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各界回忆陆公翰文先生的文字屡见报章。作为古早教育界清流,大家钦佩陆师之学识,景仰先生之道义,感恩回浦之泽被。每每自问,陆先生的回浦哺育了我,而我回报为零,实在愧煞。书生人情半张纸,故试着化身回浦往事一织工,搜肠抠脑,以丝丝时光为经,缕缕回忆为纬,将残存在我内心深处的帧帧先生及母校形象交织成部分的碎片剩卷。一为诸公拾遗,二为记念翰公尽一份老学生情谊。
一
临邑西乡,山高人稠地薄。为谋子弟出路,乡风历来注重教育。当初,乡人读书首推回浦学校。他们对城里的学堂有定位:回浦重数学,振华重架落,建成重赌博。故均以家有回浦生为荣。尤对回浦校董陆翰文先生,更是推崇备至。陆先生倾尽家财办学,操持回浦学校凡三十余年。以育才为要务,为乡梓的教育贡献毕生心血,培养的群贤俊彦满天下。仅是西乡,出自回浦学校的“状元郎”就有许绍棣、朱洗、毕修勺诸君。说先生在我们西乡人心目中,声望如日中天,并不为过。
二
1947年,我于西郊留贤小学考到回浦高小。是日,父亲送学,爷俩入西门,经西大街,再南折向勾栏巷,又过礼堂街,正式跨入文庙(回浦学校所在地)大门。该处有大成殿、回浦两个建筑群(有门相通),合为一个整体,是典型的传统“西庙东学”布局。一路走来,但见西边的文庙众建筑庄严肃穆。东边的回浦古柏参天、井然有序。几排枇杷树修剪得整整齐齐,亭亭如华盖。一色剃光头的小和尚们(男学生)行脚匆匆。顿时印象好到曝。
我们来到校内陆宅门口。父亲在回浦读过初小,与陆先生有师生名分。说翰公因身体不好,平日闭门谢客。今天乘先生接待开学新生,要对先生交托几句。这时门外家长故旧一大帮,都在排队等着见先生。陆先生站在堂前,长锣脸,理光头,高高瘦瘦,慈祥睿智。访客中有向先生感谢帮助的;有遇到困难需要先生施以援手的;有特地从台州六县赶来问候先生身体的;更多的是如我们这般家长带着交托小孩的。最有意思的排我们前面东乡岭外村钱姓爷儿俩个(居然和我同班)。家长是中医或者私塾先生之类,也系陆先生早年学生。一见面,父子俩给陆先生打相唤鞠躬,彼此感慨岁月的流逝。钱父说吾儿如何如何,陆先生又是令郎又是足下什么什么的。先生还即兴吟诗一首,我只记得应景的其中“古木森森白玉堂,长年来此试文章”二句。我玩心大起,之后在班级宣传,让钱同学没来由的得了个外号“吾儿”。等轮到我们时,先生说什么反而记不得了。自始,先生都没有坐下,也没见喝水,一波接一波地接待着访客,轻声细语交流,从容不迫地处理着每一件事务。
三
过不了几天,我们小学部在大成殿前广场举行开学典礼。校长周万钧先生主持,陆先生远远地站在会场角落。其中有唱校歌桥段。虽然前一日,老师教过,但在我们新生看来,歌词文绉绉,难于上青天。既有什么中原逐鹿场,又有广寒宫、北辰星,直让人云里雾中。从回浦初小上来的同学,成绩不见得比我好,居然一个个都唱得字正腔圆,还说自己一唱就热血沸腾。我这个乡下野孩子,第一时间被震憾到。然后是讲“信爱勤勇”校训,校长在台上旁征博引,唾沫横飞,解讲四字要义,我们照例丈二金刚不摸头脑。此时,陆先生飘然而至,带着我们熟悉的一贯和蔼近人的微笑。彼此先生被肺病折磨得形销骨立,光头上的银色发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看上去,更加的可亲可敬。先生语速和缓、慢条斯理,但声音穿透力极强。他说,校歌校训慢慢记,你们到回浦来做什么的,是来“学做人”,这三个字会记牢伐?我们如潮水般吼:“记牢”!
