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
从北桥站离开五天后，地铁上的乘客开始互相啃食。有人拉开车门或者打破车窗，他们都消失在车厢外的黑暗里。下一站迟迟未到。
沙丁鱼般排列的乘客之间血肉横飞。女人默默拿出尖锐的化妆工具，把它刺入身边人的脖颈，男人就方便些，仅凭借手腕的力气掐住喉咙便足以使人窒息而亡。能剩下的东西不多。又过了几天，这里变得宽敞起来。幸存者心存戒备，浑身发抖，彼此间隔很远。
地铁正在黑黢黢的隧道里行驶如常。血液在地板上凝结成不规则的斑块，气味诱人。车窗外漆黑似墨，时而有灯划过去。这列地铁的型号相当老旧，头顶灯光令人不安地昏黄，一层油脂覆盖其上，里面堆满了死去的飞蛾与其他昆虫。小广告从墙壁、扶手与座位的表面生长出来，相互覆盖，文字与数字混杂在一起，看不清具体内容。纸质路线图用透明胶贴在墙壁上方，下半部分粘胶脱落，随着车厢的摆动在空气中飘荡。图上，一条曲线贯穿十几个车站，其间没有换乘。我找到一节人数少于十二的车厢，蹲在阴影处吃了一点背包里的干粮，靠墙合上眼皮。
醒来时，车窗外一片白光，自动门大开，门外是干净的月台。高处悬挂的告示上，“每节车厢内人数不得超过十二人”的红色标语逐渐在阳光下融化，变形成“请有序上下车”。带消毒面具的工作人员走进来，在地板和墙壁上喷洒消毒液。我把沾有血迹的外套扔进他们身后拖着的垃圾桶里，迈步走出地铁站。

棚路
以前郊区没有人烟，直到棚路尽头发现了锡矿。人们在那里建起矿坑，把矿石从千米深的地下挖出，然后运送到工厂里筛选，打磨，完成加工后再穿过棚路送到他处。能用作工业的稳定的锡挖空之后，这里很快又荒废下去。水泥柱与无人居住的活动板房立在挡棚下的阴影里，呈现出一片颓败的景象。秋风在空洞的建筑结构里呜咽。
挡棚的作用是防止光线直接照射到这里的地面。结实的金属挡板被十几米高的水泥支架支起，悬挂在几乎每一寸十字路的土地上，仅在少数位置开有圆口，以与外界空气流通。如果加上电灯，这里就像是一个浮上地面的地下停车场。天气不佳的情况下，穿过棚路需要三天时间，天气晴朗时则需要一个月。我关闭手电筒，戴上耳机。提前录制的报时音频能帮助我确认时间，音频时长三百小时整。
头两天暴雨。乌云笼罩，前方一片昏暗。我扶着水泥柱，借助指南针确定前进的方向。第三天的傍晚，夕阳的余晖破开云层，自洞口照射下来。日光直射处，地面开始融化，直至连附近的沥青路面一起沸腾。我站在出口处摘下耳机，看着棚路里慢慢燃起火焰，火势越来越大，直到挡棚之下变为一片火海。一缕缕黑烟从洞口飘出，空气在热浪中颤抖着，隐约能看到有人与兽在火中起身，开始漫无目的地行走。
这片火焰会一直燃烧至郊区的第二场大雨。

