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心 其一·祸起
观音庙过后五年，修仙界久违的恢复到平静之中——没有某家独大的威胁，夷陵老祖也不为祸四方，甚至与景行含光的蓝二公子一同降妖除魔；修仙界唯一的波澜便是各个家主宗门之间的勾心斗角——这当然算不得什么。
然而平静只是假象，江晚吟知道他要在这修仙界搅起祸端。
他娘说过，魏无羡就是给江家带来麻烦的。
当真不错。
——一年以前，含光君便多次交递拜贴“访问”江家，只为了叫江晚吟将金丹还于魏无羡。
都说祸害遗千年，魏无羡这个祸害死了又活了，当真是老天也不收。然而祸害也会生老病死，特别是魏无羡这副孱弱的身体根本经不起鬼道的造作，不过三年就快被掏空，现在只能在云深将养着。蓝忘机也曾多次想移丹给他，至少护住魏无羡的命，奈何契合度实在不行，金丹好不容易移出来刚塞进魏无羡的身体，却是加速了他身体的衰败，无奈只能再放回蓝忘机腹中。
一来二去，两个人都元气大伤。
于是只剩下让江晚吟将金丹还于魏无羡一条路。
但并非是江晚吟不把金丹还于魏无羡，只是移丹本就不是长久之计，江晚吟本人也早被这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耗空了身体，已经不是剖出金丹便会死亡的问题，而是这金丹不再是能被剖出来的状态了。
那一年里，蓝忘机读了不知道多少医书，访了不只多少名医，才终于只能接受魏无羡不剩几年的事实——虽说不准下个十三年是否还有人愿意献舍，可人生究竟有多少十三年能耗的起。虽说修仙能长寿，却也不过比普通人长了百年尔尔，远不到所谓“长生”。
魏无羡叫蓝忘机等，说他总归会再回来的，但谁不知这只是无谓的安慰。
江晚吟在静室门口木然的看着相拥流泪的二人，闭上眼转身不再去看。
“江宗主。”
听到身侧的声音，江晚吟颔首回礼，“蓝宗主。”
“还请您……”
“做不到。”江晚吟打断了蓝曦臣未出口的话。蓝忘机和江家的医师，知道他身体状况的人已经太多了，再多可保不齐有什么大嘴巴，“他说还我江家便是还了。”
说完，江晚吟不再理会蓝曦臣，径直离去了。
但其实江晚吟并非真的没有办法，魏无羡的身体确实药石无医了，但魂魄或许可以保留。
于是他又不得不想起那段生不如死的时候，想起从那些温狗嘴里听到的些许线索——凉风山。
当年温氏要一统天下，正是为了到达凉风山。
《淮南子》有言：“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
“或上倍之，是谓悬圃， 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
然而这在修仙界中被认为是谬论，只在百姓之间被推崇——无它，昆仑实是一座雪山，上空无物——倒是也长着些珍稀的仙草，因此上面几乎被探了个透，除了灵力比一般的雪山多出一倍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哈哈哈，等天下只剩我温氏一家的时候，便是我等登上凉风山的时候……」
虽然温狗祸害天下，但他们的学识也确是……天下第一。
江晚吟不得不信、不得不去期盼那昆仑山上的确有些东西——他得去看看。
所以当魏无羡与蓝忘机认命后，安排好一切的江晚吟把江家传给弟子，带着三毒与再也回不来的觉悟，踏上了昆仑山。
江晚吟当然犹豫过、踌躇过，魏无羡当真值得他再一次拼命吗？他真的能放下江家和金凌吗？
他磨磨蹭蹭，因着金丹逐渐消散无力，在路上耗了几十天，在终于到达昆仑山脚下的时候，他绝望而释然的想——我爱他。
