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灯馈世吧 关注:117贴子:11,305

汪曾祺散文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读书笔记


IP属地:河南1楼2023-05-22 08:00回复
    我在云南住过七年,1939-1946年。当时到昆明来考大学的,取道各有不同。有一位历史系学生姓刘的同学是自己挑了一担行李,从家乡河南一步一步走来的。有一位姓应的宁波同学,是在西康买了一头毛驴,一路骑到昆明来的。
    西南联大的校舍很分散,很多处是借用昆明原有的房屋,学校、祠堂。自建的,集中,成片的校舍叫“新校舍”。前几年我重回昆明,到新校舍旧址(现在是云南师范大学)看了看,全都变了样,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东北角还保存了一间铁皮屋顶的教室,也岌岌可危了。
    大学生大都爱吃,食欲很旺,有两个钱都吃掉了。初到昆明,带来的盘缠尚未用尽,有些同学和家乡邮汇尚通,不时可以得到接济,一到星期天就出去到处吃馆子。钱逐渐用完了,吃不了大馆子,就只能到米线店里吃米线。到连吃米线的钱也没有的时候,便只有老老实实到新校舍吃大食堂的“伙食”。


    IP属地:河南2楼2023-05-22 08:00
    回复
      沈(从文)先生在联大开过三门课: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和中国小说史。三门课我都选了,——各体文习作是中文系二年级必修课,其余两门是选修。
      沈先生是不赞成命题作文的,学生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但有时在课堂上也出两个题目。沈先生出的题目都非常具体。我记得他曾给我的上一班同学出过一个题目:“我们的小庭院有什么”,有几个同学就这个题目写了相当不错的散文,都发表了。
      沈先生教写作,写的比说的多,他常常在学生的作业后面写很长的读后感,有时会比原作还长。这些读后感有时评析本文得失,也有时从这篇习作说开去,谈及有关创作的问题。
      学生习作写得较好的,沈先生就作主寄到相熟的报刊上发表。这对学生是很大的鼓励。多年以来,沈先生就干着给别人的作品找地方发表这种事。经他的手介绍出去的稿子,可以说是不计其数了。我在1946年前写的作品,几乎全都是沈先生寄出去的。他这辈子为别人寄稿子用去的邮费也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目了。为了防止超重太多,节省邮费,他大都把原稿的纸边裁去,只剩下纸芯。
      沈先生教书,但愿学生省点事,不怕自己麻烦。他讲《中国小说史》,有些资料不易找到,他就自己抄。他自己说他这种方式是“手工业方式”。沈先生不长于讲课,而善于谈天。谈天的范围很广,时局、物价……谈得较多的是风景和人物。


      IP属地:河南4楼2023-05-22 08:17
      回复
        联大到云南后,先在蒙自呆了一年。闻先生还在专心治学,把自己整天关在图书馆里。图书馆在楼上。那时不少教授爱起斋名,有一位教授戏赠闻先生一个斋主的名称:“何妨一下楼主人”。因为闻先生总不下楼。
        西南联大校舍安排停当,学校即迁至昆明。我在读西南联大时,闻先生先后开过三门课:楚辞、唐诗、古代神话。楚辞班人不多。闻先生打开笔记,开讲:“痛饮酒,熟读《离骚》,乃可以为名士。”
        闻先生教古代神话,非常“叫座”。不单是中文系的、文学院的学生来听讲,连理学院、工学院的同学也来听。听一堂课得穿过整整一座昆明城。


        IP属地:河南5楼2023-05-22 08:21
        回复
          金(岳霖)先生教逻辑。逻辑是西南联大规定文学院一年级学生的必修课,班上学生很多,上课在大教室,坐得满满的。在中学里没有听说有逻辑这门学问,大一的学生对这课很有兴趣。金先生上课有时要提问,那么多的学生,他不能都叫得上名字来,——联大是没有点名册的,他有时一上课就宣布:“今天,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回答问题。”
          学生也可以提出问题,请金先生解答。学生提的问题深浅不一,金先生有问必答,很耐心。金先生是研究哲学的,但是他看了很多小说。从普鲁斯特到福尔摩斯,都看。听说他很爱看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


