代里借尸还魂，她做事浪漫的乱七八糟，说骥父就喜欢她这个调调

骥回b国后，我们开始频频语音，他不说话，我不说话，电的信号白白流走，我想负责传输我们信息的电流一定没有起过涟漪，或者干脆连电流的流动也是没有的，只是一汪电的水，这沉静的水中又一定有沉静的倒影，否则无法解释我眼里清晰的他
那时还不知道asmr这类词汇，只是听习惯了属于骥的一种起床，先后咔哒两声，第一声是手表捆住了血管，第二声是金属腥的皮带扣，他开了窗，浩浩的晨吹向他，硬的衬衫挺括地划动，异国的雀的生命，我的一天会有两个日出的

我对两年的流逝的感知是骥说五七万被长歌凑了一桌麻将、说风水轮流转，奶秀进不了本，说他双开笑姐做出了缘定三生，说，要一起回去看看吗
剑三离开时间，然后成了钟
那里对我意义太特殊，我给了骥一个很抽象的回答：“近乡情怯。”
他总能一瞬间读懂我，笑着嗯了一声，说：“八戒当年手脚真快，你的七个奶秀号我只买回来三个。”
我傻笑，问小八戒怎么样了，你还骗她是医生，骥说小八戒实习了，天天接受社会的毒打
大三的除夕，他在读期刊，我在看烟花，他前一句是别人的话，后一句也是别人的话，中间是给我的新年快乐，我把手机举得很高，想让他听一下我眼里的烟花

大四时我很迷茫，想要结合一下文学和游戏两个爱好，用自己的风格留下一点游戏文案，可理智告诉我应该继续当自由撰稿人，骥又说我不试试一定会留下遗憾
但其实我的犹豫来源于胆怯，我的专业和文案岗完全不沾边，我可能是世上最离谱的体育生吧，当时唯一能拿出手的只是一本牛刀小试的处女作
可是骥写简历真的好厉害，我通过了面试，工作地点在h市

其实到这里，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一年后骥兴冲冲地告诉我：
“我也有一个来h市的机会。”
一个人的城市，最重要的朋友，我得知时的喜悦你们一定无法想象
但我毕竟不是傻子，骥的很多行为都不对劲，我查过他的专业，太古老也太前卫了，像个衍天宗，可以切成医生却又不属于医生，所以回国非常吃亏，何况他家里总归是有点能量的，来h市，一个二线城市，真的是机会吗？真的这么巧吗？
我不愿深究，只剩下一个最基础的判断，骥不可能是gay——否则他不会来找笑姐
骥越喜欢笑姐，我俩就越安全
而且，真的没什么，我想，我们不暧昧，谁也没说过一丁点出格的话

很多年后才明白，我的默许有多自私，我完全错了
骥其实并不完美，一个衣沾不足惜的富家公子，格调都是惯出来的，当年可以胡乱地请假，毕业可以胡乱地奔赴，我两次得到他的挥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