江晚吟曾找了无数理由解释他为什么要给魏无羡收拾烂摊子：父亲倚重他、他天赋高、他能替自己管好江家、姐姐担心他……他只是，没控制住温琼林，是温琼林的错……
然而当他终于走到这一步的时候，江晚吟不得不面对现实了——他爱着魏无羡，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爱。
哪怕不过万一的可能，江晚吟都要求得。
于是江晚吟开始登山。
昆仑山确实不是普通人可以登的，哪怕修士要登，修为最低也得金丹——若无金丹护体，则寒气彻骨；若无灵力傍身，则会迷乱在山林之中。
虽说江晚吟的确是金丹修士，然府内亏空，论实力恐会低于筑基，加之身体不断衰败，若非有灵石法宝支撑，无法攀登昆仑。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数次被雪崩填埋，数次冻到失去知觉——却奇迹般的醒来，脱离险境，继续探索。
可昆仑山茫茫千里，若要走遍又谈何容易。江晚吟有时也会望着远方绵延的云，寻找云梦的方向。
他想回家了，可他回不了。
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再攀一次昆仑山了，若是找不到凉风山，他便是死在这里也无妨。
但事情又一次出乎了他的预料——他真的找到了，在他登上昆仑山的第四个月。
彼时他的灵力已经彻底消散，他当真以为要死了——却被救了。
“小子，你怎的来这？来觅长生？”
江晚吟睁眼，便见一女子箕踞着，见他醒来，又磕了磕烟灰，吹他一脸烟。
江晚吟略略偏头，一是避嫌，二是躲烟，“晚辈江晚吟，见过前辈。”
“嗯哼，得了，别文绉绉了，这儿可不兴那一套。”女子顿了顿，多少还是坐的雅观了些，“我乃抱山散人——诶，唤我师祖。”
抱山散人见江晚吟皱眉，拿烟袋锅敲了敲江晚吟，“你们那点子事我已经知道了。”
“那——”
江晚吟刚想开口，抱山散人却做了噤声的手势，“他命该如此，魂飞魄散，救不了的。”抱山散人看向江晚吟，“除非，你愿用这世间所有的灵力替他改命。”
“届时，这世间再不会有仙人，亦不再有仙法。拿天下修士的命去换一个人的命，值得吗？”
“……”江晚吟认真看着自称抱山散人的女子，轻笑一声，“值得。”
拿天下修士的命，去换一个魏无羡，不值得。但倘若救的不是魏无羡，而是天下人，便是值得的。
天地间讲求一个平衡，既有仙，便有与之相对的妖魔鬼怪。然当今灵力衰弱，金丹已是顶峰，元婴化神更是千年前的传说，修士修为严重失衡，天下强者寥寥，已经挡不住妖魔鬼怪了。
江晚吟是有预料的，终有一天，修士会不复存在——四大家主都知道的，不过看法不一罢了。
“那便去罢。”抱山散人将三毒交予江晚吟，他这才发现自己的灵剑在旁人手上，“凉风之山护佑你，愿你去往悬圃。陆吾、开明——”她抬手，唤来两只神兽，“送我徒孙去见英招。”
“那是送死吧。”人面、虎身、九尾，乃是陆吾，“他仙缘已尽，灵力尽失。”
“得了，当年温卯也是如此，不是活了？抱山也活了。”九头、虎身，乃是开明。
原是当真存在的。
江晚吟起身跟上他们，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敢问抱——师祖，师叔晓星尘可曾回来过？”
“……”抱山散人吐出烟，挡住自己的面容，才缓缓道：“并未，踏上仙途的人，是进不得凉风山的。”
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原是下了山，便再也回不来了。
