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守换了西装,独自上山,沿一条寂静的石子路,走上高坡,来到伯爵宅邸前。坡上种植着深深浅浅的蒿草,雨后清新嫩绿的芽尖,微微颤动。不远处是一株枝干虬劲的栗树,突兀而鲜明地矗立在一片蒿草之间。像一个老人,沉静稳重,面孔被时光抚摸得粗糙,从时间深处,从太古代一路跋涉而来。坡下有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流向高坡的另一边,隐匿了。远处苍茫群山,在雨后的重重云雾中,若隐若现。
他想,这景色确实是美的。一怔,自嘲般地笑: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这乱七八糟的。少年时代种下对自然的向往,深入骨髓,毒瘾似的,怎么都戒不掉。
管家开了门,引他进入会客室。不一会便重新下来,躬身道:请楼上走。
一打开房间的门,岚守便倒吸一口气,自觉不妙。他自小长于贵族世家,又在彭格列内部几经磨练,不动声色的功夫,自觉练得水到渠成。然而这房间,实在丑得心惊胆战。且不管有无埋伏,仅凭红艳艳的装潢,就足以搅得人心神不宁。英式黯红底绣金花纹,出现在目光可及的任何一处。墙上挂着蒙克的画,显然是仿制品。黯红颜色深沉黯淡,涂得扭曲不已。根本不是协调风格,不过为了维持色调。仿佛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美国海报上的香艳女人,画着蔻丹色浓妆,眼睑支撑不住假睫毛,摇摇欲坠。风骚太过,因而做作庸俗。
一个桃花心木沙发,隔开岚守与伯爵的写字桌。伯爵从扶手椅上转过身,看向岚守。他的脸红彤彤的,生着密密胡茬,像一颗熟透了的甜菜。身材矮小,却硕壮矫健。坚毅神色从浓密眉毛下,甲虫般晶亮亮的小眼睛中露出来:在您表明来意之前,在下可否冒昧询问您的身份?
岚守根本不打算掩饰自己对装潢的厌恶:也恕我冒昧,不知这房间是谁布置的?
哦。那人哈哈大笑,似乎为岚守的直接,感到有趣。笑了一阵,住了声道: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岚守。彭格列岚守。他伸出右手,露出彭格列戒指:所以我代表彭格列,与您谈判。
谈判什么?
一声枪响。房内黯红色幕帘后的人应声而倒,手枪落地,在地上滚了几圈,落在伯爵面前。立时从帘后出现几个人,黑洞洞的枪口,幽深阴暗,直对岚守。岚守蹙紧眉,仍神色镇定,双目炯炯亮着,举枪对准伯爵:不是我要出手,您的属下,刚刚恐怕确实要取我性命。
伯爵敛了笑容,道:你们想要什么。
要你放弃对斯丹法诺家族的全部领导权。岚守笑道:说句抬举您的话,您给彭格列添的麻烦,足以让您死千此百次。十代目不愿残害无辜人性命,才决定谈判。这是首领给您的最低底线。
没有回旋余地?
当然。
伯爵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那好,我们的谈判破裂了。
岚守千钧一发地匍匐在地,几十发子弹开枪声震耳欲聋,擦右臂与肩背而过,在皮肤上落下灼灼温度。随即他听见玻璃被噼里啪啦打碎的声音,开枪声,衣料撕扯声,呻吟声,肉搏发出的踢踹声。他迅速从沙发后起身。泽田纲吉似是被震耳欲聋的枪声刺激了,焦急着确认岚守安危,直接敲破窗户而入,几枪击毙了靠窗几人。泽田纲吉的身影在几个彪形大汉之间游移不定,房间乱成一团。桌椅掀翻了,花瓶与桌布被打碎,霹雳啪啦地落了一地。墙上的画吃了枪子,摇摇欲坠。
天!他居然就那么闯进来!岚守见伯爵举枪,心下一悸,头脑瞬间空白,觉得自己的心要跳出胸腔,灌进嗓子里,呼吸都不能顺畅完成。不顾混乱扫射过来的枪子,伸手拽住泽田纲吉的手肘,用力一扯。二人就势从沙发上滚了下来,翻在地上。泽田纲吉伏在他身上,被用力抱着。震耳欲聋的子弹开枪声从头顶炸开,壁纸被打烂了,墙壁扑簌簌地掉灰。
千钧一发。真是千钧一发。首领在他怀中,身体仍是温热的,没有受伤。他余光仍见二三人站着,地上软绵绵地又瘫了几人,恐怕是伯爵误伤的。黏稠湿滑的血,流得到处都是,散发芬芳的新鲜味道。没有人动弹,房间一时竟安静下来。只听见粗重喘息,久久弥散不去。泽田纲吉正准备跳起,却被岚守环在腰间的手按着。岚守一使力,将他仍旧按在地上,自己跳起来,快得首领来不及阻止。岚守伸手便是几枪,那几人光顾注意沙发两侧,对站起来的岚守,一时未能反应,中弹倒下了。
泽田纲吉气急败坏地跳起身,却迅速被护在他身后,听岚守用振聋发聩的声音吼道:十代目!为什么突然闯进来!你那是在找死知道吗!
泽田纲吉被他抵在墙上,动弹不得,脊柱和肋骨,都被压得隐隐作痛。又听岚守气得头盖骨都要被掀掉的声音,知道自己终于百年难得一见地,把岚守惹毛了。
十代目?伯爵手臂受了伤,倒在椅子里,粗重喘息。听岚守这么叫,视线又惊又疑地扫视过来:泽田纲吉?
岚守的手肘,从他身后环着他的腰,用力收紧。首领碰了碰岚守的手,示意自己没事。见岚守没有反应,正要挣,便听他气急败坏道:请别动。我担心他有枪。
已经可以了,隼人。松手吧。被岚守一提醒,泽田纲吉的声音,很快镇定下来:如果他有枪,我现在的行为,就是让自己的守护者,暴露于枪管之下。
岚守顿了顿,仍未松手。只是转身面对那人,双眸熠熠燃烧如火焰,冷淡道:先生,您该感激自己没有伤了彭格列十代目。他的一丝小伤,就足以让你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