          IP属地:河南6楼2023-05-22 08:26
          回复


            IP属地:河南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23-05-22 09:21
            回复
              我的家乡是一个水乡,我是在水边长大的,耳目之所接,无非是水。水影响了我的性格,也影响了我的作品的风格。我的家乡高邮在京杭大运河的下面。我小时候常常到运河堤上去玩。我读的小学的西面是一片菜园,穿过菜园就是河堤。
              高邮湖是一个悬湖。湖面,甚至有的地方的湖底,比运河东面的地面都高。湖是悬湖,河是悬河,我的家乡随时处在大水的威胁之中。翻开县志,水灾接连不断。水乡极富水产。小鱼小虾,比青菜便宜,是小户人家佐餐的恩物。
              全国以邮字为地名的,似只高邮一县。为什么叫做高邮?因为秦始皇曾在高处建邮亭。高邮是秦王子婴的封地,到今还有一条河叫子婴河,旧有子婴庙,今不存。高邮为秦代始建,故又名秦邮。


              IP属地:河南8楼2023-05-22 09:23
              回复
                我们家原是徽州人(据说全国姓汪的原来都是徽州人),迁居高邮,从我祖父往上数,才七代。祠堂里的祖宗牌位没有多少块。创业不外两途:置田地,开店铺。祖父手里有多少田,我一直不清楚。印象中大概在两千多亩,这是个不小的数目。
                祖父所开的店铺主要是两家药店,一家万全堂,在北市口,一家保全堂,在东大街。这两家药店过年贴的春联是祖父自撰的。我们县里有几个门面辉煌的大药店,店里的店员生了病,配方抓药,都不在本店,叫家里人到万全堂抓。
                祖父并不到店问事,一切都交给“管事”(经理)。只到每年腊月二十四,由两位管事挟了总账,到家里来,向祖父报告一年营业情况。因为信誉好,盈利是有保证的。我常到两处药店去玩,尤其是保全堂,几乎每天都去。我熟悉一些中药的加工过程,熟悉药材的形状、颜色、气味。


                IP属地:河南9楼2023-05-22 09:27
                回复
                  我很想念我的父亲。现在还常常做梦梦见他。我的那些梦本和他不相干,我梦里的那些事,他不可能在场,不知道怎么会搀和进来了。
                  祖母是个很勤劳的人,一年四季不闲着。做酱。我们家吃的酱油都不到外面去买。把酱豆瓣加水熬透,用一个布兜子“吊”起来,酱油就不断由布兜的末端一滴一滴滴在盆里。这“酱油兜子”就挂在祖母所住房外的廊檐上。逢年过节,有客人,都是她亲自下厨。
                  我父亲结过三次婚。我的生母姓杨。我三岁的时候,母亲就故去了。我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只能从母亲的画像看看她。据我的大姑妈说,这张像画得很像。画像上的母亲样子和我的姐姐很相似。


                  IP属地:河南10楼2023-05-22 09:33
                  回复
                    茶叶多是别人送的,喝完了一筒,再开一筒。喝完了碧螺春,第二天就可以喝蟹爪水仙。但是不论什么茶,总得是好一点的。太次的茶叶,便只好留着煮茶叶蛋。我不喜欢喝太烫的茶,沏茶也不爱满杯。我的家乡论为客人斟茶斟酒:“酒要满,茶要浅”,茶斟得太满是对客人不敬,甚至是骂人。
                    祖父生活俭省,喝茶却颇考究。他是喝龙井的,泡在一个宜兴砂壶里。他喝茶喝得很酽,一次要放多半壶茶叶。喝得很慢,喝一口,还得回味一下。我的家乡有“喝早茶”的习惯,或者叫做“上茶馆”。
                    我喝过的好水有昆明的黑龙潭泉水。骑马到黑龙潭,疾驰之后,下马到茶馆里喝一杯泉水泡的茶,真是过瘾。泉就在茶馆檐外地面,一个正方的小池子,看得见泉水咕嘟咕嘟往上冒。
                    老舍先生一天离不开茶。他到莫斯科开会,苏联人知道中国人爱喝茶,倒是特意给他预备了一个热水壶。


                    IP属地:河南11楼2023-05-22 09:40
                    回复
                      我的家乡是一个水乡,江苏北部一个不大的城市——(扬州)高邮。在运河的旁边。运河西边,是高邮湖。城的地势低,据说运河的河底和城墙垛子一般高。我们小时候到运河堤上去玩,可以俯瞰堤下人家的屋顶。因此,常常闹水灾。
                      县境内有很多河道。出城到乡镇,大都是坐船。农民几乎家家都有船。水不但于不自觉中成了我的一些小说的背景,并且也影响了我的小说的风格。水有时是汹涌澎湃的,但我们那里的水平常总是柔软的,平和的,静静地流着。
                      祖父有相当多的田产,大概有两三千亩田,还开着两家药店,一家布店,但是生活却很俭省。他爱喝一点酒,酒菜不过是一个咸鸭蛋,而且一个咸鸭蛋能喝两顿酒。喝了酒有时就一个人在屋里大声背唐诗。他同时又是一个免费为人医治眼疾的眼科医生。我们家看眼科是祖传的。