江晚吟跟上陆吾与开明，走走停停又攀登七日，终于来到一个山洞前。
向上看去，是被风雪模糊的山坡——可分明在到达凉风山之前，他便已经登到了顶峰。
“去罢。”陆吾说。
于是江晚吟俯身钻入山洞，在挤过几个弯道后，面前豁然开朗。
江晚吟便向光亮处走去。
步若千斤。
江晚吟竟难得生了些退缩的心思——一切都在叫他回头，一切都再叫他安心度过余生。
他也确实退缩了，几次都退到洞口，可看见洞外开明、陆吾，他又忽的想起他为何而来。
明知不可而为之、明知不可而为之。
江晚吟不得不去。
“区区凡人——胆敢来悬圃——”
终于入了洞，甫见到光，忽的狂风乍起，江澄不得不用手臂护着脸。待到风停，他却被一股强压压得喘不过气，身体也动弹不得——这是来着上位者的威压。
“您错了，是只有凡人才来的了悬圃。”江晚吟咬牙，挤出这句话。
威压忽的散了。
“哦？你见过温卯那小子？”
江澄抖着手站直了，才看清英招的模样——人面、马身、虎纹，背上生羽翅，但神情完全不似神兽的威严——非要说的话颇有点魏无羡耍无赖的样子。
江澄突然就不惧了，不仅不惧甚至还莫名有点想揍它。
“晚辈并未，温卯先生在千年前便已经去世了。”
“噢，对，他求取力量，自是要付出代价的。”英招的爪子在头上抓了抓，随爪弹出一坨泥。
江晚吟不着痕迹的远离了英招。
“他要维持修仙界那不必要的繁华，于是血祭天下，叫灵力重回天地。”英招懒懒的看着江晚吟，“你也是如此？”
“并非。”江晚吟摇头，“我来为一人改命。”
“我要叫他好好活着。”
“……”英招看了江晚吟一眼，终于端正的坐好，“救是简单，说来听听。”
“此人是鬼修，魂魄曾被撕碎，五——六年前被献舍又活了过来，但身体已经被耗空，当今修仙界的医术救不了他。”江晚吟顿了顿，又说：“他第一世活着的时候，把金丹给了我，”江晚吟抚上自己的丹田，“而今也已消散。”
“修补魂魄的仙草我有很多，重塑身体的灵器也有。”英招指了指一旁的巨石，“但你要把这石头放上昆仑顶峰的灵脉源泉，而此后，世间的妖魔鬼怪道佛儒法也将不复存在。世间再无灵力，再无修士。你要救的那人魂魄也不再被怨气侵扰。”
“若你不愿，重新寻那愿意献舍之人亦能替他续命。”
“这世间灵力衰微，倘若妖魔鬼怪能同灵力一起不复存在，倒也是救世。”江晚吟道：“您无法再往上去，故在此等待。”
但神兽也终归是妖，倘若真如英招所言，它亦会死——除非不死会更可怕。
“哈哈哈哈，”英招忽的大笑，“你倒是比那温卯看得开。”它爪一挥，江晚吟眼前一花，又身处风雪之中，耳边只余“去罢”。
烈风裹着冻雪，从四面八方刮擦江晚吟，身旁的巨石也挡不了分毫。不过几息，江晚吟便快要冻得失去知觉。
如此大的风雪，一个毫无灵力的人，当如何将如山般的巨石往上搬运？当是做不到的。
但他江晚吟既登上了悬圃，自当是能呼风唤雨——雪亦是雨。
于是江晚吟趴在巨石上，挥臂推风，闭眼念雨，于是他与巨石，竟当真被风风雪雪往上推去，直冲云霄。
昆仑最上边，当是九重天。
江晚吟当真是拼着一口气上来，落在云端，好一会才察觉到四肢的麻木，而后才是渐渐回暖。
暖流如丝，丝丝缕缕，钻入他的四肢百骸，裹挟着麻木和疼痛，亦像是抽丝剥茧，一点点剥离他的灵脉、他的生命，甚至于一些记忆。
身旁便是灵脉，如同一眼泉水，挤出丝缕透明的灵液，往云层下的凡间渗去。
江晚吟知道，当他将这汪泉眼堵住，一切便结束了——但再此之前，他想看看这九重天。
他必须要知道些什么。
于是他爬起来，然而四周皆是云，目之所及，空无一物。
他往前迈步，脚下松软，正如踏步云端，又如踏入泥沼，要往下坠。