先生勉励大家既要多读书,也要多运动、多锻炼,才能成为有用之人。同时,他还嘱咐老师照顾好我们的生活起居。说小小年纪,就离家到回浦寄宿求学,是娘爸对回浦的莫大信任。作为回浦,更有十二分责任带好管好自己的子弟。
四
陆师个性质朴淳厚。病中的先生,虽说精力已大不如前,但总是处处站在学生的立场为我们着想。他对自己的日常饮食和穿着打扮从不讲究,待我们有如家人,尤对我们小学部的关心可谓无微不至。他注重各种细节,在生活上给了我们以无上温暖:
会餐时,他会监督厨工抬着馒头到饭堂。和我们一样席地而坐,俨然一副老农民形象。他周到细致,亲身动手分食,用公筷为小同学夹菜。还将各位门生故旧年中送来的冰敬炭敬中的各类食物全部充入食堂。在这里,我第一次吃到黄鱼和黄岩本地早什么的,都是整大担用船沿灵江载来。据说分别是先生早年太平和黄岩等地学生送来感念、孝敬先生的,结果都落到我们肚里。
先生还会来到我们小学部跑操课现场,让大家齐刷刷伸出手臂脱下鞋,他手拿剪刀,逐一检查,现场帮我们修剪手脚指甲。
校内几排枇杷树,我们看它们从开花到长成累累果实。期间,从来没见一个人敢去偷摘。成熟后,校方会统一采摘,在饭堂进行均分,每人几粒。我带回家给父亲吃,老父惊奇,这枇杷是我们当年课余种下的,现在好吃了呀!?1965年,我与回浦校友李道厷兄一起调到三门小雄中学教书时,仿效陆先生,在校内种下枇杷若干株。数年后挂果时,虽屡次强调纪律,仍等不及长到大指甲噶大,就已经被摘光了。我俩感慨人心之不古,
也进一步体会到当初先生的治校有方。
夜间熄灯后,我们在寝室开卧谈会。先生偶尔躲在室外静听,会装扮其中最“拔长喉声”者。一夜,我隔壁张同学正牛皮吹得起劲,突然大腿被扭了一把。乌漆嘛黑间,张条件反射:“陆先生”!大家顿时吓得一逼,霎间笔静。再仔细辨别,先生早已隐去。转天张在课堂得意,比起二年级被扭的那二次,昨夜陆哥(先生要求我们这样叫他)扭得一点也不痛。此时,班长幽幽说,你呒见先生病容吗,他是没力气了呀!顿时,大家黯然。我心里隐隐升起不祥之预感。
五
学堂里,先生是回浦大家庭的大家长,比先生更大的,是规矩。
学校规定,凡入回浦者,男生光头,女生短发,穿经白纬蓝的粗布校服,远看略像现在的牛仔布颜色。先生尤不能容忍学生留长头毛,自己带头剃光。病体略好些,他会组织我们到操场统一刨光头。为提高效率,他给剃头师傅打下手,用绳子把大提梁壶吊起来,亲自把控出水口,给同学们冲洗。个别人因为怕痒乱动,撞到水壶,被淋成落汤鸡,先生被逗得哈哈大笑。周一到周六,我们被统一关校内。周六傍晚到周日下午,才允许外出(我们叫放风)。是时,学堂乌泱泱涌出一大帮白蓝衣裳的光头佬和短发妹。周边街巷都是我们的人,场面煞是壮观。临海大街头居民都说,喏,回浦和尚亦放出来嗷!