校舍
隔着防护网能看见包围教学楼的梧桐树的树梢。我站在五楼走廊的一头，向着另一头慢慢地踱过去。校社内部安静得让人窒息。这里的一部分设备还能工作，但仅仅是一部分而已。有鸟振翅的声音，天色已晚。
教室铁门表面统一刷着油绿色的防锈漆，下边大半油漆已然剥落，没有把手，从里外皆不能开。高处开有玻璃窗，窗口比人脸稍大，四边焊死。我朝内看去，有人正在黑板前拿粉笔写字，仅有两三名学生坐在前排座位，腿翘到桌上，取笑地看着他。黑板左边，“我不应该打扰课堂纪律”的句子占了大半空间，字迹歪歪扭扭。阳光透过外侧窗玻璃照在上面。
前排的学生朝他的背上扔去一块橡皮。他肩膀一耸，转过头怒视他们。我迈步走向下一间教室。
白色的笔迹几乎将整块黑板铺满，此时教室只有他半蹲在黑板角落，填补着右下角的最后一小块。等到缺口被填上，他从粉笔槽上拿起黑板擦，从左上方开始，将所有东西擦得干干净净，然后从头写起。他还要继续写上很久。
我从窗口边走过。
他开始唱歌。他开始啃指甲。他开始把字写在墙上和地上。他开始在房间里不停地绕圈。他把教室里的木制桌椅堆成一座小山，然后在上面点起一把火，暗红色的光芒笼罩着房间。
我继续往前走，来到最后一间教室门前。
脸抵在玻璃窗上，他看着我。他的双眼布满血丝，额头有伤，血迹在脸上蚯蚓一般爬过，口中似乎在说着什么。门因敲击而发出剧烈的声响。
我找到一个嵌在墙上红色按钮。按钮上方的指示牌已经模糊不清，仅能辨认出“单向玻璃”四个字。按下按钮，教室内立刻陷入一片漆黑。再过一段时间，或许会有工作人员来这里修复损坏的设施。
警铃声大作，有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下传来。天色使教学楼里伸手不见五指，我转身顺着安全出口指示灯离开。人不能困在回忆中太久。

秩川
我要穿过秩川，乘船往泛口去。
日头大亮。白色游艇驶向峡口，如一颗贴水面缓慢飞行的子弹，群山万壑推到我的面前。我站在船头，看船首劈开深绿色的江面，水流在外壁上击打出泡沫。秩川水日夜奔腾，在下游的极远处汇入大海，我则逆流而上。江水浑浊，河床底的人们神色木然，列队顺流从船底下方走过。
群峰相掩，江岸在前方陡然收窄，水势很快变得湍急而凶险。十年前我曾在这里游过泳，那时两岸的山峰还没有如今这么高而陡峭，也还没有在江底行走的人。我在水面上快活地游了一圈又一圈，就好像世上既没有昨天，也没有明天一样。时至今日，我的口腔里仍残留着那时秩川江水的腥臭味道。
涛声渐响，白船在狂暴的浪潮中上下起伏，我的手紧紧抓住游艇的栏杆，徒劳地试图操纵前进方向。游艇一直向前，一直向前，直到越来越大的浪头将船打翻。我的头猛地与一个硬物相撞，身躯跌入水里，一直下沉到水底行人的位置。他们被我的身体绊倒在河床底，再没有站起来。一株水草拂过我挥动的手。
我在水面上悠悠醒转，浑身湿透，满腹咸水，找不到我的白船。我便知道这次的泛口之旅已经失败。微微抬头，四周不见陆地。高远的苍穹之上阳光凶恶刺眼，大海的表皮轻轻地将我托起。

机场
候机大厅的毛毡如海绵般将脚步声吸尽，我环顾四周，机场内空无一人。无主的行李箱正在履带上一轮一轮地回转。玻璃窗外城市灯火闪烁。高楼大厦的上方群星哑然，日光早已死去。
然而此处并不平静。无人操作的机器自动工作，分排飞机班次。电流滋滋作响，指示灯发出各种颜色的光。时刻表上写着：
直飞 薄曲 苍河 0970 2140 A7886 西北航空 正在检票
到检票口路程长得使人饥饿。靠墙的自动贩卖机还在工作。我用撬棍尖端打碎玻璃，取出所有能吃的东西，又转到背面撬开铁箱的锁。打开盖子，各国的硬币与纸币铺在底部，反射出过亮的光芒，我把身上所有硬币丢进去，合金叮当作响，好像回到了它们诞生的造币厂一般。
这里很久以前就不再使用人工检票。登机口前面低矮的闸门由机器人控制，而后面的钢化玻璃门紧紧锁死，不肯开口。现在是晚上，门在晚上不会开。想骗过识别机器十分简单，它们其实并不真的认识任何人，但没有智能的钢化门是无法被欺骗的。于是我只能蹲坐在地面上等待天亮。我没等太久。慢慢的，隐约有光从机场外透进来，穿过窗格，在地上印出方形。我起身查看，发现那并不是日出，而是在天空中飞行的某个硬币大小的白色光点。那白点正不断变大，大过我的手掌，大过我的全身，大过整个机场，大过群山，大过城镇，大过国土，大过苍天。光线，空气，水泥，地壳，世界，都一齐颤抖起来。有大物件要坠落在这片停机坪上。