江晚吟赶忙退回灵脉旁，只有这儿的云坚实些。
“各位大人！小辈云梦江晚吟！可否出来相见！”
江晚吟如此喊道，然而没人回话，连回音都没有。
于是他又喊一遍，才在耳边听到小小的声音：“别喊啦，这里已经没有神啦。”
江晚吟扭头看去，却见一小小光团，如黑暗中的萤火。
他下意识捧手去接，却不想那小光团真的落在他手上。可它太轻、太小了，连柳絮都比它有重量，江晚吟下意识放轻了声音：“此处可是九重天？”
“是呀，不过那些飞升上来的神都死啦。我是这方世界的意志，是死不了的。”
那声音细若蚊蝇，但江晚吟还是听出了其中的失落。
“那么，”江晚吟颤抖着开口：“死掉的人，能入轮回么？”
“唔……”光团弹了弹，“以前是能的，但现在不行啦，死掉的人的魂灵会消散在天地，然后和别的魂混在一起组成新的魂……哦，这样好像也是轮回吧。”
江晚吟后退几步，跌坐在泉眼旁。
啊，原来，他的魏无羡早就死了。
回来的……原是孤魂野鬼。
原来他说与父母、祖先的那些话，是再也传达不到了。
“……以后还会再有修仙者吗……”
“有啊。”光团又蹦起来，“等那封灵岩碎了就成，可能过个几千万年吧。那时候，天道之子会来的。”
“天道之子……？”
“噢，你会忘记这一切，但你会再……你，不是天道之子，那你为什么能上来？”光团这才意识到不对，飘离了江晚吟的掌心，随后又脱力落下。
“你身上有他的灵力，罢了，记得告诉他吧。”光团的声音倏然变得冰冷，“你走吧，这里的灵力已经托不动你了。”
江晚吟还想再问，但忽的一阵狂风，他只见那他带上来那块巨石压住了泉眼，而后脚下一空，迅速的落下去。
等江晚吟再睁眼，已是在昆仑山脚。
他抚上胸口，却摸到衣襟下的一颗灵草和一块灵石。
以及，仍在跳动的心脏。
他弹了弹身上的灰，往他落脚的村子走去。然而他见到的却是杂草蔓生，以及破壁残垣。
观音庙过后五年，修仙界久违的恢复到平静之中——没有某家独大的威胁，夷陵老祖也不为祸四方，甚至与景行含光的蓝二公子一同降妖除魔；修仙界唯一的波澜便是各个家主宗门之间的勾心斗角——这当然算不得什么。
然而平静只是假象，江晚吟知道他要在这修仙界搅起祸端。
他娘说过，魏无羡就是给江家带来麻烦的。
当真不错。
——一年以前，含光君便多次交递拜贴“访问”江家，只为了叫江晚吟将金丹还于魏无羡。
都说祸害遗千年，魏无羡这个祸害死了又活了，当真是老天也不收。然而祸害也会生老病死，特别是魏无羡这副孱弱的身体根本经不起鬼道的造作，不过三年就快被掏空，现在只能在云深将养着。蓝忘机也曾多次想移丹给他，至少护住魏无羡的命，奈何契合度实在不行，金丹好不容易移出来刚塞进魏无羡的身体，却是加速了他身体的衰败，无奈只能再放回蓝忘机腹中。
一来二去，两个人都元气大伤。
于是只剩下让江晚吟将金丹还于魏无羡一条路。
但并非是江晚吟不把金丹还于魏无羡，只是移丹本就不是长久之计，江晚吟本人也早被这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耗空了身体，已经不是剖出金丹便会死亡的问题，而是这金丹不再是能被剖出来的状态了。
那一年里，蓝忘机读了不知道多少医书，访了不只多少名医，才终于只能接受魏无羡不剩几年的事实——虽说不准下个十三年是否还有人愿意献舍，可人生究竟有多少十三年能耗的起。虽说修仙能长寿，却也不过比普通人长了百年尔尔，远不到所谓“长生”。
魏无羡叫蓝忘机等，说他总归会再回来的，但谁不知这只是无谓的安慰。
江晚吟在静室门口木然的看着相拥流泪的二人，闭上眼转身不再去看。
“江宗主。”
听到身侧的声音，江晚吟颔首回礼，“蓝宗主。”
