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宫|花园】——永安曲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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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落雪的第二年，坤宁宫亮起千百盏灯。】
【不受宠的后妃有幸站在队伍末尾，这使我能很理所应当地在女人们剑拔弩张的战场上走神，分出心来，听门外的庭院里簌簌落下大片的雪花。雪落下的声音很动听，它们鲜少独往，总要抱团盛大地降落，哪怕这份盛大被风月滤尽，使得人类非得凝神才能分辨出轻微的碎裂，于是这专心，也让大明最尊贵的闹市变得安静了。】
【自从成为母亲，我对世界的好奇心被婴儿的啼哭唤醒，不倦地探寻分明已然熟知的万物，要将其中最纯粹新鲜的万象捧到女孩眼前，哪怕她不懂何为冬，何为霜雪，我仍要教她体悟，要把我能拾得的所有美好尽然赠与她。小小的姑娘此刻又悄悄跑到哪里去啦？是否被天边的圆月抢走视线，要寻那上头的月桂和嫦娥？】
【不同于幼童们的欢乐，女人们守着佳肴，心中惦念的却不是食物，而筵席的角落里，藏着个妄图隐世的酒客。我孕期以来未沾半滴酒，今夜有红墙、白雪、暖灯，如此好景，不由多饮，直至面色酡红，被忍冬半强迫地穿上大氅，彻底没入夜色，要靠朔风来驱逐醉意。行至静处，才敢半倚在她身上，嬉笑着悄声佯怒。】
觚不觚，觚哉！觚哉！你这妮子，连我的主也要来做！

【蝴蝶将死时，翕张着薄可透光的翅膀看着每个身旁走过的人，但生命之脆弱不容它向世人摇尾乞怜，它只能选择沉默，在沉默中静静感受光阴的流逝，渗入骨血的恐慌，最后伴着绝望走向末路的命途。】
【我在坤宁殿前捡到这只摧枯拉朽的蝶，被岁月风干的瞳孔里已不见半点生机。它分明像一片枯萎的叶，埋在明宫冬至的新雪里，待来年花发，满园秾艳将雪融化，蝴蝶的尸体也终将消弭，泯灭在被雪水浸泡得日渐腐朽的根系间。】
【宫道上堆积的雪，沦落淤泥里的蝶，已多久没有见到了呢。我踩着夜色踽踽独行，任厚重积雪漫上绣履，寒意浸透骨髓，向来畏冷的拂柳身裹在狐裘鹤氅里，静观月色与雪色交织的景。月雾照着雪影，当真是好风光。】
【玉兔还未捣完今夕的药，伶人还未唱完今夜的歌，我还未来得及倾听蝴蝶的哀声，她的闯入着实是让人满腔愤恨无处发。她自欢宴最盛处的灯影里走来，凛风吹乱了额前发，美酒矫饰了桃花颊，她说着我无法听懂的话，毫无保留地对身边人放纵着潜藏已久的心底事。】
【蟾光照在她身上，朱墙映红了美人面，我望着眼前嬉笑怒骂的醉酒客，经久回忆纷至沓来，凝结成一道朦胧的身姿，摇摇欲坠挂在时光织就的蛛网上。昭泰末年那场纷飞的雪，距今原来已七年。】
哪里来的野狐孙，说着些不知所谓的囫囵话。【我怒目而望，不觉间已将脊背挺直。】若教旁人听了去，只怕是以为蛤蟆成了精！

【我比阿晚更早看见月神，月色把光借给星辰，天空被晕染成薄薄的蓝，边缘却依旧带着坚硬的刺，刺破云朵的口袋，雪纷纷扬扬地撒了，没有尽头似的，月被晕染成小小的一轮，天地越傲慢，月亮越谦卑。】
【酒意被困在大氅里，于是醉意散得分外困难，连带人的精神也迟钝，那一声娇媚的骂都不能把人立刻唤醒，我循着声望去，先见一个正襟危坐的美人。月比太阳仁慈，银色的边镶在她周身，观赏起来只觉悦目，不像白日，如何的照耀都要先刺痛人的眼睛。】
【然而女人脸上倨傲的神情，并不似传说里那些清冷飘逸的神女，年轻的脸庞上还存着被打扰的不悦。我原以为只我一人选择做闹市之下的游离者，没想到方才宴席上万众瞩目的旦角之一，也厌烦觥筹交错的喧嚷。】
妾徐氏，给贵妃娘娘请安。
【她太年轻了，年轻到哪怕盛宠加冠，身居贵妃高位，我也很难真的畏惧她，总觉她不过和阿唐一般年岁，她们还是不被诡谲风云迷眼的小姑娘。正身问安，再对上她星眸，清清亮亮，仿佛藏起本属于坤宁的雪月。】
今夜酒醇，妾多饮几杯，思至圣人所言，不知惊扰贵人，娘娘见谅。
【信口将她和我的狂悖掩去，话音也似秋叶，落在地上，被雪覆盖，世界平静安宁得像初生一样。】