还规定,老师与学生同吃(生桌四菜一羹加一大碗酱油清汤,师桌此外加餐一碗卤豆腐块,我们会等老师吃完,倒豆腐剩汤淘饭)、同住(管班老师住学生宿舍隔壁)、同课外活动。从陆先生到全体教职员工学,概莫能外。先生还率先示范,宁可空着离学校仅一二里路的西市下条件相对较好的陆氏祖宅,也要带家眷,长年住在校内简陋的陆宅里。
再规定,不许虚荣摆架落。入学时,行李要求自己挑,实在挑不动的,家人可以帮忙,好佬人家也有让家里的长年(雇工)担进来的,先生尊重劳动,对送学的劳力人,不管是家长还是长年,都极其客气。有同学为了撑牌子,把挑行李进校门的父母谎称是家里的长年。被陆先生逮个正着,先生勃然大怒。认为爱慕虚名,品格恶劣,对父母大不敬。该生被批得体无完肤,当场依规记大过一次。
又规定,只要回浦在校生,不管校内外,都必须坐有坐相吃有吃相。有一城里女同学,被人举报在巾山脚下南山殿寺直街一边走路,一边啃炸虾饼。查实,课间操时,该同学被站台上罚立正,在嘴部用洋红笔画了一圈示众。一结束,此同学掏出纸胡乱擦,结果一圈红变成了整片红。我们见了捂口笑,她仍无事人样回课堂上课。
总之,回浦严格制订执行一整套的规章制度,对校内事务,事无巨细,包罗万象。还专门设有惩戒委员会,每每出错,惩委的人总说:“照对”。从来没有法外开恩这一说。仅仅这轻飘飘两个字,闻者已两股战战矣。
六
先生治校,重在一个实字。在教学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首先是师资强,回浦选用老师,不论学历资历,只要你有实学肯实干,贩夫走卒都可以被陆哥奉为入幕之宾。陆哥举贤不避亲,主要还是着眼于历届回浦优秀校友,工资可以开得让你心动。他的堂兄弟叫陆翰国,国文就教得顶呱呱。两位公子,陆冬与陆小秋也是我们的任课老师,都是帅哥,口才也都极好,我们分别称之为大陆先生和小陆先生。其他还有许绍棻、陈克埙、陈天彪、翁一仁等老师均是当初教育界一时之选。事实证明,陆哥选中的老师,没有一个是酒囊饭袋,这也是学界共识。其次是招生严,所有入校者,不问家庭出身,无论身份高低。均需经考试筛选,必须智、操兼优。有名师加持,加上对学生严格要求且爱心满满,回浦一时吸引台州六县无数学子趋之若鹜。
先生从不喊各类花里胡哨的口号,学堂也鲜见标语。老师都潜心研究教法,千方百计提升教学质量。主要抓手就是严格考试和升留级制度。
任课老师对平时抓得很紧,每节课都有可能小测验。一堂课末脚,老师照例会问:今日课懂弗懂?不懂的你提出来,再解答。如说懂的,那就题目做个把。老师从胸口摸出一叠裁成巴掌大的纸,每人一张。题目写黑板上,我们照做。一退课,马上收回。转天改好还你。做对几题,就在表格内计几个。到月底,一共计对的题目占总比例多少算总账,如十个都对,那么满分。与月考成绩各占50%,得出本月成绩,叫考绩。一学期共三个月考,都这样弄,最后三个考绩相加,除以三,就是你本学期的平时成绩。这个成绩,与期考又各占一半,照评出本学科本学期最终成绩,叫小评分。60分及格。差0.1分都不及格,没有四舍五入这一说法。不及格的在下学期开学一星期内补考,补考再不及格,就留级,没有他途可走。如果一次性三门以上不及格,以及大评分不满60分(各科成绩乘以各自每周的节数,再相加,再除以课程表总数得出,也是百分制,也没有四舍五入)的,均不让补考,直接留级。成绩单上会有一个红色大大的“畄”(留的异体字)字。
对考试抓得更紧,坚决不允许作弊,小考时作弊记小过,期考作弊记大过。三次小过等于一次大过。三次大过,你就卷辅盖走人。
