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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目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招魂》 


一 招 魂
  郢都城外,空桑岭下,春草长天。一匹纯黑色的骏马甩着长尾,焦躁不安的踱来踱去。 
  马的主人是一个英武的青年,青衣白裳,气度非凡。此时他正坐在草地上,一边玩儿着手里的弓矢,一边闲闲的向城门方向眺望,只见一人一骑卷着烟尘,正向这边飞驰而来。 
  骑士一落地,屈膝欲跪:“公子——” 
  “做什么呢,还跟我来这一套!”公子清任一边朗声笑着,一边快速的掠出长弓,挡住来人屈下的膝盖,“城里的情况怎样了?” 
  “回公子,一切安好。”持戬侍卫高唐的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我出来之前,已经关照过那几位大人了,肯定没问题。” 
  公子清任赞许地点点头。 
  “公子也在这空桑岭下守了七天了。七日期已满,湘夫人的那个什么招魂,难道还是一点起色都没有?”高唐笑道。 
  “是啊!”公子清任冷笑一声,“连扶苏大祭司的无边法术,也无能为力啊。” 
  高唐道:“湘夫人纵然手段厉害,这一回只怕也要理屈词穷。我看,公子不用再等下去了,不如早些回宫准备一番。” 
  公子清任却没有接他的话。他凝了凝神,方道:“不必了。你这就回去,通知司徒垂山他们,今日午时以前,务必在丹枫殿前聚齐,恭迎湘夫人凤驾回銮。我们的兵马——不必动用,暂时待命。” 
  高唐领命,上马欲去,忽然又回过头来:“公子,午时你也到丹枫殿,是的吧?” 
  公子清任没有回答,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空桑岭的高处,那株“夔州神木”扶桑,在初夏的和风中飘下一片金黄的枯叶。 
  在空桑岭那一边,浩荡长江的江岸上,此时正在为夔王武襄举行盛大的招魂仪式。 
  夔国最为神圣的色彩和礼仪都集中在了这里,为的是向江之南的土地远远致意。在清悦宜人的 
  颂乐中,韶歌声起,一排排金翠闪烁的孔雀翚扇从中间向两边次第撤开,显出正南边最高处,檀木 
  雪松架起的祭台上,一片高缈的紫色纱帷。祭台四周,蹲踞着四只黄金铸就的麒麟兽,从口中不绝 
  的吐出缕缕香烟。在嫋嫋烟芬熏袭的紫色纱帷后面,朦胧的映现出大祭司冷俊威仪的身影。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些只——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些只——” 
  招魂的队伍很浩大。百官和赞仪依次罗列在祭台的两边,纹丝不动,一列绛色纱帐里面,是宫中侍奉王的妃嫔命妇,坐得端庄整齐,头上衣上的金珠在淡霞似的红帐上明明暗暗着。四方入贡的白象、骏马、虎、豹也一一序列,驯服的跪在祭台前。没有一个人敢于流露出半点懈怠来。大家知道,远处僻静的山坡上,有人正在用一双冰凉而洞察的眼睛,俯瞰所有一切。 
  “魂兮归来,西方不可以些只——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些只——” 
  祭台的高处,大祭司扶苏已经很疲劳了,他远远的看着下面五颜六色的仪仗和供品,觉得这些 
  色彩显得如此虚幻不实,如云烟过眼。他其实毫无作为,只是机械的挥舞着手中的宝剑,好像自己 
  只是仪式的一件道具,被人牵着绳索舞蹈。江雾升腾,薄日无光。隔着浩淼烟波的江南那一边,隐 
  隐一片绿色的原野。扶苏在高处遥望着,看见云层深处透出一泓清泠泠的波光。他有些惊奇,不觉 
  停了下来。那波光离合变换着,化成了一双注视的眼睛,遥远、深切而哀伤。 
  祭台下的人群看见主持的大祭司凝立不动,也就趁机停下来休息。 
  烟雾渐渐散去,露出扶苏的形容,勾勒着神明的面谱,浓墨重彩,呆滞而残暴。他转过脸:“是正午了。” 
  没有人敢回答,大家只是怔怔的望着大祭司。 
  “已经整整七天。足够了吧?” 
  扶苏的话是朝着后面的山坡,远远送过去的。山坡上停着一架青色帷幕的小车,车障上仅缀饰着一小串铜铃,在江风里微微的低吟。 
  过了一会儿,铃声中传来一个清淡的女声:“那么就到此为止。” 