“还请您……”
“做不到。”江晚吟打断了蓝曦臣未出口的话。蓝忘机和江家的医师，知道他身体状况的人已经太多了，再多可保不齐有什么大嘴巴，“他说还我江家便是还了。”
说完，江晚吟不再理会蓝曦臣，径直离去了。
但其实江晚吟并非真的没有办法，魏无羡的身体确实药石无医了，但魂魄或许可以保留。
于是他又不得不想起那段生不如死的时候，想起从那些温狗嘴里听到的些许线索——凉风山。
当年温氏要一统天下，正是为了到达凉风山。
《淮南子》有言：“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
“或上倍之，是谓悬圃， 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
然而这在修仙界中被认为是谬论，只在百姓之间被推崇——无它，昆仑实是一座雪山，上空无物——倒是也长着些珍稀的仙草，因此上面几乎被探了个透，除了灵力比一般的雪山多出一倍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哈哈哈，等天下只剩我温氏一家的时候，便是我等登上凉风山的时候……」
虽然温狗祸害天下，但他们的学识也确是……天下第一。
江晚吟不得不信、不得不去期盼那昆仑山上的确有些东西——他得去看看。
所以当魏无羡与蓝忘机认命后，安排好一切的江晚吟把江家传给弟子，带着三毒与再也回不来的觉悟，踏上了昆仑山。
江晚吟当然犹豫过、踌躇过，魏无羡当真值得他再一次拼命吗？他真的能放下江家和金凌吗？
他磨磨蹭蹭，因着金丹逐渐消散无力，在路上耗了几十天，在终于到达昆仑山脚下的时候，他绝望而释然的想——我爱他。
江晚吟曾找了无数理由解释他为什么要给魏无羡收拾烂摊子：父亲倚重他、他天赋高、他能替自己管好江家、姐姐担心他……他只是，没控制住温琼林，是温琼林的错……
然而当他终于走到这一步的时候，江晚吟不得不面对现实了——他爱着魏无羡，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爱。
哪怕不过万一的可能，江晚吟都要求得。
于是江晚吟开始登山。
昆仑山确实不是普通人可以登的，哪怕修士要登，修为最低也得金丹——若无金丹护体，则寒气彻骨；若无灵力傍身，则会迷乱在山林之中。
虽说江晚吟的确是金丹修士，然府内亏空，论实力恐会低于筑基，加之身体不断衰败，若非有灵石法宝支撑，无法攀登昆仑。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数次被雪崩填埋，数次冻到失去知觉——却奇迹般的醒来，脱离险境，继续探索。
可昆仑山茫茫千里，若要走遍又谈何容易。江晚吟有时也会望着远方绵延的云，寻找云梦的方向。
他想回家了，可他回不了。
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再攀一次昆仑山了，若是找不到凉风山，他便是死在这里也无妨。
但事情又一次出乎了他的预料——他真的找到了，在他登上昆仑山的第四个月。
彼时他的灵力已经彻底消散，他当真以为要死了——却被救了。
“小子，你怎的来这？来觅长生？”
江晚吟睁眼，便见一女子箕踞着，见他醒来，又磕了磕烟灰，吹他一脸烟。
江晚吟略略偏头，一是避嫌，二是躲烟，“晚辈江晚吟，见过前辈。”
“嗯哼，得了，别文绉绉了，这儿可不兴那一套。”女子顿了顿，多少还是坐的雅观了些，“我乃抱山散人——诶，唤我师祖。”
抱山散人见江晚吟皱眉，拿烟袋锅敲了敲江晚吟，“你们那点子事我已经知道了。”