期末的补考与留级的算法很繁杂,陆先生自己亲自把关,把总务、教务、财务处三处人员集中到老师“退休室”(是指老师退课后稍事休整的房间,先生拒绝用休息室名字。说休息室,难道你们在这里都是来休息的吗?!只有退课下来的老师,才有资格来坐一下)。一干人等,的的笃笃打算盘,逐班逐人逐课逐项算成绩。一算好几日,再送先生亲自过目,绝不允许有私弊和放水现象出现。此时,任何人讲人情都是侵犯回浦的底线,全当放屁。用先生的话讲,年到月满,我们杀倒望板油;面倒桌头,梗加梗数了再吃。
然后统一制成大表格,公布在墙上,只有结果,不具体排名。有心人,可以从表格中知道自己在班级、年级所处的位置。
我们放假回家路上,会交流成绩。发小中有成绩靠前的,会奖到下学期的教科书与笔记本,得者趾高气扬,炫耀下学期要学什么,引得我们羡慕不已。要留级的,则会说自己这次又是“三个炸弹扔田里”(回浦生对畄字的说文解字),学堂走出,到八叠廿里回家路,一路怼死骂娘,心情大差。我一直成绩中上,没有上述大悲大喜过。
这样一来,逼得我们绝大多数同学,必须从平日点滴用功起,不敢有丝毫马虎惰怠。有这么严格的校风规矩支撑,这么实干笃行的师长担当,经几十年的积淀,在当初的回浦,凝聚成强大的精神力量,在我们这些回浦和尚心里延续至今,受益终身。我们当初的成绩,比省六中(台州中学)要好。不过六中毕竟官办,资金雄厚,故与我们也有得一拼。
七
转年寒假回来,听说陆先生病情加重,已经开始卧床不起。我最后一次看到先生的是某日下午,先生强撑病体,倚在周至柔捐建的学生宿舍一楼灿头老师办公室外的墙角晒太阳。我们过去叫他陆哥,先生摆摆手回礼。从此,再也无缘得见先生一面。直到二个月后,先生仙逝。
消息传来,举校震惊。周校长在小学部大会中发表长篇怀念先生的讲话,我只记得一句,先生已逝,从此,再无大先生矣!整个会场均泣不成声,留给我们无尽的思念和难忘的回忆。
出殡当天,春雨绵绵,天地同悲。追悼会设在大成殿内,杭省、台城社会各界和临海市民及各个学堂,为感念先生恩德,都来向先生告别。校内一时冠盖云集,把个殿前杏坛广场站了个严严实实。根本没有我们学生的立锥之地。
上午九时许,送先生出门。只见棺材很厚实,由十六个精壮汉子抬,我们小学部被排在最前面,然后是中学部,再是先生的故旧好友、社会各界人士。两位陆小先生扶灵,其余的家族亲友跟在灵后。期间,陆续自发加入送灵队伍的有几千人都不止,说是临海城里万人空巷并不为过。沿途路祭的市民总有个十几处。每至一处,均要举行仪式,故走得极慢。送灵队伍出学堂东门,沿勾栏巷向北,过西大街、再折向三大夫、沿紫阳街向南,出南门,跨过浮桥,走向狮子山脚。先生的灵柩停放在山边的暂厝屋中。途中,学堂组织人在中津渡一带分发馒头给我们当午饭。说点小插曲,当日我撑的是一把新的油布伞,因为人太挤,伞面被前面同学的伞头磕破。小孩子心性吧,我们还吵了一架。回家后被父亲骂了一通,责怪我对先生不敬。一圈下来,回来已经下午四点钟了。进了学校,总觉得哪里不对,哪里少了点什么。
先生的灵堂设在大成殿内。做七期间,我们经过时,都会自发向先生照片鞠躬致敬。我发现祭桌上头有一盘玉白色宝塔状祭品,很精致,远远的看不清楚,也没想明白是什么。多年后,遇到当初在回浦教书的姨丈何元澈,得知该塔是用甘蔗削皮后垒成。解释说,先生每每自喻为甘蔗,认为甘蔗外青内白,顶天立地。实干而有节,宁折而不弯。授人间以甘露,只把渣滓留给自己。我恍然大悟,先生高义,高山仰止!后学实难望先生项背于万一啊!