1楼2006-03-03 13:49回复
      忽然,人群后面冲过来一个英武的侍卫,大声嚷嚷:“湘夫人!——请湘夫人下车,与众位大人共议国事。” 
      车中静悄悄的没有动静。有几个大臣的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了。 
      高唐咬了咬牙,又大声说了一遍:“请湘夫人下车!”
    车中依然毫无声息。 
      太傅司徒垂山忍不住了,终于出列,朝青车雍然一拜:“老臣有一句话请奏。” 
      没有回答。 
      司徒垂山涨红了脸,有些搁不住了。他是三朝老臣,即使夔王武襄也对他恭敬三分。垂山大声道:“湘夫人陛下这样拖下去,想拖到哪一步呢!自从今年春天王上到云梦狩猎,回来就一病不起,至今已有两月余。两个月来,朝政荒疏,民心惶惶。臣等窃以为湘夫人陛下应速速立公子清任为王储,并任命其为太子监国,处理朝政,好让臣民们放心。” 
      等了许久,仍是没有回答。夔后湘夫人,一向很矜持而又坚决,当她不置可否之时,往往是说话人要大祸临头了。 
      垂山索性豁了出去了:“公子清任早已成年,文武兼修,深孚众望。湘夫人一再拖延立储之事,究竟何居心也!臣等已有两个月没见国王,王上的生死安危,老臣担心得紧!” 
      “闭嘴!” 
      劈空一声断喝,只见一把黑亮的巨大兵刃,重重砸在垂山面前,插入土中一尺多深。 
      众人一惊,忽然发现四周的廊下,隐隐晃动着如丛的刀斧。原来御林军早已埋伏在大殿四周,此时将一伙聚众的大臣团团包围。大臣们有些不安了。 
      御林军统领,牧流将军闪到了垂山面前,厉声道:“太傅大人,你恶意污蔑湘夫人陛下,该当何罪!” 
      垂山看见牧流,心中一惊。然而他抿紧了嘴,冷笑着不置一辞。 
      作为目下夔州的第一武士,牧流将军并不是夔人。他本来是北方洛国的王族,亦是河神的后裔,年轻的时候因骁勇善战而闻名北方。然而自从洛国的国王看中了他的发妻,强抢入宫,他就一直在本族内郁郁不得志。有人说武襄当初能够轻易的征服洛国,是由于牧流的叛国。因此亡国之后,来到夔国投军,牧流继续遭受人们的冷眼,直到后来湘夫人亲自过问此事。湘夫人向夔王陈述牧流的清白,并提拔他作了御林军的统领,牧流在夔国的地位才从此得以改变。 
      所以,牧流是湘夫人收服的最为忠实的下属。御林军一向是湘夫人的心腹力量,既然他们已经出动,看来湘夫人对今天的事情,是早有预料。垂山想到这些,觉得有点大势已去,膝盖有点发软。他悄悄地四处张望,希望能够找到公子清任的身影。如果清任自己在这里出现,情况会有所变化。 
      “牧流!”年轻的武士高唐却不服气,跳了起来,“你不过是湘夫人的走狗而已!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训斥众位大人们!” 
      牧流冷冷的不理他,只是沉声道:“请诸位立刻解散,各自回府,御林军可以护送各位大人。否则,欺君犯上之罪,恐怕你们谁也承担不起。” 
      已经有人开始慢慢的往外走了,立刻有全副铠甲的武士紧紧跟上,如同押解一般。 
      “等一等——”高唐忽然大叫一声,扬起了手中的大戬,在空中轮了一道炫目的圆弧。然后大戬突然顿住,定定的指向牧流。 
      牧流也是武士,不能够拒绝这样的挑战。于是他伸手取过了自己的青乙铲。那黑色的巨刃,传说由大河淘尽的铁砂锻炼而成,是每一个北方武士闻之神往的奇特兵器。此时它深插在砖石中间,牧流却像是从松土中拔一棵小草一样不费力气。大臣们虽然早知道牧流的神武,还是不由得惊呼起来。 
      高唐却毫不动容。这时候大殿前的空气忽然凝固住了,青乙铲浓重的煞气,大戬冲天的寒冷,在丹枫殿上空隐隐交战。 
      “湘夫人有旨——”一个尖利的声音从丹枫殿里面传了出来,忽然间打破了阴霾的气氛。 
      大臣们一阵愕然,只见大殿一侧的角门缓缓开了一扇,走出来一个宫里的侍从官。 
      “湘夫人口谕,请诸位大人们离开王宫。大人们如即刻回府呢,今天的事情便概不追究。” 
      高唐看看青布小车,又看看那个侍从官,不解道:“湘夫人究竟在哪里?” 
    


    3楼2006-03-03 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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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8-27 08:5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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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廊下,濂宁正在和婢女们嬉闹,荷荷的叫嚷着。扶苏看了一眼他满身的泥水,默默摇头。 
        濂宁的笑声在清冷的苍梧苑上空飘浮。孩子们的欢乐都是一样的,不管他是聪明还是驽钝。十年前在同一个院落里欢笑着的公子清任,如今却成了湘夫人目前最大的死敌。 
        “身为九嶷的大司命,你居然不能为我找回王的灵魂!” 
        尖利刺耳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扶苏缓缓的抬起头,看见湘夫人的脸上,骤然换上了那种铁一般冰冷严厉的表情,一如她在朝堂上,夔王身后的珠帘里面,出言训斥那些王公大臣一样。 
        过了一会儿,扶苏哑着嗓子道:“难道说,救回武襄的灵魂,对你来说就那样的重要?” 
        湘夫人犹豫了一回,字斟句酌道:“现在,夔王武襄是我的另一半命运。” 
        扶苏紧紧咬着自己的髭须。 
        湘夫人续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扶苏盯着湘夫人身后的那面青铜镜,镜光中夫人的衣袂影影绰绰,奇幻而动人。扶苏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那么,重华呢?——重华对你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湘夫人淡淡一笑:“重华?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还提它做什么。”她撇了一眼窗外,濂宁在嬷嬷怀里睡着了,花萼一样娇嫩红润的脸上,露出纯洁无瑕的笑容。她摇头道:“至少,但总得为濂宁这孩子着想。假如我败给了清任,濂宁怎么办?你不知道相乔的儿子,是一种什么命运?” 
        武襄只是女婿的身份。当年夔王招拒病重,他率兵逼宫,迫使招拒传位于他。那时他曾答应过招拒,会善待王子相乔和以及相乔的后人。但是武襄继位之后不久,相乔就因为谋反的罪名而被赐死。他的儿子被封为“相庶人”,幽闭在郢都城外某个阴暗的离宫里。十几年后,还是湘夫人念及姑侄之情,以一件事情为要挟,使得武襄把他释放出来。但那时,这个孩子已经变得如同白痴一般,见不得郢都的阳光,不久就虚弱而死。 
        “清任和他的父亲不同,他不会这样对待濂宁的。”扶苏叹道,“清任是你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你还不了解他么?” 
        湘夫人微微的笑了笑。清任的确是与他的父亲不同。但是夔国的政治,是轮回的而且代代相同的。为什么一说起这些,扶苏就不理解她的意思。在云梦的水泽之间,听着神示,唱着灵歌长大的大司命扶苏,哪怕经历了再多的苦难漂泊,也不懂得铁和血的真正含义。这也是他的命运吧? 
        扶苏犹豫着续道:“再说,以濂宁的情况,是不可能成为夔王的。” 
        湘夫人的手指缓缓的掐入掌心:“不止为濂宁。我还有更重要的理由,必须掌权,所以必须延缓武襄的死亡……” 
        “什么理由?” 
        湘夫人茫然不应。 
        夔王武襄庞大的躯体在锦绣之间横呈,发出迟缓的喘息。 
        扶苏看着尸居余气的夔王,忽然一阵阵恶心与恼怒涌上心间。 “你关心的不是武襄,而是你自己的位置吧?然则时机尚未成熟,武襄倘若这就死了,必然被公子清任夺了先机。是不是拖延时间,把濂宁推上王位,你就可以控制夔国的一切?是不是作为先王的公主,你觉得你才是夔国理所当然的继承者?这就是你,湘灵,现在所想要的一切么!” 
        二十年来,矜持而冷淡的扶苏,还是第一次在她面流露这样强烈的情绪。湘夫人听罢,不由得浑身一震。在纷繁动乱的郢都,沉静的扶苏,被湘夫人目为和她的过往岁月的唯一联系的纽带。可是,连扶苏都会说出这种话来,连他都是这样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或者说连他都不能理解……湘夫人忽然觉得身心疲惫。她的手指松开,露出五个鲜红的指痕。 
        然则她终于道:“说的不错,大概就是这样了……” 
        扶苏觉得心口憋闷得慌,说不出话来。 
        她摇摇头,认真地说:“不管你怎么想——你必须为我找回武襄的魂灵。” 
        “哈!”扶苏怆然大笑一声,“你还是死了这份心罢!你也知道,我这个大司命,早就是徒有其名了。以我现在的灵力,根本不足以和九嶷阴灵们的力量对抗。” 
      


