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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更的时际天还未醒，放着张灰朴朴的穹脸，要散不散地罩一层薄云。光线被压得很低，像水镜里笼了雾，窗格上填了灰缎锦，总之都是慵懒安逸的朦胧，一眼看不尽清。】
【 马车驶到外街时，正滚在奶嬷嬷怀里困回笼，行经处忽地一小颠，活像个没骨人，不自主便往后仰，颅底正撞在她丰腴的臂上，很得力地一压，斜戴的一枚玳瑁簪立时又往堆鬟里去深，恍惚中只觉那簪尾凉浸浸似银水，紧密贴在头皮上，愣愣起了个激灵，睡意便轻减了几分。】
【 但仍是困。刚醒来是最不肯讲话的，搂着奶嬷嬷胳膊的手也不上力，只半埋着脸打呵欠。意识倦得像是未开化，又仿佛叫一双无形的手捉离了体外，昏恍恍绕着头顶游荡，隔了一层身与灵的滞碍，像贴身笼了个金钟罩，一切知觉都变得很钝。迷糊中背过手，没什么章法地摸索身后那口黄铜箱子，然而寻不着正题，反倒顺着箱沿朝外去，掌心一凉，将侧面那枚铜环扣握了个着。咕哝着“嗳”了一声，沁沁寒意总算唤起几分迟到的醒觉，原本黏合得难舍难分的眼皮子，这才很轻忽地撬开半隙，长睫小扇似的先扑扑一跹，再借着这点小小的罅口，慢吞吞睁了全——身灵终于在这一刻姗姗来迟地合为一体。】
【 几乎作不得一个囫囵整觉，自然也不算长，马车仍答答地沿街往前行。方才一番揉搡，鬓脚已经乱下来几绺，索性不坐起来，只伏在嬷嬷膝头，偏下脸，由她拆出几样簪环重新梳理。眼光却斜斜往上飘着，见车帘正被风吹得轻轻往里涡，依稀似张小孩儿脸，中间是吹气时鼓起来的腮帮。心里一时间痒痒的，总想拿指头去戳上一戳，然而身子才微微一晃，已叫嬷嬷重新捞住肩按在原处。正扭头，便听她细声慢气地讲劝：“格格，不好乱动，仔细头上歪了。今日太后千岁，宫里规矩可比府里严究，您若在殿上失了仪态，连公主娘娘也跟着没情面。”】
【 她晓得拿额娘压我，一贯是压不住，但脸面事体却大。这话道理很足，只好悻悻地将那一点不安分的心思按捺下去，仍是偏就着脸，拿眼望着车帘飘荡间漏出的那一绺隙。因动身时天色还沉，车门此刻还挂着灯，黄澄澄晕作一团，在早街里静悄悄地悬着。那光线并不能穿过不透风的帘帷，只从那一绺空罅下朦朦胧胧投进来些，素雅得像新凝的柠檬冻子，车里静悄悄，仿佛间生出一种婉静的韵意。】
【 嬷嬷手细，篦头发要讲三拢四梳，很清晰能察觉梳齿一遍遍捋着头皮轻浅划过去。等得闲不住，便拿手按在身边的黄铜小箱上，指尖垂下去，不时将底下小锁拨得哗哗响。里头装的是一全套皮影行头，当时学它费了好些心力，一两年才小有些成就，虽不比从小熬打的手艺人，但也足够得意，只是平常并不轻易在人前现形。今日要拿它在金銮殿上献彩，倒不全为挣脸，多是图它脸上热闹，心里也欢喜。】
塔腊妈妈，你瞧过天桥下耍皮影么？
【 才一开口，髻尾忽地一堕，头皮底下刬过一丝凉意，方才拆下的簪环小钿，又被她一件件往上挂戴。上了些年纪的人，口气总是不紧不慢，又轻飘飘的：“热闹伙什，宫外总常见呢，大内御苑里前些年倒是不见兴这个。”她说话间，已将最后一枚簪攒了回去，顺势便坐起身来，摇着她手发问。】
怎么是前些年？
【 她很端净的一张脸，先仔细量了一番重梳齐匀的髻发，目光转回来，才泛出些润蔼的笑意：“往前不打紧，但格格今日将这戏码携进大内去，若演得好，贵人们见了心里喜欢，往后怎么不叫兴盛呢？”心里本来惴惴的，叫她这话一哄，绷不住扑哧笑了起来，佯装地一扭脸，嘴角却往上蔓。】
塔腊妈妈，你净哄我呢！
