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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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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散文


IP属地:河南1楼2023-05-23 12:19回复
    家乡住着我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住着和我一同长大、留有共同记忆的一代人,还住着那些他们看着我长大、我看着他们长老直到死去的那一代人。家乡是我祖先的墓地和我的出生地。在我之前,无数的先人死在家乡,埋在家乡。
    先人们沉睡土下,在时序替换的死死生生中,我的时间到了,我醒来,接着祖先断了的那一口气往下去喘。这一口气里,有祖先的体温、祖先的魂魄,有祖先代代传续到今天的精神。我是这个世代传袭的生命链条的衔接者,这是多么重要啊。因为有我,祖先的生命在这里又往下传了一世,我再往下传,就叫代代相传。
    我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写的就是我自小生活的村庄。当时我刚过30岁,辞去乡农机管理员的工作,孤身一人在乌鲁木齐打工。这是家乡在我的文字中的一次复活。她把我降生到世上,我把她书写成文字,传播四方。我用一本书创造了一个家乡。《一个人的村庄》写完之后,我已经36岁了。


    IP属地:河南2楼2023-05-23 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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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父在我八岁那年不在了,我忘记了他的长相,想不起一点有关他的往事。家里曾有过一张照片,母亲抱着我,先父站在旁边,后来这张唯一的照片也丢了。
      每年清明节,我们都要去给父亲上坟,烧几张纸,临走前跪着磕个头,说父亲,我们来过了,求他给家人保佑平安。女儿逐渐长大时,我也经常带她去上坟,让女儿知道她有一个没见过面的爷爷,一个没有福气听她叫爷爷的爷爷。
      先父是37岁时不在的,我也到了先父去世的年龄,突然就想,过了37岁这一年,我就比我父亲都大了。那时回想早年丧失的父亲,或许就像回想一个不在的兄弟。再往后,我越长越老,父亲的生命停留在37岁不走了。


      IP属地:河南3楼2023-05-23 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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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家是1961年从甘肃酒泉金塔县逃饥荒到新疆。父亲当时在金塔县一所学校当校长,母亲做教师,两人的月口粮三十多斤,家里还有奶奶和大哥,一家人实在吃不饱肚子,父亲便扔了工作,带着全家往新疆跑。那个饥荒我没有经历,我是在他们逃到新疆的第二年出生的。
        那年我带母亲回甘肃老家。母亲逃荒到新疆四十年,第一次回老家。我们从父亲工作过的金塔县城,到他出生长大的山下村,在叔叔刘四德家落脚。叔叔指着我爷爷的坟说,你看,你爷爷就你父亲一个独子,逃荒到新疆,把命丢在新疆没回来。叔叔接着说,你父亲后面那块地就是留给你们的。
        我在新疆出生,又在外求学,好像把甘肃酒泉那个家乡给忘掉了,那个家乡好似跟自己没有关系了。但是,祖坟上还有一个位置给我留着。当我过完此生,还有一段地下的生活。
        我们要走的时候,叔叔拉着我的手说,亮程,我是你最老的叔叔了,你的爷爷辈已经没人,叔字辈里面剩下的人也不多了,等你下次来,我不在家里就在地里。我明白他说的是跟祖先埋在一起的那个地里,我叔叔说这些话的时候轻松自若,仿佛生和死没有界限,不在家里就在地里,只是挪了个地方。


        IP属地:河南4楼2023-05-23 1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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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我这个年龄,总是喜欢旧的东西,总是想能看到自己熟悉的东西,总是希望走进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碰到那些熟悉的人。
          中国人的山水国画,完整地表述了我们祖先对山水自然的态度,人居住在大地的一个小小的角落上,更多的空间是留给自然的。
          如果文学还能做什么,那么,文学需要承载大地上所有的苦难和沉重,让人们抬起头来,朝着云端去望,朝着尘土和树叶之上去仰望。


          IP属地:河南5楼2023-05-23 1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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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是聊天艺术。何谓聊天?就是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也是所有文学艺术所追求的最高表达。散文是慢艺术。慢是我们对待生活的一种态度,这个世界的匆忙用小说去表述,这个世界的从容和安静用散文来呈现。散文是一种飞翔的艺术,它承载大地之重,携尘带土朝天飞翔。
            文学是做梦的艺术。作家所做的,只是不断把现实转换成梦,又把梦带回到现实。在睡与醒之间,创造另一种属于文学的真。
            我小时候喜欢爬房顶、上树梢。大人说爱往高处爬的孩子将来有出息。可是我也喜欢钻地洞,村子里高高低低的地方都被我摸遍了。一个人小的时候,是有可能知道世界的某些秘密的,孩子可以钻到大人到不了的某些地方,那些隐蔽的连通世界的孔道有可能被孩子找见。


            IP属地:河南6楼2023-05-23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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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石河子农机学校,学了三年农业机械,后来有了一份乡农机管理员的工作,干了十几年。乡农机管理员没多少事可做,主要是和拖拉机驾驶员打交道。
              我一次收到过三十多封情书,一个大学生女孩写的,因为邮递员每星期来一趟,好多书信积攒在一起。我反复读那些情书,每个信封里都装着好多小纸片,可以看出是在课堂、在宿舍、在图书室匆忙写就,字又小又拥挤,像有说不完的话。
              过了一个星期,又收到十几封。这样的好事情持续了一个多月,当我沉浸在上百封炙热情书的阅读中,还没反应过来要怎么去回应,那个女孩的情书就再也不来,没有音信了。这是我青春期里别人对我的一场恋爱,像花开一样,像一阵风,更像一场梦,那么美好的突然到来,又悄然消失。


              IP属地:河南7楼2023-05-23 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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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必定是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的朝上仰望,是我们清醒生活中的梦幻表达。文学不是现实,是我们想象中应该有的生活,是梦见的生活,是沉淀或遗忘于心,被我们想出来,捡拾回来,重新塑造的生活。
                到城市后我突然不会写诗了。我尝试着写散文,用我写诗的语言写散文。我这样写作时,慢慢地把我生活多年的村庄生活全想起来了,仿佛我梦见了它们。多少年来我在那个村庄的真实生活,终于化成一场梦。
                仿佛重回世间,我幽灵般潜回到那个村庄的白天和夜晚,回到她一场一场的大风中,回到她的鸡鸣狗吠和人声中。我看见那时候的我,看见长大长老的自己——我的五岁、八岁、十二岁、二十岁和五十岁,在那场写作里相遇。


                IP属地:河南8楼2023-05-23 1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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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河南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23-05-23 1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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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在一个地方久住下去,你迟早会有这种感觉。你会发现周围的许多东西没有你耐活。树上的麻雀有一天突然掉下一只来,你不知道它是老死的还是病死的。树有一天被砍掉一棵,做了家具或当了烧柴。陪伴你多年的一头牛,在一个秋天终于老得走不动。算一算,它远没有你的年龄大,只跟你的小儿子岁数差不多,你只好动手宰掉或卖掉它。
                    刚发现那只虫子时,我以为它在仰面朝天晒太阳呢。我正好走累了,坐在它旁边休息。其实我也想仰面朝天和它并排躺下来。我把铁锨插在地上。太阳正在头顶。春天刚刚开始,地还大片地裸露着。许多东西没有出来。包括草,只星星点点地探了个头儿,一半儿还是种子埋藏着。
                    那些小虫子也是一半儿在漫长冬眠的苏醒中。这就是春天的步骤,几乎所有生命都留了一手。它们不会一下子全涌出来。即使早春的太阳再热烈,它们仍保持着应有的迟缓。因为,倒春寒是常有的。


                    IP属地:河南10楼2023-05-24 1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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