      6楼2006-03-03 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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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夫人霍的站了起来,盯紧了扶苏。半晌,终于冷笑道:“你终于肯向我承认,作祟者的确是那些九嶷族的遗民了。” 
          扶苏道:“你我都可以感知他们的存在与怨望。” 
          湘夫人顿了顿,缓声道:“我想,作为大司命,至少你可以劝服他们。不错,武襄曾经血洗九嶷,是不可饶恕的仇敌。但目下杀死了武襄,对他们没有好处,只有坏处。” 
          扶苏道:“有没有好处,我不清楚。但我绝不会试图说服他们。”说着这些话,冷静的扶苏渐渐显出少有的激动来,“这是家国之恨。” 
          在夔王寝宫的深处,扶苏的语调并不高亢,传到湘夫人耳朵里,却显得十分尖锐。 
          “虽然已经二十年了——” 
          湘夫人猛然颤了一下。 
          扶苏察觉出她的变化,轻呼道:“湘灵——” 
          “不要这样叫我!”湘夫人轻声的呵斥道。手指一抖,掐断了一枝白芷花的嫩茎,渗出淡淡的汁液来,把掌心染成青绿色。 
          一时间两人默默无语。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扶苏似带着几分怨怼,“其实在为夔王招魂之前,我就想告诉你,这是徒劳。就算我肯救他,也救不了。武襄这一回,是死定了!” 
          湘夫人瞪大了眼睛,似是不信。 
          扶苏大声道:“血咒!是九嶷神圣的血咒!” 
          湘夫人茫然道:“难道说,我们小时候听老司命讲的那些青兕的传说,竟然是真实的?” 
          扶苏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本黄黄的册子。“当年武襄的一把大火,烧毁了九嶷多少珍贵的典籍。所幸这本司命的历书,还算被我抢了出来。” 
          册子翻过一页,赫然一行血字: 
          “杀青兕者,不出三月。” 
          湘夫人合上历书,默默的沉吟着。 
          青兕,传说中守护江南九嶷族人神兽。它出没在云梦泽深处,水草丰美的高树密林之间。每逢圆月初升,它会在江离山深处的幽潭里沐浴,月光下浑身披着炫目的青色麟羽。在九嶷代代相传的神话里,青兕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但凡敢于令它流血的人,必将遭到血咒的惩罚。 
          湘夫人抬起头,看见了挂在墙上,夔王的箭筒。 
          夔王武襄,以战神而闻名。他自恃膂力过人,所用的羽箭皆是用青铜打制而成,杀伤力极大。 
          已经一个多月了,那支一尺三寸长的锋利羽箭上,似乎尚滴淌着青色的血液。 
          湘夫人恍恍然的低声念道:“血咒,是神兽青兕的愤怒,也是九嶷最可怕的诅咒。血流一日未干,创伤一日不平,青兕的愤怒也就一日不可平息。如果三月之内杀伤青兕的凶手不能偿命,那么青兕将会死去。而血咒之灾将会祸及整个九嶷大地。” 
          扶苏淡淡道:“原来你还记得师父的话。”
        湘夫人道:“那么这一回,又是谁法力无边,扣留了武襄的灵魂?” 
          扶苏咬着髭须不说话。 
          湘夫人忽然掀开了扶苏的额发,于是那道晦黯的蓝月亮露了出来。 
          “不是你,”湘夫人冷笑道,“大司命扶苏,已经没有那个能力了。” 
          扶苏强忍住心中的怒气,冷笑道:“是武襄本人让青兕受了重伤。扣留他的灵魂是为了让青兕康复得更快,血咒得以解除——” 
          扶苏沉声道:“你忘了,师父还说过,青兕的血咒虽然针对它的仇敌,其实也是九嶷,也是整个人世间的灾难。所以,必须——” 
          湘夫人焦急的打断了他:“你们不能这样。” 
          “什么不能!”扶苏道,“武襄他,还没有为九嶷付出过代价。青兕也是为九嶷报仇。” 
          “这是胡说!”湘夫人厉声叫道,本来美丽绝伦的脸,因为苍白而现出诡异来。“这是胡说。是你们复仇的借口。难道不是么?扶苏,你们不能这样!” 
          扶苏再次激动起来:“就算真的如此又怎样?难道我们不该杀了他,不该为重华,为死去的多少九嶷族人复仇么?湘灵,你竟然在袒护他。你竟然袒护他!” 
          湘夫人瞧着他,眼神渐渐变淡。 
          扶苏的眼神,却透着蓝荧荧的光芒。他嘶声道:“这一回我绝不再听你的。无论你说什么,我决不放过武襄!” 
        