【 手不自觉便将那箱箧搂了搂。外头正渐渐泛起亮，清秋的曙色来得仍是快，只是一仿佛，便已酡酡渲开了半壁云天，车门上那架灯无声无息地黯淡了。近处渐渐人声热闹起来，索性架起侧帷，支着脸欹在窗舷里向外看。从街上依稀能见最远之际，紫禁的殿宇高飞檐角，琉璃净瓦影影绰绰正在日头下滟滟生色，成群雕甍交结勾连，勒画出一道绵亘起伏的辉煌脊线。隔得还远，只瞧得一个仿佛的轮廓，眼底里却已泛起一片小星趻踔，仿佛这日头使得眼光也明丽起来。心口一时扑扑的，脸色却自得轻快，更隐约生出几分欢忭的期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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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武门早有内官在候，专俟今日各旗献寿的贵女，因携艺而来，与专注赴宴的内外命妇有别，总要先引到偏殿去休备一二，好叫届时上殿谒贺更光彩卓著些。迎我的是个脸嫩的小中人，团团圆圆的一张饱满脸颊，是个见人三分喜的福相，使人一瞧他便觉得提神舒气。沿途进去，一路都很恪静，只过了垂花门后，他才一五一十讲起规矩，素不爱打断人，便等他将腹里倒完，这才一抿笑。】
劳你的口舌，小公公，我都知道啦。
【 上回去别紫禁依稀还似昨日，可细数起来，倒已过了整两年，大约是因以往过得还算安逸，镇日里又与怀公主常有信来往，便总觉与宫闱还有一分情谊未断。此刻重蹈旧迹，虽心里很不免俗地捏了几分紧，但仍是藕断丝连地生出点朦胧的亲切来。】
【 大半日坐等。为着护持喉嗓，几乎不曾进其他饮食，只将清梨汁早晚各吃了一盏，又拿金银花水漱喉。 听宣时筵刚到中席，天上正一轮飞白新升的小团圆，传席太监进来领人，点到我时，便同携来的乐人一齐起身，各自抱弦捧钟，另有两个宫娥抬那口清点整齐的箱箧，井然地绕过最外头一道飞仙琉璃屏，鱼贯出了偏殿。自身行走在最前边，刚一绕过月台，原本还隐约仿佛的丝竹乐声，随着移步逐近，也渐渐辨得清明，于是很了然地在尺外先刹下脚。小半刻光景，待殿里鼓乐声堪堪收息，那陪在门上的内官方回身轻轻一招，这才屏声静气垂下脸，敛轻脚步进去。】
【 吉日好夜，朱格填漆的绘扇殿门皆朝外张开，殿内交幢的灿灿灯色便似瑞气霞光，四面澄澄地映下来，拓落在拼贴无缝的乌金砖上，仿佛正有一泓流金滢滢淌转。甫一站定，率先伏身行叩大礼，敬拜如仪。】
臣女满正黄旗杭津氏，定国和硕庆纯长公主女，敬请万岁圣安，太后慈安，皇后金安。恭祝太后娘娘千秋寿喜，此愿庚星永辉，萱阁长春。
【 规矩是早教好的，但畴昔几不曾有面见上殿的际会，总不过纸上谈兵，今天面临头一回，便已是千秋大筵，难免心里短一截。掌心间热腻腻，捏了涔涔一道汗，直至行毕大礼也始终不曾下去。好在这一番倒没错处，心里虽攒着几分拘束，脸面上却持得很端方镇静，大约是四肢百骸里奔腾周行的血脉里，也有两分源自觉罗的传承，乃至起身，胸口隐隐瘀的一口气，已松散得无影踪。】
【 万事多难在开头， 往下却顺遂许多，侧身先退开半步，轻轻一拊掌，指排着人将行头从箱里取了各自铺张开。乐人各抱了弦器管乐，中还有持锣钹，架鼓捧梆子的，照例联袂坐成一面小扇。屏亦立了起来，戗金铜架在两侧作支承，中间绑起一面皎净挺括的素光绸，拿鱼油仔细打磨过，薄蝉翼似的，葳蕤泛着洁光——原本是拟用素馨纸，可惜学艺未精，总不时戳破屏面，来来回回试了许多日，这才不舍作罢。眼下宫娥移过两盏罩灯立在屏后，准备便已停当，于是旋腰抬手，拈着兰指斜斜一转腕，学了个小旦倜傥飘逸的风致，含笑捻长声调作念唱。】
十洲三岛会群仙，鹤驾鸾舆下九天。众仙齐赴蟠桃宴，果祝长生不老年——今拿灯影作成戏，邀八仙兰闱谒圣、玉殿奉寿则个。
【 一拿出行当的款儿，心里底气又裕足起来，圆步退至幕后，傍着灯影处坐下，先取帕子擦净了手心间的残汗。那屏下早已排出一张小长几，将各需取用的皮影分别摆开，目光一眄，原就是一早练熟的剧目，打量间心中已有了数，于是侧颊回脸，朝为首的乐人投去一分眼光示意，扬手虚虚一握，他那头会意将长笛一按，一侧三弦几乎同时奏起，乐声泠泠便起了。】