八
二十余年后的某个暑假,我回临海老家。午时,在地招对门的临海饭店吃面条。忽见一个五十出头的手拉车客,穿一件短袖对开粗布汗衫。敞着怀,满头大汗,把手拉车往门口一扔。入店,点了一条约半斤重的白鲢,一碟咸菜,一碗化学酒,自顾自吃起来。我看着面熟,过去仔细看,原来是陆哥的大公子陆冬先生:“大陆先生,你怎会这样……?”我硬生生把落魄二字咽回肚里。大陆先生看看我,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暗淡,眼角隐隐潮湿。也不言语,只是摆手让我快走(之后得知,他被划为右派,开除教籍,在城里街头帮人拉车为业。估摸当时赶我,是怕连累我)。我默默走开,花二角钱买了一碗八宝饭,叮嘱服务员端给他。我走到饭店门口,见大陆先生向我拱拱手致谢,我依回浦规矩,后退二小步,向他深深一个鞠躬。回头暗想,还是翰公有福啊!却不知自己早已眼泪爬须………
一
临邑西乡,山高人稠地薄。为谋子弟出路,乡风历来注重教育。当初,乡人读书首推回浦学校。他们对城里的学堂有定位:回浦重数学,振华重架落,建成重赌博。故均以家有回浦生为荣。尤对回浦校董陆翰文先生,更是推崇备至。陆先生倾尽家财办学,操持回浦学校凡三十余年。以育才为要务,为乡梓的教育贡献毕生心血,培养的群贤俊彦满天下。仅是西乡,出自回浦学校的“状元郎”就有许绍棣、朱洗、毕修勺诸君。说先生在我们西乡人心目中,声望如日中天,并不为过。
二
1947年,我于西郊留贤小学考到回浦高小。是日,父亲送学,爷俩入西门,经西大街,再南折向勾栏巷,又过礼堂街,正式跨入文庙(回浦学校所在地)大门。该处有大成殿、回浦两个建筑群(有门相通),合为一个整体,是典型的传统“西庙东学”布局。一路走来,但见西边的文庙众建筑庄严肃穆。东边的回浦古柏参天、井然有序。几排枇杷树修剪得整整齐齐,亭亭如华盖。一色剃光头的小和尚们(男学生)行脚匆匆。顿时印象好到曝。
我们来到校内陆宅门口。父亲在回浦读过初小,与陆先生有师生名分。说翰公因身体不好,平日闭门谢客。今天乘先生接待开学新生,要对先生交托几句。这时门外家长故旧一大帮,都在排队等着见先生。陆先生站在堂前,长锣脸,理光头,高高瘦瘦,慈祥睿智。访客中有向先生感谢帮助的;有遇到困难需要先生施以援手的;有特地从台州六县赶来问候先生身体的;更多的是如我们这般家长带着交托小孩的。最有意思的排我们前面东乡岭外村钱姓爷儿俩个(居然和我同班)。家长是中医或者私塾先生之类,也系陆先生早年学生。一见面,父子俩给陆先生打相唤鞠躬,彼此感慨岁月的流逝。钱父说吾儿如何如何,陆先生又是令郎又是足下什么什么的。先生还即兴吟诗一首,我只记得应景的其中“古木森森白玉堂,长年来此试文章”二句。我玩心大起,之后在班级宣传,让钱同学没来由的得了个外号“吾儿”。等轮到我们时,先生说什么反而记不得了。自始,先生都没有坐下,也没见喝水,一波接一波地接待着访客,轻声细语交流,从容不迫地处理着每一件事务。
三
过不了几天,我们小学部在大成殿前广场举行开学典礼。校长周万钧先生主持,陆先生远远地站在会场角落。其中有唱校歌桥段。虽然前一日,老师教过,但在我们新生看来,歌词文绉绉,难于上青天。既有什么中原逐鹿场,又有广寒宫、北辰星,直让人云里雾中。从回浦初小上来的同学,成绩不见得比我好,居然一个个都唱得字正腔圆,还说自己一唱就热血沸腾。我这个乡下野孩子,第一时间被震憾到。然后是讲“信爱勤勇”校训,校长在台上旁征博引,唾沫横飞,解讲四字要义,我们照例丈二金刚不摸头脑。此时,陆先生飘然而至,带着我们熟悉的一贯和蔼近人的微笑。彼此先生被肺病折磨得形销骨立,光头上的银色发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看上去,更加的可亲可敬。先生语速和缓、慢条斯理,但声音穿透力极强。他说,校歌校训慢慢记,你们到回浦来做什么的,是来“学做人”,这三个字会记牢伐?我们如潮水般吼:“记牢”!