冷却塔
核电站在平原上沉默着。双曲冷却塔内部，数米厚的水泥墙围起一圈，将上方天空裁成一张圆形明信片。柱状空间里常年起雾，有水珠挂在壁上。空气湿热粘稠如液体。冷却塔高一百五十米，带护栏的安全楼梯只安装到离地三十米高的网状淋水系统处，方便检查喷头的运作状况。核电站启动时，喷头会将水雾化后洒向底部，水雾在触及高温设备表面的瞬间气化，被朝上的大型风扇吹往上空冷凝。
安全楼梯尽头的护栏已不知所踪，有人在那里又继续修了向上的台阶。与其说那是台阶，不如说是嵌在墙上的一块块金属横板，内侧没有栏杆，绕着水泥墙壁顺时针螺旋上升，将我引向冷却塔的顶端。我脚下不足一米宽的铁板坚实，冷硬，在水泥墙上刺出伤痕。右侧，薄雾中依稀可见另一边的墙壁。耳边只听见脚步的回声。
我身上绑有两根尼龙绳索。上一级时，需要将其中一根绳索系在脚下铁板上，再解开上一级台阶上的绳结。在我不慎滑落时，它们能帮助我回到台阶上。慢慢往上，气温逐渐变低，当我走到塔顶时，迎面吹来的已是干燥冷冽的秋风。在远方，也是这样的风日夜不休地推动着风力发电机的扇叶。我站在水泥墙上向下看，冷却塔内阴影蓄满如井水。
四处轰然响起机器运作的声音，这是核电站开始工作的信号。下方的喷头开始喷水，风扇开动，一股蒸汽从下方猛扑过来，几乎将我烤熟。我的身体很轻，平抬双手，上升的热风便将我托起，把我送往比所有人都高的地方。我像鸟一样在碧蓝的苍穹里飘荡，触碰到云朵。脚下的冷却塔与核电站慢慢变小，黄绿相间的草地从四面八方涌来，母亲一般，将水泥建筑紧紧拥入怀中。

电子陵园
坡道蛇行直上，路旁一排排立着电子屏幕是它翻起的乌黑鳞片。当我走近时，附近的屏幕因探测到移动物体而亮起，映出电子碑主人生前的半身肖像。如果此时触碰屏幕，或许还能听到事先录制好的死者声音。屏幕高约半米，表面漆黑光滑，侧边开有数据线接口。埋在下方的不是骨灰与遗物，而是机箱。数字化设计大大压缩了每个坟墓所占用的空间，方便在陵园里安置更多死者的残存个人数据，使这里变得拥挤异常。墓与墓间距极小，我在石林中艰难地寻找落脚点，鞋底将泥土团块碾碎，有细雨落在碑顶与我的帽子上。
行至陵园中心，能看见一块老旧的电子碑，碑的侧面落满灰尘，四周杂草丛生。旧碑在我接近时无动于衷，当我用数据线将手机和它相连时，它才慢慢亮起，在屏幕上打出两个字：欢迎。扫墓活动通过手机完成。我向坟墓中转了一笔钱，又以墓主人的名义购买了几套公益商品。屏幕上一笔笔交易记录滚动，依稀能听见散热器风扇的声音。这些交易记录最终会在地下的机箱中保存至少五十年。五十年过后，如果无人来扫墓，机箱会被工作人员挖出，其中存有的所有数据都将被删除。
当我离开时，风扇仍在不知疲倦地转动。