        7楼2006-03-03 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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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抽 思
            姗回九嶷的那一夜,湘夫人没有睡着,守着苍梧苑里惨淡的白芷花,悠然出神。 
            牧流来向她复命。然后不等天亮,他就上路去云梦了。事不宜迟,要立刻找回武襄的灵魂。曾经幻想扶苏可以帮助她,身为九嶷的大司命,扶苏总会有办法。但是扶苏居然如此急躁,而她自己,也动了脾气,本来应该好好对他说,劝他们不要向武襄报复。可能,是她对扶苏的要求太高了吧?既不曾向他说明,徒然增添误会而已。而且,倘若九嶷青兕的传说是真实的,如扶苏所言的话……那么,武襄岂非注定灭亡? 
            还是用牧流吧!来自北方洛国的勇敢剑士。她几乎是孤注一掷的启用了牧流。郢都的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她至少应该把牧流留在身边。但是扶苏与她离心离德,她没有别的办法。至少在对待夔王武襄的问题上,牧流是应该忠于她的。 
            要救回武襄,一定要救回武襄,只要她还有片刻的气息,也不能让武襄的灵魂消散在在九嶷的荒山里。而只要武襄活过来,清任的反叛就会变成名不正言不顺,一切就会恢复平常。她需要权力,虽然这权力几乎是一种责任一种重压,令她不堪重负。扶苏,九嶷的大司命扶苏,恐怕永远不能体会她的想法吧?然而,她的选择是正确的么?就如同当年,大兵压境,重华病重……其实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一瞬间就决定了的,并没有太多的余地让她思考和选择。 
            从来都是如此,承担了太多太多的悲哀,那有什么时间让她去犹豫去等待。只是回首相看,她也不曾后悔过。她低头看着黄金的戒指,脸上浮出一个忧伤的微笑。扶苏,他埋怨也罢,憎恨也罢,都是宿命里躲不开的。 
            但是,为什么心里总有隐隐的不安呢? 
            那口古井里面,扶苏已经消失不见了。她看见牧流的军队,行驰在草木莽莽的原野上。 
            “跟他们说,只要迎回王的魂魄,一切都可以维持原状。尽量的,不要动用刀兵。”她曾经郑重的交待过牧流。如果对这一点,他有所谬误,她不能够原谅他。 
            滔滔孟夏,草木莽莽。她看见云梦的水泽了。 
            那些如同宝石一般镶嵌在平原与山川之间的水泽,似乎还是碧绿而宁谧,不曾被连年的战火烧灼干涸。水面的波光映出镜面,她忽然觉得一阵辛酸,竟低了头,不敢再看下去。 
            不觉又是夜深了。武襄岿然的身躯,在罗帷中独自沉寂。 
            还是只有轻声的叹息。不想再看了,点一盏孤灯,飘然,回到独居的苍梧苑。荒台上的白芷花,寂然幽香。 
            “凡是饮过云梦之水的人,最终会回到那片浩荡绿野之中。”这是真实,抑或只是一种安慰? 
            濂宁睡着了,圆圆的脸上浮出花一样的笑容,还不时的伸出红色的小小舌头添着,仿佛在吸吮糖果一样。睡着了的孩子,如此幸福。那一个孩子呢,他又在做什么?只怕,也不曾睡着吧?只怕人已经到了空桑岭北的大营,和忠于他的军队将领们在一起。 
            湘夫人没有猜错,那一晚公子清任的确没有睡着。 
            离开晴岚阁以后,清任一人一骑,悄然从郢都的南门出去。等他到达空桑岭北,已是深夜,一望无际的大营之中灯火辉煌,与散落在天际的几点星辰混在一起。公子清任策马驰过第一道哨卡之后,本来肃穆无声的大营中渐渐沸腾起来。 
            那个青衣白裳的矫健影子施施然过来。将士们从帐篷里钻出,眼中流露出骄傲和敬仰的神色。那是夔国最年轻的英雄,他们心目中的君王。 
            公子清任笑着,招呼大家早些休息,然后来到自己的帐篷前面,跳下马。 
            “紫微星宫,为南方青气所犯。” 
            清任回过头,看见帐篷外面,离篝火最远的暗影里,一个披着巨大紫色斗篷的人,一双深沉的眼睛观察着他。清任冲着他微微颔首,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帐篷。 
            “还请大巫指一条明路。”清任道。 
            巫贤,一度是夔国最有名望的巫师,是为帝招拒所敬重的大祭司。招拒驾崩之后,巫贤宣布退隐。然而退隐大祭司声望犹在,加之现任大祭司扶苏是异族人,难免为同侪所嫌忌,所以隐然中巫贤仍旧是夔国灵巫中的第一人。公子清任费了很大心思,争取到了他的支持。在这种关键时刻,巫贤出现在空桑岭的大营中,清任的心气又不免提了一层。 
          


          11楼2006-03-03 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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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到了星辰的变化,王的寿数,只到这个月望。”巫贤淡淡道。 
              “只到月望?那么湘夫人和扶苏的招魂术法,是肯定不会起作用了?”公子清任追问。 
              “那个却不是我能够知道的了。”巫贤深知公子清任的心思,语气里免不了一丝讥讽,“不过,公子的星辰正当光华灿烂,前途大可放心。” 
              “多谢大巫。” 
              派人护送巫贤离开之后,高唐转回清任帐中。公子清任据案而坐,缓缓道:“看来我们应该等等。” 
              高唐很明白清任的意思。从名义上讲,湘夫人的地位和权利,是和夔王的存在息息相关的。只要夔王一死,湘夫人无所依倚,就名不正言不顺。那个时候,他们可以抓住机会,把夔王的死归罪于湘夫人的弄权,一击而溃。——只要他们的军队可以占领王宫,把湘夫人控制和孤立起来,这些就都不难办到。 
              但是,这一切要等到夔王咽气。 
              “月望倒是不远,不过等这些天,局势随时会变。”高唐皱着眉头说。 
              “我也知道”公子清任说,“而且探子来报说牧流带着人出城了,这几天倒是大好时机。” 
              “他走了?”高唐眼中一亮,“要不然,我们趁此机会杀入宫去把王……” 
              “不可以!”公子清任猜出他的念头,立刻打断了他,“绝不可以做这样的事情。——等等也好。我们只要密切关注牧流。但愿他晚点回来。” 
              高唐叹道:“我们已经掌握了这么多的力量。如果没有牧流,对付湘夫人还不是易如反掌?” 
              清任想着巫贤的占卜,觉得胸有成竹,心里颇为平静。然而那天晚上,他又一次惊醒,悄悄的披衣起床,对着月光想念关于九嶷、关于云梦的一些传奇。无论怎样,那是他永远摆脱不了的梦魇。 