先生勉励大家既要多读书,也要多运动、多锻炼,才能成为有用之人。同时,他还嘱咐老师照顾好我们的生活起居。说小小年纪,就离家到回浦寄宿求学,是娘爸对回浦的莫大信任。作为回浦,更有十二分责任带好管好自己的子弟。
四
陆师个性质朴淳厚。病中的先生,虽说精力已大不如前,但总是处处站在学生的立场为我们着想。他对自己的日常饮食和穿着打扮从不讲究,待我们有如家人,尤对我们小学部的关心可谓无微不至。他注重各种细节,在生活上给了我们以无上温暖:
会餐时,他会监督厨工抬着馒头到饭堂。和我们一样席地而坐,俨然一副老农民形象。他周到细致,亲身动手分食,用公筷为小同学夹菜。还将各位门生故旧年中送来的冰敬炭敬中的各类食物全部充入食堂。在这里,我第一次吃到黄鱼和黄岩本地早什么的,都是整大担用船沿灵江载来。据说分别是先生早年太平和黄岩等地学生送来感念、孝敬先生的,结果都落到我们肚里。
先生还会来到我们小学部跑操课现场,让大家齐刷刷伸出手臂脱下鞋,他手拿剪刀,逐一检查,现场帮我们修剪手脚指甲。
校内几排枇杷树,我们看它们从开花到长成累累果实。期间,从来没见一个人敢去偷摘。成熟后,校方会统一采摘,在饭堂进行均分,每人几粒。我带回家给父亲吃,老父惊奇,这枇杷是我们当年课余种下的,现在好吃了呀!?1965年,我与回浦校友李道厷兄一起调到三门小雄中学教书时,仿效陆先生,在校内种下枇杷若干株。数年后挂果时,虽屡次强调纪律,仍等不及长到大指甲噶大,就已经被摘光了。我俩感慨人心之不古,
也进一步体会到当初先生的治校有方。
夜间熄灯后,我们在寝室开卧谈会。先生偶尔躲在室外静听,会装扮其中最“拔长喉声”者。一夜,我隔壁张同学正牛皮吹得起劲,突然大腿被扭了一把。乌漆嘛黑间,张条件反射:“陆先生”!大家顿时吓得一逼,霎间笔静。再仔细辨别,先生早已隐去。转天张在课堂得意,比起二年级被扭的那二次,昨夜陆哥(先生要求我们这样叫他)扭得一点也不痛。此时,班长幽幽说,你呒见先生病容吗,他是没力气了呀!顿时,大家黯然。我心里隐隐升起不祥之预感。
五
学堂里,先生是回浦大家庭的大家长,比先生更大的,是规矩。
学校规定,凡入回浦者,男生光头,女生短发,穿经白纬蓝的粗布校服,远看略像现在的牛仔布颜色。先生尤不能容忍学生留长头毛,自己带头剃光。病体略好些,他会组织我们到操场统一刨光头。为提高效率,他给剃头师傅打下手,用绳子把大提梁壶吊起来,亲自把控出水口,给同学们冲洗。个别人因为怕痒乱动,撞到水壶,被淋成落汤鸡,先生被逗得哈哈大笑。周一到周六,我们被统一关校内。周六傍晚到周日下午,才允许外出(我们叫放风)。是时,学堂乌泱泱涌出一大帮白蓝衣裳的光头佬和短发妹。周边街巷都是我们的人,场面煞是壮观。临海大街头居民都说,喏,回浦和尚亦放出来嗷!