【 手并不放闲，先将排在第一的那张皮影人挑起来，谙娴地摆在幕后。那皮影人几番镂刻敷彩、发汗熨平，早已轻薄且透，联缀处几不见线，竹签一挑，便灵巧地抬手“作了个揖”。】
小仙，方朔是也。奉金母之命，约请各洞诸仙。众仙俱已请下，顷刻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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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影要出彩，刻功得便得肯下细，玉壶彩扇，鹤飞鸾转，乃至龙凤偕鸣，百鸟朝拜，皆得一件件雕出模样来，凿花、烤胶、点染敷彩，口中念一句，手上便挑出一枚落在幕后，做个走马灯亮相。这练的正是一个挑线功夫，起初只挑三四张皮子便已到底，但究竟不甘心将这一折演得七寥八落，为练成这一出百鸟朝凤，几乎数不清十指来回磨破了几层皮，又秃了几茬竹签，才终于有了些样子。】
【 待那凤凰绕飞一周，引颈振翼长鸣而去，便眼疾手快挑出金母像，悠悠徐徐自幕顶飘飞落下。金母穿大红妆花织云裙，戴百鸟朝凤冠，玉带束腰，金银绦环，眉眼雍容慈和，栩栩如生，初看有几分龛上观音的玲珑宝相，再细品量，仿佛又偕几分慈宁正宫的气度庄容。这大概并不是形容之间的相肖，更近似于久居高位者，在峥嵘高寒之处，经久浸养出同样的十分意态雍容。】
阆院三千，玉楼金殿，鹤骖转，凤引文鸾，齐赴蟠桃宴。
【 只这两句唱词一出嗓，座里稍有一二梨园上座的，大约便能听出端倪，眼前这则谒贺献艺，是存了些巧名目的——虽披了张影子戏的皮囊，里头装的却是京戏的骨肉，唱念词白，皆挑的是京戏里一折《八仙庆寿》。】
【 手指未停，顷刻又挑出一张新皮影，灯色暖熏，洒金似的拓在影布间，衬得这张何仙姑著色更绮丽，桃红柳绿杏子黄，三千六百刀浅雕慢刻出的身段眼眉飘然欲生。指端娴然轻轻作挑，幕后的神仙妃子便随之举手投足，恰好宫娥拿彤管吹出一口香雾，倒真是如临仙境一般，浑身上下俨然一枝芙蓉带朝露，半朵云岫出烟霞了。手指翻飞间，忽抻开嗓子，提搞了一个调。】
献花祝寿，祥云开宝殿，瑞霭遍珠楼；壮观中州，寿同瑶升平久，寿同瑶升平久。
【 唱这句总提着心，到底半路出家，练得再勤勉，也不比人家打小起早黑天地熬，即便正得势的角儿，也不是没在这句里栽过跟头，何况是我。好在今日很得天爷眷顾，唱完这句，竟还觉得比平日更好两分，心底忍不免跃跃起来，再演那八仙亮相，更如行云流水般。】
已到寿筵前，众仙各将寿物献上。
汉钟离遥献紫琼勾，吕洞宾满捧着玉液金瓯。张果老擎着千岁烛，蓝采和慢舞着长衫袖。捧寿面的曹国舅，岳孔目将铁拐住，祝千秋。献牡丹的韩湘子，进灵龟的何仙姑，在笟篱内游。
【 一折戏下来，指尖已隐约泛酸，细究起来，还是火候未到家的缘故。真正的技艺人可远不止这份能耐，所谓“双手对舞百万兵”，一双手要挑十来张皮子还不显乱，一面还需得兼顾唱、念、敲、打，那才是火炉里的真金。】
向金盘取一棵寿果，俺将这蟠桃刊为首。同祝您寿筵前，般般有！
【 话音才落了，只听一拊掌，绸幕两畔灯火俱熄没下去，那幕上人像水中月似的一晃，一齐没了影踪。只这么一打岔的功夫，锣鼓上还绵亘着几迭渐低下去的余音，却已有两列宫娥用错金银盘各捧一枚桃，低首垂眉从幕后而出，当先两人捧送上殿，余下再朝各席送去。行在最末，双手托一只丹凤朝阳赤金盘，正心亦放一枚圆硕的蜜桃，粉扑扑一张脸，团皎皎如圆月，上下通透，又仿佛是晕了粉的白玉。】
【 行到陛前伏身重新下跪，将金盘举至齐眉处。】
臣女昧献，愿此小伎，能得娘娘慈颜开怀，再拜恭祝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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