【兖州徐氏族出千载传承的礼乐家门，在孔孟之学发源之地孕育出万千学子，他们似浩瀚宇宙里的星，四散在山川湖海，天南海北处均能找到他们的身影，大漠黄沙下也总能寻到他们独行而过的脚印。男子的足迹踏遍山河，女人的纤手拂过明宫雪色里的画栋雕栏，对这座巍峨皇城稽首而拜，这一拜，便是百年。】
【氏族荣辱将她们禁锢在这里，位仪尊卑钻入高贵头颅，经史子集压迫着美人娇躯，她们只能带着不甘屈服，屈服于宗法礼教的脚下。徐更山视这里为囚笼，她要做明宫富贵里的叛逃者，可终其一生也未能逃出这孤城。她的名字被写入昭泰妃嫔的传记里，也不过寥寥几字，二十一年那场雪，轻易便覆了前人一生。】
【展翅高飞的鹰没能越过碧瓦朱甍，奔向理想的高空，她永远沉寂在这里了。我坐落玉栏之上，看着微醺的徐饮晏，实难阐述此时的心情。大抵是叹惋的，徐淑妃的故事已写下仓促结局，而这位同宗血缘一脉相承的徐婕妤，又将写下怎样的故事呢。】
我曾于少时受你姑母多般照拂，此处无旁人，念及旧日之故，可饶你惊扰之罪。
【雪月辉映的丽景里，我起身挪出身侧的位置，敛袖拂去栏杆上的雪，丝毫不顾雪水沾湿广袖，袍角绣线也因此变得黯淡无光。这实属反常，我在宫侍惊诧的目光中朝她招手道。】
坐过来，徐饮晏，让我好好瞧瞧你。我确是该好好看看，你到底与徐淑妃像几分。

【她周身庄严的铠甲好似霎时就松懈下来，然后雪有了可乘之机，顷刻就在她挪身的瞬间沾湿华贵的裙角。我有些惊诧，宫闱风中常飘浮的传闻，华贵妃并不是个和蔼相善的女性。然后姑母的名讳从她口中忽然出现。】
【我一时了然，冯氏在宫禁多年，识得姑母并不是什么罕事，只是徐更山，这个原本在兖州徐氏被尊长不齿的叛逆者，如今竟得她青眼，更仿佛颇为敬重。】
妾无福，怕是比不上姑母一二。
【我赧然，然后又从善如流地坐到她身边，月光也来做渡，时空下三个女人仿若相会到坤宁宫僻静的一隅，此刻无论宫禁，无论尊卑，无论家族荣耀，除却所有身份，我们只是三个女人，在无言中流淌着关于时代的女性悲曲。】

【泼墨仙人挥笔为京畿送来这场丰年雪，飞絮落于并坐玉栏的二人身上，很快融于锦衣之上，消失在雾鬟云鬓间。远离欢宴喧嚣上的纷纷扰扰，与她同享宫苑难得的静谧，我认真凝视着眼前人的脸，努力想从那里找出半分相熟的影子来。】
是不太像。除却这张有几分相似的面皮，一言一行，你都比徐淑妃要恭顺许多。
【她的秀颈垂着恰好的弧度，以此向旁人无声彰显着柔婉的心性，她的唇又实在缄默，檀口吐息之间尽是闻来谦逊的话语。不似昔年宫宴那位舌战群英的女儒生启口间尽是铄口利辞，她好像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声音。】
但是骨子里流露出的无趣，又好似都一模一样。她的一生著书立传，似也从不曾听闻有过什么其他的爱好，如今我看着眼前的你，真奇怪，仿佛旧日里一些回忆与现在的倩影重叠了起来，像是寒月看你我太过孤独，将她放出来陪着我们一般。
【那场莫名大火将寿昌肆意焚烧了个干净，华屋美阙付之一炬，无情人并未给姑母留下足够余生惦念的东西，唯有那卷山中书，在侍立女君数载的时日里偷偷已见她静观多遍。书中没有落款，亦无写书人的名讳，唯有字间笔锋挽留着她往昔的笑貌音容，我在偶然间窥得最末几句：余一生尚道，却非完人。山亦有情，情之所系……已无憾事，惟愿身后人，长生久视，百岁千秋。】
【中间的几行字已然看不清，我终究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却自心里生出无尽的悲戚。扉页已泛黄，册中的棱角已生了褶皱，足可见平日里陈太后珍之爱之，定是常辗转抚摩。】
你的姑母在昭泰的后宫里下了一辈子的棋，可她从没有赢过任何一场，只因她有一颗优柔寡断的心。
【风起时，女史寻来的声音在夜色里愈发明晰，我起身与她告别，却在离去前回首与她道。】
待来年三月，去移英轩看看桃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