            六 血 咒
              “呵呵……哈哈哈……” 
              牧流一惊,拉住了马缰,向四周张望。 
              深山寂寂,鸟鸣幽涧。除了他们一行夔人,哪里来的半个人影?只有碎碎的阳光从枝梢间露下来,在草地上摇来晃去。 
              “不要怕,往前走!”牧流沉声命令。 
              于是大家拖着长矛大戬,缓缓的继续前行 
              “嘻嘻嘻嘻……哦哈哈哈……” 
              众人不得不又停了下来,围成一圈,刀剑向外,警惕的守候着。 
              一柱香的功夫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 
              “将军,”一个士兵颤声道,“江离山这个鬼地方,有很多妖精吧……” 
              “闭嘴!”牧流断然喝道。 
              他也有一点点紧张,在北方的时候,听说过九嶷的遗民,供奉各种山川水泽的神灵,具有超自然的能力,不是普通夔人可以想象的。 
              一阵隐隐约约的水响,上风处了传下来。牧流仰头望去,只见远处南方的山顶上,流下来一道如银似雪的巨大山涧。山涧上横过一只摇摇欲坠的小竹桥,竹桥上隐隐有人影,似乎是个幼小的女孩子,穿着薜荔女萝编织的衣裙,山花插了一头,绚丽非凡。 
              “过去!” 
              明明追到了山涧那边,人影却在水汽中变得越来越模糊。牧流冲上桥去,那人簌乎又不见了。 
              士兵们在山涧这边,一个也不敢过来。 
              牧流瞪着他们,正待发怒,忽然一个士兵大声道:“将军快看——” 
              山涧的上游的浪颠上,小女孩正踩着浪花嬉戏,就像是在花丛草地上蹦蹦跳跳的,一边还“格格”的大声欢笑。 
              果然是九嶷的妖孽!牧流暗道。他追过桥去,小女孩忽然哗的一声,沉到了浪底。牧流怒从心起,正待下水去寻找。忽然看见,女孩又出现在远远的山涧上游,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晃着两条细细的腿,脚踝上多了一串蚌壳的镯子。 
              牧流的脚步很快,不管那些没用的卫兵们被甩到后面。他看见山石的后面蹲着一个青色的人,便不假思索的拔剑刺去。 
              剑一下子穿透了,却没有看见血。松松软软的,只是一团蒲草而已。 
              天色渐渐的黑了。牧流心中由淡及浓的漫起一股恐惧和怨怒。 
              昏黄的月亮斜斜的歪在山崖边上,像是被尖利的岩石刮破了,嘶拉拉的渗着血色。轰鸣的山涧在月色中射出耀眼的银光。夜空中隐隐的似有清歌飘荡。牧流回头,发现他的随从都走失了,忿忿的哼了一声,继续朝山顶攀去。 
            


            12楼2006-03-03 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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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落到远处的水面,紧紧依偎着。青兕冲进了芦苇荡,发出地动山摇的怒吼。这时湖面上掀起了丈高的巨浪,此呼彼应,几乎把两个女孩扔到岸边的岩石上。 
                不知过了多久,风浪平息了。湖边的芦苇荡几成平地。青兕倒伏在芦苇的残骸中,奄奄一息。 
                “不好了!”少司命见状大惊,“一定是武襄跑掉了。否则青兕怎么会平静下来。” 
                两人奔了过去。牧流的尸身横在地上,不成人形。虽然明明知道青兕的可怕,他终究没有跑开,被活活的踩死。 
                少司命从芦苇荡里拣出那块白色的麻布,一声长叹。麻布看来是被牧流烧去了一角,只剩下半片,依旧挂在苇杆上。 
                “只是把符咒烧去了一角,难道武襄就可以跑掉?”姗不死心的问道。 
                少司命也有点奇怪,低头看见牧流的断臂还举着,手中擎着一截紫色的木头。 
                是返生香! 
                符咒是九嶷的司命下在白麻符布里的,用来禁锢罪人的灵魂。一般来说,这种禁锢也只有九嶷的司命自己能够用灵力解除。但还有一种魔药可以绕开司命,为符布上的魂灵放行。那就是返生香。不过,知道这个秘密的仅限于少数接触过九嶷秘法的人。而且返生香产在遥远的西方金祝国,在中土只有王室的成员,能够有机会从金祝国的礼物中找到少许。 
                “原来真是湘夫人。”少司命怔怔的想着。 
                湘夫人把返生香给了牧流。牧流拼着生命,夺回了夔王的灵魂。 
                “怎么会有这样顽固的人哪?”姗不解的问道,她觉得牧流那个样子,实在死得很难看,“武襄值得他这么死心塌地呀?” 
                “他又不是对武襄死心塌地。”少司命淡淡道。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万分的难受,便不愿再看那尸体一眼,扭过了头去。 
                青兕倒在地上,发出痛苦不堪的声音 
                姗拾来苇草给它擦拭鲜血。伤口的血似乎凝住了,但神兽连眨一眨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姗拍着它的犄角,愁眉苦脸道:“你怎么样?还能坚持么?那个坏蛋反正活不了几天了,你要撑下去啊。” 
                “我们麻烦大了,姗。”少司命叹道,“我只好到郢都去一趟了。” 
                “真的?”姗闪烁着眼睛。“那不会很危险么?再说姐姐你怎么能够离开这里。” 
                少司命低头道:“危险不危险,也就说不得了。三月期限快要到了。假如青兕的伤好不了,那怎么办呢?” 
                她捏住了自己的抚彗剑。 
                “所以,我走的时候,这里的事情就只能拜托你,姗。” 
                姗有些忐忑,终于点了点头,忧惧的望着少司命。 


              七 望 夜
                昏暗的密室,铺洒一地斑驳的月光。扶苏觉得窗缝里钻进来的夜风实在有点凉,于是把衣襟拉拉紧。月光亮亮的,抹在额头上,深深浅浅的皱纹。 
                姗到没到九嶷?离夔王武襄魂灵飞散的期限,还有几天?他默默的数着日子,不禁又为那边的女孩子担心起来。扶苏被幽闭在他自己的密室里面,已经有十来天。他不知道外界的任何消息。牧流去了江南,没有音信,他的部下每天在他窗外巡逻,把风铃弄得“笃笃”作响。扶苏的心情反而渐渐平静。桌子上散摆着十几个筹码,每天拨来拨去。他并不很相信卜算术,往往今天的结论与昨天的结论就大相径庭。因为世事本来就是无常,算筹的变化跟不上白云苍狗。所以在很多时候,推演算筹不过是一种形式。他更信赖自己的直觉,凭着多年的修行和沉思默想所得来的直觉。 
                但是,总会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吧? 
                他觉得永恒的时刻,快要到了。 
                月光下,古旧的算子反射出类似青铜的光芒。这一副算筹有几百年历史,在九嶷的司命之间代代相传,当年老司命临终时交付给他。每一次触摸,都似乎能感到先哲们留下的手泽。然而那种光滑沉厚的感觉却仿佛针刺一样的痛苦,令手指不住的微微颤抖。忽然,风铃的声音呼啦啦的紧了起来。 
                “你来了?”扶苏心里很有些讶异,表面上却仍是轻尘不惊的样子。 
                月光地下,玄衣女郎默不做声。 
                “那么说武襄的魂灵真的被牧流救回来了。你不甘心,是不是?”扶苏叹息道。 
              