                      IP属地:河南12楼2023-05-22 16:16
                      回复
                        他教过我读《论语》,还教我写过初步的八股文,说如果在清朝,我完全可以中一个秀才(那年我才十三岁)。他赏给我一块紫色的端砚,好几本很名贵的原拓本字帖。我的小学和初中是在本县读的。小学在一座佛寺的旁边,原来即是佛寺的一部分。我几乎每天放学都要到佛寺里逛一逛。这是我的雕塑艺术馆。
                        初中原是一个道观,还保留着一个放生鱼池。池上有石桥,一座原来供奉吕洞宾的小楼和一座小亭子。亭子四周长满了紫竹。这种竹子别处少见。学校后面有小河,河边开着野蔷薇。学校挨近东门,出东门是杀人的刑场。我每天沿着城东的护城河上学、回家,看柳树,看麦田,看河水。
                        我自小学五年级至初中毕业,教国文的都是一位姓高的先生。高先生很有学问,他很喜欢我。我的作文几乎每次都是“甲上”。在他所授古文中,我受影响最深的是明朝大散文家归有光的几篇代表作。归有光以轻淡的文笔写平常的人物,亲切而凄婉。这和我的气质很相近,我现在的小说里还时时回响着归有光的余韵。


                        IP属地:河南13楼2023-05-22 16:21
                        回复
                          我读的高中是江阴的南菁中学。这是一座创立很早的学校,至今已有百余年历史。读了高中二年级,日本人占领了江南,江北危急。我随祖父、父亲在离城稍远的一个村庄的小庵里避难。在庵里大概住了半年。
                          在这座小庵里我除了带了准备考大学的教科书,只带了两本书,一本《沈从文小说选》,一本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说得夸张一点,可以说这两本书定了我的终身。这使我对文学形成比较稳定的兴趣,并且对我的风格产生深远的影响。我父亲也看了沈从文的小说,说:“小说也是可以这样写的?”
                          1939年,我从上海经香港、越南到昆明考大学。到昆明,得了一场恶性疟疾,住进了医院。这是我一生第一次住院,也是唯一的一次。高烧超过四十度。护士给我注射了强心针,我问她:“要不要写遗书?”我刚刚能喝一碗蛋花汤,晃晃悠悠进了考场。考完了,一点把握没有。天保佑,发了榜,我居然考中了第一志愿: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


                          IP属地:河南14楼2023-05-22 16:25
                          回复
                            我不会成为文学史研究者或文学理论专家,我上课很少记笔记,并且时常缺课。我只能从兴趣出发,随心所欲,乱七八糟地看一些书。白天在茶馆里。夜晚在系图书馆。于是,我只能成为一个作家了。
                            在小说里,人物是主要的,主导的,其余的都是次要的,派生的。作者的心要和人物贴近,富同情,共哀乐。写景,是制造人物生活的环境。写景处即是写人,景和人不能游离。
                            沈(从文)先生每次进城(为了躲日本飞机空袭,他住在昆明附近呈贡的乡下,有课时才进城住两三天),我都去看他。还书、借书,听他和客人谈天。他上街,我陪他同去,逛寄卖行、旧货摊,买漆盒,买月饼。饿了,就到他的宿舍对面的小铺吃一碗加一个鸡蛋的米线。


                            IP属地:河南15楼2023-05-22 16:35
                            回复
                              离开大学后,我在昆明郊区一个联大同学办的中学教了两年书。1946年初秋,我由昆明到上海。经李健吾先生介绍,到一个私立中学教了两年书。1948年初春离开。
                              到北京,失业半年,后来到历史博物馆任职。陈列室在午门城楼上,展出的文物不多,游客寥寥无几。职员里住在馆里的只有我一个人。我住的那间据说原是锦衣卫值宿的屋子。晚上灯下读书,不知身在何世。
                              自1950年至1958年,我一直当文艺刊物编辑。编过《北京文艺》、《民间文学》。1958年,我被下放到长城外面的一个农业科学研究所劳动,将近四年。我的写作一直是断断续续,一阵一阵的,因此数量很少。


                              IP属地:河南16楼2023-05-22 16:41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