“那——”
江晚吟刚想开口，抱山散人却做了噤声的手势，“他命该如此，魂飞魄散，救不了的。”抱山散人看向江晚吟，“除非，你愿用这世间所有的灵力替他改命。”
“届时，这世间再不会有仙人，亦不再有仙法。拿天下修士的命去换一个人的命，值得吗？”
“……”江晚吟认真看着自称抱山散人的女子，轻笑一声，“值得。”
拿天下修士的命，去换一个魏无羡，不值得。但倘若救的不是魏无羡，而是天下人，便是值得的。
天地间讲求一个平衡，既有仙，便有与之相对的妖魔鬼怪。然当今灵力衰弱，金丹已是顶峰，元婴化神更是千年前的传说，修士修为严重失衡，天下强者寥寥，已经挡不住妖魔鬼怪了。
江晚吟是有预料的，终有一天，修士会不复存在——四大家主都知道的，不过看法不一罢了。
“那便去罢。”抱山散人将三毒交予江晚吟，他这才发现自己的灵剑在旁人手上，“凉风之山护佑你，愿你去往悬圃。陆吾、开明——”她抬手，唤来两只神兽，“送我徒孙去见英招。”
“那是送死吧。”人面、虎身、九尾，乃是陆吾，“他仙缘已尽，灵力尽失。”
“得了，当年温卯也是如此，不是活了？抱山也活了。”九头、虎身，乃是开明。
原是当真存在的。
江晚吟起身跟上他们，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敢问抱——师祖，师叔晓星尘可曾回来过？”
“……”抱山散人吐出烟，挡住自己的面容，才缓缓道：“并未，踏上仙途的人，是进不得凉风山的。”
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原是下了山，便再也回不来了。
江晚吟跟上陆吾与开明，走走停停又攀登七日，终于来到一个山洞前。
向上看去，是被风雪模糊的山坡——可分明在到达凉风山之前，他便已经登到了顶峰。
“去罢。”陆吾说。
于是江晚吟俯身钻入山洞，在挤过几个弯道后，面前豁然开朗。
江晚吟便向光亮处走去。
步若千斤。
江晚吟竟难得生了些退缩的心思——一切都在叫他回头，一切都再叫他安心度过余生。
他也确实退缩了，几次都退到洞口，可看见洞外开明、陆吾，他又忽的想起他为何而来。
明知不可而为之、明知不可而为之。
江晚吟不得不去。
“区区凡人——胆敢来悬圃——”
终于入了洞，甫见到光，忽的狂风乍起，江澄不得不用手臂护着脸。待到风停，他却被一股强压压得喘不过气，身体也动弹不得——这是来着上位者的威压。
“您错了，是只有凡人才来的了悬圃。”江晚吟咬牙，挤出这句话。
威压忽的散了。
“哦？你见过温卯那小子？”
江澄抖着手站直了，才看清英招的模样——人面、马身、虎纹，背上生羽翅，但神情完全不似神兽的威严——非要说的话颇有点魏无羡耍无赖的样子。
江澄突然就不惧了，不仅不惧甚至还莫名有点想揍它。
“晚辈并未，温卯先生在千年前便已经去世了。”
“噢，对，他求取力量，自是要付出代价的。”英招的爪子在头上抓了抓，随爪弹出一坨泥。
江晚吟不着痕迹的远离了英招。
“他要维持修仙界那不必要的繁华，于是血祭天下，叫灵力重回天地。”英招懒懒的看着江晚吟，“你也是如此？”
“并非。”江晚吟摇头，“我来为一人改命。”
“我要叫他好好活着。”
“……”英招看了江晚吟一眼，终于端正的坐好，“救是简单，说来听听。”
“此人是鬼修，魂魄曾被撕碎，五——六年前被献舍又活了过来，但身体已经被耗空，当今修仙界的医术救不了他。”江晚吟顿了顿，又说：“他第一世活着的时候，把金丹给了我，”江晚吟抚上自己的丹田，“而今也已消散。”