              15楼2006-03-03 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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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赶快下令吧!”高唐急不可待的催促着。 
                  公子清任抬起头看了看星辰,还在沉思着。 
                  “公子,下令吧,这么多将士们在等着呢。我们冲进丹枫殿去,把那个妖妇抓起来——” 
                  “放肆!”公子清任断喝道,“任何人不可以诬蔑湘夫人。” 
                  高唐顿时噤声。 
                  清任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弓弦上缓缓的划过。“我们就守在这里,直到子时。” 
                  子时一过,便是第二日了。高唐明白了。第二日,夔王武襄就应该结束他的生命。清任的考虑是周全的,只等夔王一死,湘夫人将彻底无话可说。 


                八 国 殇
                  然而公子清任没有料到。 
                  这一刻在丹枫殿的深处,金纱帐里,夔王武襄终于挣开了混沌的眼睛,大声的咳嗽。看那种没有睡醒的神情,真让人难以想象这就是那个曾经叱诧风云的夔任第一英雄。 
                  “湘夫人呢?”他哑着嗓子问。 
                  宫人们听见动静,晃晃张张都赶了过来,一下子跪了一地,鸦雀无声。沉睡了三个月之久的大王终于醒了,出人意料,此时所有人心里都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却也没有人说的出湘夫人的去向。湘夫人一向是独来独往,高高在上的。 
                  “哼!”武襄重重的吐了一口气。 
                  他想要坐起来,觉得四肢麻木无力。一个胆大的宫女趋步上来扶起了夔王。他忽然一阵头晕目眩,挥手把宫女赶开。过了一会儿,觉得好一点了,他猛一运气站起身,踏在了堂前的织锦地毯上。 
                  侍从和宫人们看见沉疴已久的王,竟一下子站了起来,一如既往,神威凛凛,不由得齐声的呼起“万岁”。 
                  “去晴岚阁!”武襄厉声道。 
                  湘夫人其实已经赶回来了,默默的倚在宫门边上,没有被侍从们发现。她看见夔王打起精神走出丹枫殿,那时夔王的余光也瞟到了她身上。但是武襄终于没有对她说什么。 
                  湘夫人苦笑。忽然,她看见武襄大步走过的地毯上,不知何时落了一角白色的麻布。麻布上,沾满了鲜血。 
                  牧流死了!死在那里了。 
                  湘夫人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她迅速的拾起麻布,把它扔进缓缓吐着香烟的铜鼎中焚去。大殿里寂无一人,麻布倏然化成一道青烟,卷着血红的火星子飞入空中,暗去。 
                  湘夫人沉思着,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她传令下去,立即通知文武百官,夔王已醒。 
                  夔王已醒。任何人不可妄动。 
                  夔王武襄步入雾气氤氲的温泉汤池,一池清汤顿时搅得波澜荡漾。息夫人跪在一旁,默默地为他脱去了紫绸浴袍,然后选了一只紫檀木雕瓠瓢,亲自为他撩水泼肩。 
                  晴岚阁后面这个温泉,是宫中最为惬意奢侈的地方。武襄闲来无事,常常和息夫人流连在这里。说起这个温泉,还是当年湘夫人为了采醴泉之水而偶然发现的。然则湘夫人命人修好了汤池,自己却从未光顾过。汤池用一色莹润光滑的纹石铺就而成,上面张着凤尾纹罗的幔帐。水池的四周,宫女们缓缓的朝水中洒着彩色的香囊和花瓣,将一池热水弄得香气扑鼻。几扇素绢屏风后面,宫廷乐师们小心翼翼的奏着舒缓宜人的乐曲。 
                  武襄从白石凿就的莲花座上取下一只金杯凑到唇边,却停了下来,没有饮里面的琼浆。息夫人看见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呆呆的望着水面。水面上的波纹牵着花瓣摇荡,和水底的石纹幻化在一起,有一种游移不定的意味。夔王是在看这个么? 
                  武襄的这种神情,息夫人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在晴岚阁里歌舞升平的夜晚,醉酒欢宴的时刻,武襄看着她的眼光时常奇特无比,就好像她是一个透明人一样。二十年朝夕相伴的宠妃,她其实有点猜到了武襄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她宁愿作哑巴。一在她看来,只有小心翼翼的谨守自己的位置,等流年慢慢消耗。别的事情,又何必再过问呢? 
                  她默默的舀水,让温泉从王的肩头柔顺的滑下来。 
                  息夫人面无表情的看着水纹的变化。不管怎样,武襄这一回,却是显得分外疲惫。再怎么坚强勇武的人,也有衰老的一天吧?何况这一回失魂三个月,真不是普通的磨难。息夫人忽然有点感慨起来。 
                


                17楼2006-03-03 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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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8-27 08:4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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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襄健壮的身躯缓缓下沉,眼神越来越温和而空洞:“湘灵,难道你真的——” 
                    她懂得了,忽然悲从中来。 
                    “不是你——”武襄突然又惊又喜,哈哈哈大笑起来,“不是你啊……” 
                    因为少司命掠开了额前的头发,露出那一弯淡蓝色的新月,让夔王知道她的身份。 
                    “不是你。”武襄的声音渐渐的微弱过去,他的血快要流完了。这时他的眼里看见的全是自己的血,无边无际。透过这满天的血色是那张美丽绝伦的面容,清澈的山水,遥远的云梦。 
                    “湘灵,你听我说……” 
                    季荪就着温泉水,洗净了抚彗剑上的血。她没有理会躲在柱子后面不出声的息夫人,径直飘出了晴岚阁的温泉。 


