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卓东来在夜深人静又难以入眠的时刻会规划大镖局的未来,怀念故去的司马超群,有时也会想起郭青,那个他亲手养大,亲手调教,亲手捅死的少年。
郭青那张脸在卓东来记忆里已经有点模糊了。但奇怪的是,他第一次看见卓婴时,记忆中郭青的脸并没有因此变得清晰。
他们长得不像。
后来卓东来也问自己,怎么一看见卓婴那张脸就信了她的话了?
其实原因简单明了。他确实没把她放在眼里。
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留在身边能惹出什么是非来,是不是郭青的妹妹又有什么要紧?他卓东来在江湖上是什么样的人物,收留那样一个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小丫头和收留一只小猫小狗又有什么分别?
后来卓东来泥足深陷时常为自己当年不合时宜的仁慈和高高在上的轻敌感到懊悔。然而,人这一辈子是由许多个“偶然”组成的,一些足以影响一个人人生轨迹的决定,往往都是在偶然之间做出的,因此卓东来每每回首往事,也只能喟然叹曰:命也。
话说回来,卓东来不喜欢夏天的另一个原因是夏天多雨,而卓东来不喜欢下雨,被雨水浇过的地面泥泞肮脏却又带着一种浑浊的生机,这使他想起自己的童年——残缺、无力、弱小,和挣扎。
每到下雨天,卓东来都格外堵心。
又一个堵心的雨夜,卓东来连晚膳都没用就早早歇下,堪堪入梦之际,他突然感到床榻动了一下 ,有什么东西钻进了自己被窝,他猛地睁开眼,盹儿彻底醒了。
卓东来将身上的被子一把扯开,他怀里露出来一个小小的脑袋,是卓婴。
卓东来不缺女人,就像他不缺美酒、锦袍和珠宝。只要他想,不用一盏茶的功夫就会有各式各样的女人抢着爬上他的床,但十岁就会爬床的,他还没见过。
“半夜三更,你怎么在我床上?”
卓东来清梦被扰,没什么好气儿。
“打雷了,我害怕。我能跟你一起睡吗?”
扰人清梦的主儿用一种心虚又期待的目光看着面前横眉立眼的男人。
——她还委屈起来了,这小妖女。
是的,小妖女。这是卓东来第一次在心里这样叫卓婴。后来卓东来时常慨叹自己那一刻宝贵的清醒,接着,便是慨叹片刻清醒后一发不可收拾的沉沦。
不过眼下的卓东来尚不能预见自己被那小妖女裹挟着走向毁灭的命运,眼下的卓东来无法拒绝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只能任劳任怨将那小妖女用被裹严实,搂着她一同躺下。
“只一晚。”
“谢谢爹爹!我睡不着,爹爹能给我讲个故事吗?”
“我几时成你爹爹了?”
“义父,不就是爹爹吗?”
卓东来心头一热,教那张小嘴哄得五迷三道,一低头正对上一双乌黑的、正巴巴儿地瞧着自己的圆眼睛,他当即消了气,只觉得怀里的小人儿天真可爱,顺手将她唐突无礼的罪过与自己片刻前的清醒一并抛诸九霄云外了。
“我给你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吧。我比你还小一点的时候,也有一位义父,不过我不叫他爹爹,他也不准我那么叫……”
卓东来的血冷了半辈子,他对骨肉亲情或人伦道义不感兴趣,偶尔施舍一点温情给让雷声吓得睡不着觉的十岁小女孩儿掖掖被子讲个睡前故事也权作调剂,当不得真。
卓婴抱着枕头来自己卧房的第二个晚上,卓东来开始反省自己昨夜的善心是不是发错了,这小妖女怎么还赖上人了,大晴天她也有脸过来?
但卓婴那双水汪汪的圆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卓东来时,他怎么也张不开嘴恶语相向了。
卓婴那双眼睛看起来有时不到十岁,有时又不止十岁——这就是那小妖女最厉害的本事了,那样一双能随意变换年纪的眼睛足够把他卓东来这样的老谋深算的人物迷得神魂颠倒,心甘情愿地为她做任何事,更别说同床共枕了。
从那晚以后,卓婴就像同卓东来长到一起似的,卓东来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后来卓东来追忆往昔时问自己,他一个独来独往惯了的人怎么就任由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儿整日里黏着自己了呢。
——命吧。
在他们熟络起来之后,卓东来发觉卓婴很喜欢倚着他。
说“倚着”太笼统了。
如果有个人能潜入大镖局而不被察觉,那他就能看到一个身穿紫袍的男人坐在矮桌前读书或品茶时一个个头只到他腰间的小女孩悄无声息地凑近他,然后猛地扑进他怀里。
卓东来每每都煞有介事地做出一副惊讶之态来配合她,接着他或是认栽一般把她圈进怀里搂着她念书,或是佯怒在那小妖女的屁股上掸灰似的落下几巴掌再拍拍哄哄。
总之,卓东来十分受用卓婴的亲昵,他从未拒绝或冷待这份亲昵,而卓婴也从不吝惜向卓东来示好,少女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管不顾的亲昵好像是在向卓东来和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宣告:“看吧,他只和我好。”
多任性,多娇纵。
卓东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