写字楼
这建筑恰似一具工作人员的死尸在无声地驱逐着来客。上一个大型项目完成后，工作人员逐一拆除了写字楼里的安保设施，带上移动式设备和文件缓慢而有序地从前实验室与会议厅撤离，将写字楼留给下一批使用者。如今这里的楼道被办公桌椅所阻塞，虽不至于阻断通行，却仍弥漫着一股既死板又颓废的气息。墙皮上光影斑驳，从身前开始将通道照亮，直到尽头。灰尘在半空中熠熠生辉，初升朝阳的光线正将这具尸体打扮成一位国王。
我沿楼梯一层层向上走去，一边细心注意着耳边走廊上传来的细微声音。离地面较近的楼层上，用以放置机箱的铁架空无一物，有人曾在这里用指头敲击键盘。更高楼层的大房间里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手写的抽象符号，能听到有人流着泪请求别人将他放出来，还有轻微而急促的讨论声。当声音变得清晰时，我从背包里取出耳塞与耳罩。目视这里的任何事物都是无害的，但我不确定我会在最高的那几层里听到什么。不知是否是隔音措施不足的原因，当我费尽力气，终于撬开通向顶楼天台的铁门时，似乎有人在远远的，远远的地方大笑。
天台敞亮，杂物被前任户主清理一空，四周没有护栏。地面边缘处画着一个红圈。我走过去，站在圈里瞭望远方。早晨太阳的光辉撒遍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在写字楼以外的地方，在尚存有生机的地方，人们正从睡梦之中醒来，各自进入饱含希望与理性的生活中去。

购物中心
距离最高层还有一楼。近处是无人的粥馆、汤馆、饭馆、面馆；远处甜品店在营业时会售卖果盘、烤饼、乳品、冰糕；拐角后面，目光不能及的地方则堆积着日式、意式、法式、美式的餐厅。各种食物的香味在这一层萦绕，混杂，直至让人作呕。购物中心里，所有店铺皆已经歇业，电梯停止运行，卷帘门落下，但商场的灯光依旧明亮。在这里呈现出另一番样貌的时候，会有人群如扑火的蛾子般涌来。我沿扶梯向上走去。
整层都是影院。当日上映的电影时刻表在电子屏上滚动，海报立在墙边，上面的角色表情不一。最外侧海报上，卡通人物的形象挤满整个画面，再向里，爱情片里的男女主角在海报上紧紧相拥，悬疑片中的受害者脸上沾血，身体扭曲成古怪的形状。最深处，海报上空无一物，只有一片相互纠缠的色块。放映厅里传来电影声，门内闪烁着亮光，即使无人观看，电影也会照常放映。楼层标识模糊不清，距离最高层还有一楼。
上层商店的橱窗里展示着各种服饰。没有五官的白色人偶摆成各种姿势，身着服装店里价格昂贵的男装与女装，将自己的形象奉献给任何潜在的顾客。针织帽、鸭舌帽、耳环、鼻环、项链、领带、内衣、衬衣、T恤、外套、手表、手环、戒指、皮带、牛仔裤、直筒裤、皮鞋、球鞋。一切都在眼前，一切都在发亮。距离最高层还有一楼。
我永远都达不到这里的最高一层。

公寓
末班巴士缓缓减速，停靠在终点站的路牌下，车窗外夜色昏沉，一如往常。街道的轮廓被路灯的光所晕染。我下车朝十字路口走去，留下公交车在身后被火焰烧成一具空壳。公寓的大门就在不远处，铁门紧闭，手持枪械的人在两边岗亭上站岗。高处告示上写着：“军事重地，闲人勿入”。
公寓有六层高，于大门内围出一块天井。走廊在原本结构上加装钢制防护板，密不透风。在铁板后面，不少房间里还亮着灯，隐约能看到人影在里面走动、交谈。那些人并不是工作人员，他们会说话，会进食，受伤之后会流血。但他们仍坚持如此称呼自己，甚至要求我也改口，我只能服从。也许是我错了，也许我一直都在不停地犯错。一个人自己的判断说明不了什么，所以我在旅行的途中记下游记。当我从未来向过去眺望的时候，游记会帮助我辨别那时的自己是否犯下错误。
我向着自己原来的房间走去，从各种各样的人和机械中间穿过。旅行途中几乎从未有工作人员以外的人察觉我的身影，我因此而感到孤独。有的人回头看向身后，有的机械开始发出与以往不同的响声，在我的身边，灯光开始闪烁，人们开始按照预先演练的方式从我身边快速撤出。在这里有一些比较敏感的人员与仪器。此时会有一通电话从这里打到一个遥远的位置。那通电话与我有关，不过我不在乎，因为此时我已经走到了房间前面。房间大门坚固而厚重，上有一把电子锁与两把机械锁，通着高压电，对我而言几乎并不存在。

归来
“该回家了。”
我对自己说。
于是踏入了门。

【全文完】
2023/10/15
首发于lof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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