还规定,老师与学生同吃(生桌四菜一羹加一大碗酱油清汤,师桌此外加餐一碗卤豆腐块,我们会等老师吃完,倒豆腐剩汤淘饭)、同住(管班老师住学生宿舍隔壁)、同课外活动。从陆先生到全体教职员工学,概莫能外。先生还率先示范,宁可空着离学校仅一二里路的西市下条件相对较好的陆氏祖宅,也要带家眷,长年住在校内简陋的陆宅里。
再规定,不许虚荣摆架落。入学时,行李要求自己挑,实在挑不动的,家人可以帮忙,好佬人家也有让家里的长年(雇工)担进来的,先生尊重劳动,对送学的劳力人,不管是家长还是长年,都极其客气。有同学为了撑牌子,把挑行李进校门的父母谎称是家里的长年。被陆先生逮个正着,先生勃然大怒。认为爱慕虚名,品格恶劣,对父母大不敬。该生被批得体无完肤,当场依规记大过一次。
又规定,只要回浦在校生,不管校内外,都必须坐有坐相吃有吃相。有一城里女同学,被人举报在巾山脚下南山殿寺直街一边走路,一边啃炸虾饼。查实,课间操时,该同学被站台上罚立正,在嘴部用洋红笔画了一圈示众。一结束,此同学掏出纸胡乱擦,结果一圈红变成了整片红。我们见了捂口笑,她仍无事人样回课堂上课。
总之,回浦严格制订执行一整套的规章制度,对校内事务,事无巨细,包罗万象。还专门设有惩戒委员会,每每出错,惩委的人总说:“照对”。从来没有法外开恩这一说。仅仅这轻飘飘两个字,闻者已两股战战矣。
六
先生治校,重在一个实字。在教学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首先是师资强,回浦选用老师,不论学历资历,只要你有实学肯实干,贩夫走卒都可以被陆哥奉为入幕之宾。陆哥举贤不避亲,主要还是着眼于历届回浦优秀校友,工资可以开得让你心动。他的堂兄弟叫陆翰国,国文就教得顶呱呱。两位公子,陆冬与陆小秋也是我们的任课老师,都是帅哥,口才也都极好,我们分别称之为大陆先生和小陆先生。其他还有许绍棻、陈克埙、陈天彪、翁一仁等老师均是当初教育界一时之选。事实证明,陆哥选中的老师,没有一个是酒囊饭袋,这也是学界共识。其次是招生严,所有入校者,不问家庭出身,无论身份高低。均需经考试筛选,必须智、操兼优。有名师加持,加上对学生严格要求且爱心满满,回浦一时吸引台州六县无数学子趋之若鹜。
先生从不喊各类花里胡哨的口号,学堂也鲜见标语。老师都潜心研究教法,千方百计提升教学质量。主要抓手就是严格考试和升留级制度。
任课老师对平时抓得很紧,每节课都有可能小测验。一堂课末脚,老师照例会问:今日课懂弗懂?不懂的你提出来,再解答。如说懂的,那就题目做个把。老师从胸口摸出一叠裁成巴掌大的纸,每人一张。题目写黑板上,我们照做。一退课,马上收回。转天改好还你。做对几题,就在表格内计几个。到月底,一共计对的题目占总比例多少算总账,如十个都对,那么满分。与月考成绩各占50%,得出本月成绩,叫考绩。一学期共三个月考,都这样弄,最后三个考绩相加,除以三,就是你本学期的平时成绩。这个成绩,与期考又各占一半,照评出本学科本学期最终成绩,叫小评分。60分及格。差0.1分都不及格,没有四舍五入这一说法。不及格的在下学期开学一星期内补考,补考再不及格,就留级,没有他途可走。如果一次性三门以上不及格,以及大评分不满60分(各科成绩乘以各自每周的节数,再相加,再除以课程表总数得出,也是百分制,也没有四舍五入)的,均不让补考,直接留级。成绩单上会有一个红色大大的“畄”(留的异体字)字。
对考试抓得更紧,坚决不允许作弊,小考时作弊记小过,期考作弊记大过。三次小过等于一次大过。三次大过,你就卷辅盖走人。
期末的补考与留级的算法很繁杂,陆先生自己亲自把关,把总务、教务、财务处三处人员集中到老师“退休室”(是指老师退课后稍事休整的房间,先生拒绝用休息室名字。说休息室,难道你们在这里都是来休息的吗?!只有退课下来的老师,才有资格来坐一下)。一干人等,的的笃笃打算盘,逐班逐人逐课逐项算成绩。一算好几日,再送先生亲自过目,绝不允许有私弊和放水现象出现。此时,任何人讲人情都是侵犯回浦的底线,全当放屁。用先生的话讲,年到月满,我们杀倒望板油;面倒桌头,梗加梗数了再吃。