                  九 礼 魂
                    湘夫人从宫女那里听来,夔王在晴岚阁洗浴。她没有说什么,却觉得有点反常。武襄是那样一个精明的帝王,不会想不到在他离开的三个月里,朝政将发生怎样的变动。这样的时刻,他却把自己浸泡在香汤里面。 
                    宫墙外的叫喊声越来越响了,晴岚阁却似乎一片寂静。 
                    宫女侍卫们都躲了起来,在这样的时刻,愈显出夔宫的清冷与空旷。湘夫人在冲进晴岚阁的时候和一个陌生的玄衣女子撞了一下,彼此对面一照,忽然发现对方和自己长的一模一样。只是那玄衣女子的额上有一道淡蓝色的新月。 
                    湘夫人愣了愣,忽然间全都明白了。 
                    这就是命数。 
                    湘夫人长叹一声,走向温泉池子。原来温泉里飘满了一种奇怪的气息,像是血腥气和白芷花的芳香混杂在一起。就像很多年前,九嶷山的残酷的战场。她俯身去看武襄飘浮的尸体,水中显得宁静而虚无缥缈。她有些伤感的想到,自从他回来,彼此还没有来得及说过一言半语。不过,就这样结束也好。原来他也想到了。 
                    季荪望着沉静的湘夫人,心慌意乱。她觉得胸中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涌,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决定赶快离开。但来不及了,她已经看见黑马上的年轻公子,独自出现在丹枫殿的门口。 
                    清任也看见了她,拖着银色的长剑,身上散发着寒冷的煞气。 
                    “站住!”清任不由得厉声喝道。 
                    季荪飘然而起,踩着空中的气流逃开,远远的飞到了高处。清任拉开长弓,一箭射落了她的玄色面纱。季荪惊恐的回首一望,只得更快的逸去。清任看见她的脸,一时惊呆了。 
                    “让她走吧。”湘夫人远远的淡淡道。 
                    “不能让她走——”清任又射出了第二箭,指向她的脚踝。 
                    公子清任的神箭追了上来。季荪轻盈如风的脚步竟似躲不过,不觉暗暗叫苦。空中洒下几星血雨,有如落花。 
                    “让她走,”湘夫人清淡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任何人拒绝的力量,然则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求你,清任。” 
                    清任听见这几个字,手中不由得猛一抖。季荪躲过了这一箭,就在这时,忽然头顶一阵罡风刮过。她就被一双手托了起来,然后跟着风一下子飞出很远很远,把战乱的宫廷扔在下面。公子清任懊恼的停住了手中的箭,瞪着湘夫人:“为什么?” 
                    湘夫人不答,若有所思。 
                    回风马展开轻灵的羽翼,在郢都上空飞翔。季荪倚在姗身后,一时百感交集,忽然落下泪来。 
                    “等一等。”她说。 
                    姗拉住了回风。落下的地方,已是郢都城外,荒芜而寂静的驿道。一个小小的孩子蹲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泣。 
                    “濂宁?”姗认出了这个傻乎乎的小王子。 
                    “母后叫我出来,”濂宁哭道,“找不到路。” 
                    季荪伸出双臂,抱起了濂宁。 
                    “报——已经是子时!” 
                    高唐挥起大戬,招呼道:“跟我冲进宫去——” 
                    火光一卷,如龙行一般的狂流,汹涌而去。夔王的宫殿迅速的沉入了一片银盔铁甲之中。 
                    高唐带着人马闯入温泉,看见公子清任、湘夫人、息夫人,还有死去的夔王,一池的血水。 
                    高唐断喝道:“湘夫人弑君,论罪当诛!” 
                    公子清任轻声咳了一下,淡淡道:“并非湘夫人。但——”清任犹豫了一下,继续道,“刺客却是湘夫人放走的。”顶着纵容刺客这样的罪名,湘夫人也不容易撇清吧。 
                  


                  19楼2006-03-03 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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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夫人站了起来,静静的瞧着清任:“你错了。” 
                      清任不由得心里一紧。虽然此时,千军万马都听他的号令,夔国几乎已经在他的股掌之中。但是湘夫人的声音,仍是他最最畏惧的。他不由得苦笑,是什么使得他一生都斗不过这个女人? 
                      “清任,你进来的时候,王已经断气了。你并未看清是谁杀死了他。”湘夫人极为平静,“我让你放那个女子离开,是因为——真正的凶手是我。” 
                      听见这几个字,公子清任几乎窒息过去。真正的凶手是她? 
                      他紧盯着她,沉声道:“真的是夫人你,杀死了父王?” 
                      湘夫人抬起头,看见远处如水的夜空,有几丝浅浅的流云漂了过去。然后,是永远的空寂。 
                      “是我杀了他。” 
                      公子清任不能够思考。她为什么要自承弑君?为什么?为什么? 
                      他根本不相信是她动的手,却连反驳的依据都找不到。原来他竟然还是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女子,这个他从小在她身边长大的女子。 
                      现在他应该说什么? 
                      “我理当受罚。”湘夫人依然是淡淡道。 
                      高唐一挥手。士兵们冲了上来,用刀剑逼住了湘夫人。 
                      这正是他们所要的结局。然而就连这样的结局,也是湘夫人自己安排下的。清任茫然不语。湘夫人的脸沉静犹如天边的残月,而眼神异常的遥远。 
                      他感觉自己的胸膛中,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永远的碎裂了。 
                      “带她回苍梧苑,关起来。”公子清任木然道。 
                      “不,不是你——”沉默多年的息夫人,忽然喊了一声。她觉得那声音不像是从自己的喉中发出来的,然而她毕竟喊了出来。她觉得还有话要说。武襄没有说完,湘夫人也没有说完,不能就这样算了。 
                      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躲在廊柱后面的息夫人第一次发出了声音,甚至连同公子清任,也不曾看他的生母一眼。他只是死死的盯着湘夫人,在士兵们的簇拥下,从容的走出了晴岚阁,薄薄的白色裙裾拖在殷红的地毯上。 
                      天色微明的时候,公子清任从苍梧苑的后门出来,脸上还带残留着的泪痕。他想起湘夫人竟是那样的决绝。无论他怎样哀求,怎样哭泣,她始终一口咬定杀死夔王的凶手是她自己。其实公子清任当然知道,真正的刺客已经离开,甚至他也不关心父王的死。在湘夫人走出晴岚阁的那一刻,他忽然强烈的感到,他是那么的需要湘夫人活下去。 
                      但是湘夫人很坚决,一如她二十年来在在夔国朝中参政的一贯作风。甚至当清任狠下心来,痛斥自己,湘夫人也只是微笑着抚摸他的头发,并祝福他成为一个好的国君。那种慈爱的态度,一如清任小的时候,在她身边念书识字一样。 
                      “母亲,这究竟是为什么?”清任的眼中漾出泪水。 
                      湘夫人没有回答。 
                      清任记得那个刺客的脸,有着和湘夫人一模一样的美丽和忧伤,衣袂之间流动着江南的芬芳。在他的猜测中,那个神秘的女子和湘夫人有着密切的关系,犹如她的影子。 
                      “那个人是谁,你为何护着她?” 
                      湘夫人微微笑着。那个荷衣蕙带、额现新月的少女的出现,令她悲欣交集。她想她的使命终于可以完成了,不如归去。在这最后的时刻,她不能让清任和季荪结下冤仇。 
                      “清任,我一直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疼爱,就像疼爱那一个……我很早以前失去了孩子。你不必难过。如果将来你真的惦记我,就请遵守我和你父王的约定。” 
                      她用这样的了局,令他终身不敢忘记。 
                      公子清任立在晨风里面,努力的呼吸着,想让清凉的空气让自己平定下来。他没有注意到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悄然走入了苍梧苑。 
                      一个时辰以后,朝阳的光辉撒满了清冷荒凉的院落,零落的花瓣上衔着几粒露水。清任踌躇一回,悄然推开紧闭的屋门。 
                      悠长的白练在风中斜斜飘过。雕梁画栋的下面,她的身体也像轻盈飘逸的精灵一样,缓缓摇动。那绝美的容颜上,散发着纯净的宁谧的光辉。 
                      白芷花的芳香,在晨光中渐渐飞散。 
                      夔历三百八十一年,王朝历史上最为杰出的征服者武襄王驾崩。鉴于武襄王的赫赫战功,庙号“东皇太一”。当时朝中流传一种说法,说武襄王是被他野心勃勃的妻子湘夫人谋害致死。然则继位的国君清任,在几年之后公开禁止了这种说法的流传。湘夫人在王死后不久即投缳殉夫,两人合葬在空桑岭下的王陵之中,遥对浩瀚的大江。 
                    