“修补魂魄的仙草我有很多，重塑身体的灵器也有。”英招指了指一旁的巨石，“但你要把这石头放上昆仑顶峰的灵脉源泉，而此后，世间的妖魔鬼怪道佛儒法也将不复存在。世间再无灵力，再无修士。你要救的那人魂魄也不再被怨气侵扰。”
“若你不愿，重新寻那愿意献舍之人亦能替他续命。”
“这世间灵力衰微，倘若妖魔鬼怪能同灵力一起不复存在，倒也是救世。”江晚吟道：“您无法再往上去，故在此等待。”
但神兽也终归是妖，倘若真如英招所言，它亦会死——除非不死会更可怕。
“哈哈哈哈，”英招忽的大笑，“你倒是比那温卯看得开。”它爪一挥，江晚吟眼前一花，又身处风雪之中，耳边只余“去罢”。
烈风裹着冻雪，从四面八方刮擦江晚吟，身旁的巨石也挡不了分毫。不过几息，江晚吟便快要冻得失去知觉。
如此大的风雪，一个毫无灵力的人，当如何将如山般的巨石往上搬运？当是做不到的。
但他江晚吟既登上了悬圃，自当是能呼风唤雨——雪亦是雨。
于是江晚吟趴在巨石上，挥臂推风，闭眼念雨，于是他与巨石，竟当真被风风雪雪往上推去，直冲云霄。
昆仑最上边，当是九重天。
江晚吟当真是拼着一口气上来，落在云端，好一会才察觉到四肢的麻木，而后才是渐渐回暖。
暖流如丝，丝丝缕缕，钻入他的四肢百骸，裹挟着麻木和疼痛，亦像是抽丝剥茧，一点点剥离他的灵脉、他的生命，甚至于一些记忆。
身旁便是灵脉，如同一眼泉水，挤出丝缕透明的灵液，往云层下的凡间渗去。
江晚吟知道，当他将这汪泉眼堵住，一切便结束了——但再此之前，他想看看这九重天。
他必须要知道些什么。
于是他爬起来，然而四周皆是云，目之所及，空无一物。
他往前迈步，脚下松软，正如踏步云端，又如踏入泥沼，要往下坠。
江晚吟赶忙退回灵脉旁，只有这儿的云坚实些。
“各位大人！小辈云梦江晚吟！可否出来相见！”
江晚吟如此喊道，然而没人回话，连回音都没有。
于是他又喊一遍，才在耳边听到小小的声音：“别喊啦，这里已经没有神啦。”
江晚吟扭头看去，却见一小小光团，如黑暗中的萤火。
他下意识捧手去接，却不想那小光团真的落在他手上。可它太轻、太小了，连柳絮都比它有重量，江晚吟下意识放轻了声音：“此处可是九重天？”
“是呀，不过那些飞升上来的神都死啦。我是这方世界的意志，是死不了的。”
那声音细若蚊蝇，但江晚吟还是听出了其中的失落。
“那么，”江晚吟颤抖着开口：“死掉的人，能入轮回么？”
“唔……”光团弹了弹，“以前是能的，但现在不行啦，死掉的人的魂灵会消散在天地，然后和别的魂混在一起组成新的魂……哦，这样好像也是轮回吧。”
江晚吟后退几步，跌坐在泉眼旁。
啊，原来，他的魏无羡早就死了。
回来的……原是孤魂野鬼。
原来他说与父母、祖先的那些话，是再也传达不到了。
“……以后还会再有修仙者吗……”
“有啊。”光团又蹦起来，“等那封灵岩碎了就成，可能过个几千万年吧。那时候，天道之子会来的。”
“天道之子……？”
“噢，你会忘记这一切，但你会再……你，不是天道之子，那你为什么能上来？”光团这才意识到不对，飘离了江晚吟的掌心，随后又脱力落下。
“你身上有他的灵力，罢了，记得告诉他吧。”光团的声音倏然变得冰冷，“你走吧，这里的灵力已经托不动你了。”
江晚吟还想再问，但忽的一阵狂风，他只见那他带上来那块巨石压住了泉眼，而后脚下一空，迅速的落下去。
等江晚吟再睁眼，已是在昆仑山脚。
他抚上胸口，却摸到衣襟下的一颗灵草和一块灵石。
以及，仍在跳动的心脏。
他弹了弹身上的灰，往他落脚的村子走去。然而他见到的却是杂草蔓生，以及破壁残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