然后统一制成大表格,公布在墙上,只有结果,不具体排名。有心人,可以从表格中知道自己在班级、年级所处的位置。
我们放假回家路上,会交流成绩。发小中有成绩靠前的,会奖到下学期的教科书与笔记本,得者趾高气扬,炫耀下学期要学什么,引得我们羡慕不已。要留级的,则会说自己这次又是“三个炸弹扔田里”(回浦生对畄字的说文解字),学堂走出,到八叠廿里回家路,一路怼死骂娘,心情大差。我一直成绩中上,没有上述大悲大喜过。
这样一来,逼得我们绝大多数同学,必须从平日点滴用功起,不敢有丝毫马虎惰怠。有这么严格的校风规矩支撑,这么实干笃行的师长担当,经几十年的积淀,在当初的回浦,凝聚成强大的精神力量,在我们这些回浦和尚心里延续至今,受益终身。我们当初的成绩,比省六中(台州中学)要好。不过六中毕竟官办,资金雄厚,故与我们也有得一拼。
七
转年寒假回来,听说陆先生病情加重,已经开始卧床不起。我最后一次看到先生的是某日下午,先生强撑病体,倚在周至柔捐建的学生宿舍一楼灿头老师办公室外的墙角晒太阳。我们过去叫他陆哥,先生摆摆手回礼。从此,再也无缘得见先生一面。直到二个月后,先生仙逝。
消息传来,举校震惊。周校长在小学部大会中发表长篇怀念先生的讲话,我只记得一句,先生已逝,从此,再无大先生矣!整个会场均泣不成声,留给我们无尽的思念和难忘的回忆。
出殡当天,春雨绵绵,天地同悲。追悼会设在大成殿内,杭省、台城社会各界和临海市民及各个学堂,为感念先生恩德,都来向先生告别。校内一时冠盖云集,把个殿前杏坛广场站了个严严实实。根本没有我们学生的立锥之地。
上午九时许,送先生出门。只见棺材很厚实,由十六个精壮汉子抬,我们小学部被排在最前面,然后是中学部,再是先生的故旧好友、社会各界人士。两位陆小先生扶灵,其余的家族亲友跟在灵后。期间,陆续自发加入送灵队伍的有几千人都不止,说是临海城里万人空巷并不为过。沿途路祭的市民总有个十几处。每至一处,均要举行仪式,故走得极慢。送灵队伍出学堂东门,沿勾栏巷向北,过西大街、再折向三大夫、沿紫阳街向南,出南门,跨过浮桥,走向狮子山脚。先生的灵柩停放在山边的暂厝屋中。途中,学堂组织人在中津渡一带分发馒头给我们当午饭。说点小插曲,当日我撑的是一把新的油布伞,因为人太挤,伞面被前面同学的伞头磕破。小孩子心性吧,我们还吵了一架。回家后被父亲骂了一通,责怪我对先生不敬。一圈下来,回来已经下午四点钟了。进了学校,总觉得哪里不对,哪里少了点什么。
先生的灵堂设在大成殿内。做七期间,我们经过时,都会自发向先生照片鞠躬致敬。我发现祭桌上头有一盘玉白色宝塔状祭品,很精致,远远的看不清楚,也没想明白是什么。多年后,遇到当初在回浦教书的姨丈何元澈,得知该塔是用甘蔗削皮后垒成。解释说,先生每每自喻为甘蔗,认为甘蔗外青内白,顶天立地。实干而有节,宁折而不弯。授人间以甘露,只把渣滓留给自己。我恍然大悟,先生高义,高山仰止!后学实难望先生项背于万一啊!
八
二十余年后的某个暑假,我回临海老家。午时,在地招对门的临海饭店吃面条。忽见一个五十出头的手拉车客,穿一件短袖对开粗布汗衫。敞着怀,满头大汗,把手拉车往门口一扔。入店,点了一条约半斤重的白鲢,一碟咸菜,一碗化学酒,自顾自吃起来。我看着面熟,过去仔细看,原来是陆哥的大公子陆冬先生:“大陆先生,你怎会这样……?”我硬生生把落魄二字咽回肚里。大陆先生看看我,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暗淡,眼角隐隐潮湿。也不言语,只是摆手让我快走(之后得知,他被划为右派,开除教籍,在城里街头帮人拉车为业。估摸当时赶我,是怕连累我)。我默默走开,花二角钱买了一碗八宝饭,叮嘱服务员端给他。我走到饭店门口,见大陆先生向我拱拱手致谢,我依回浦规矩,后退二小步,向他深深一个鞠躬。回头暗想,还是翰公有福啊!却不知自己早已眼泪爬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