                    20楼2006-03-03 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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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武襄王的妻子湘夫人的传说,在夔州流传了很多很多个年代。史书的记载是零散的,于是有人说在武襄王征服中土的战乱中,她是无辜的受害者,最后以生命的代价完成了复仇,也有人说她根本就是一个野心家,二十年来凭借自己的谄媚和手腕,妄图控制夔国的政治,最后被英武的东君清任击败,不得不上吊了事。这个传奇女子的面目在青史中越来越模糊和空灵。人们看见宗庙的遗留的她的画像,温婉而美丽,觉得很诧异。 
                        东君清任之后,夔国由武襄王朝战争武治的时期,进入了升平的年代。空桑岭上的神木扶桑,在绚烂的阳光底下郁郁葱葱。 


                      十 魂兮归来
                        扶苏终于回到了江离山。他本来以为自己一生,是注定了无所归依,客死他乡。然而那一首歌谣中吟唱的诗句,毕竟还是实现了。 
                        他看见九嶷的山川碧色千里,云梦的流水清澈如旧。水流中映出风尘苍老的面容,玄色斗篷下面,鬓如霜雪。 
                        “师父的头发,难道是在那天早上变白的?”季荪悄然来到他身后。 
                        扶苏淡淡一笑。 
                        “那一天,”季荪缓缓道,“是师父见了她最后一面吧。” 
                        扶苏道:“她跟我说了很多话。原来有些事情,我一直都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季荪道,“不明白为什么当年,她会跟武襄离开九嶷,作了夔国的湘夫人。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救武襄的性命,——是这样么?” 
                        扶苏微微讶异。 
                        季荪认真的看着扶苏,道:“其实我从来就知道。” 
                        她举起自己的左手腕,让扶苏看见了上面的一道印记,是用利器印下的。 
                        “小时候看见这个印记,我就知道自己是谁的女儿。其实九嶷人都知道,这是父亲那个家族的表记,刻在一只代代相传的黄金戒指上。于是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负有什么样的责任。所以师父,当你把司命的职责交给我的时候,我没有犹豫过呢。这是父亲从血液里,留给我的职责。” 
                        她低下头,续道:“而我的母亲,当然只能是那个戴着戒指的夔国公主。父亲把戒指赠给了公主。而公主戴着戒指,嫁给了九嶷的敌人,一去就是二十年。” 
                        扶苏道:“不是这样的,季荪。” 
                        季荪微笑道:“让我来说,好么?也许我想的和师父要说的一样呢。公主这样做,是因为她决定用自己拯救族人的命运和九嶷的绿野。她和武襄约定,她用她的身份帮助武襄登上王位,而武襄在位期间,不能够伤害九嶷的遗民。所以她不能够让武襄死去,武襄是她保护九嶷的棋子。而清任继位后,也还将继续维护这个约定。” 
                        扶苏点了点头。那天早晨,在苍梧苑的深处,湘灵与他,缓缓的回忆起过去。其实他本来早该懂得,却被感情遮住了眼睛。他不如他的徒弟,一直都不是一个好的司命。湘灵很平静,很恬淡。她也说起了那个失散的女儿,如今长大成人。武襄被刺杀的那天晚上,她见到一张酷似自己的脸。那一刻她想到,也许这件事情原本是她自己应该去做的——她从未忘记过九嶷的仇恨,但是她终究没有那样,反而宁愿武襄活下去。毕竟她做武襄的王后有二十年,二十年间他一直恪守那个约定。如此维持九嶷和夔国之间的安宁,才是最好的选择。 
                        季荪是如何猜到这一切? 
                        “我听到武襄临终的只言片语。”季荪淡淡道,“这些日子我想了许久,不难体会母亲的心情。” 
                        但是他扶苏却从不明白,就像武襄最终也不明白湘灵的想法。 
                        “师父你,”季荪轻声道,“也是爱着母亲的吧?” 
                        扶苏唯有叹息。 
                        溪流边传来格格的笑声,姗带着濂宁一起嬉水,把浪花溅到老马回风的身上。老马有些不满的甩着尾巴。 
                        “不过这一切都已结束,”扶苏道,“而且,你的母亲也终于回来了。” 
                        季荪瞪大了眼睛。 
                        扶苏从袖中抽出了一角白色麻布。“她给我最后的指令。” 
                        季荪的眼中满溢泪水。她把十指合在胸前,念起了咒语。 
                        符咒燃烧了起来,淡蓝色的火苗中一缕青烟升起,在两人的头顶徘徊良久,终于乘着一阵和风,飘然化去,沿着云梦的河流山水远远的去了。 
                        扶苏满头的华发,在盈盈泪光中飞起。 
                        开满鲜美的白芷花的山峦上,永远有悠长的歌声,绵绵不绝—— 
                        凡是饮过云梦之水的人,最终会回到那片浩荡绿野中。


                      21楼2006-03-03 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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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乖乖太长


                        22楼2006-05-11 2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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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22.212.156.*
                          顶 楼主有心人


                          23楼2009-08-26 2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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