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

　　我完全能掌控自己所谓的才能，换言之，我能够支配自己；我知道我的读者会对我的作品的哪一个段落产生什么反应，换言之，我能够支配读者。故此，要说我应当做些什么的话，那就只有为了不让我自身的存在对我的作品产生恶劣的影响，最起码地，同时尽可能地加以注意而已了。我要是不比任何人都谦虚的话，那可就不妙了。
　　这是距今正好一百年前出生的某位小说家所说过的最有名、最广为人知的格言。即便在他的祖国英吉利，这位作家也不是什么名人，他的一生只有七部著作，其中只有一册有日文译本，而这本书能有人翻译已经堪称奇迹了，他就是这种级别的作家。话虽如此，单这一册小说就源源不断地为他吸引了一批狂热书迷。也就是说，他是那种因为过于小众而受到追捧的颠覆型小说家。如果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七指怪物”“瘾君子”“英国”*这三个关键词的话，想必他的名字和作品介绍就算不出现在最上面那行，也会在第一页就登场。即便经过了一百年，这位小说家的存在也没有被时间风化，这可以说是他应得的评价。可是如果直接搜索作家的名字，就会罗列出一排排似乎是拼写相同，发音不同的音乐家的名字。而且即便有与他相关的页面，我也说不好这到底算不算是对他的讽刺，又或者，他只不过是纪年表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解罢了。
　　（*七本指の怪物 麻薬中毒 イギリス
这个作家应该是西尾虚构的，虽然可能不值一提，不过我用某搜索引擎搜了一下，第一个结果是夏洛克•福尔摩斯）

　　当然，讨厌一个在自己的父亲出生之前就已经用手枪射击腹部自杀了的人完全没有建设性可言。但是，他如此轻佻地，毫无防备地谈论所谓才能，尤其是自己的才能，老实说，我觉得这种神经大条的家伙相当令人作呕。直到现在，只要一提到他的名字，只要一看到他的名字，我心里都还会有点不舒服。尽管如此，作为作家的他在我心目中占据了某种程度上相当重要的位置，在某种程度上有着重要的意义。一般来说，如果一本书在我读完之后感受不到任何乐趣，那这本书要么会被拿去送人，要么直接进垃圾桶，在有着这种读书规则的我的书架上，他的书一直被放在一个相对来说还算不错的位置上。
　　奇怪的是，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为了不让我自身的存在对我的作品产生恶劣的影响”这句话所暗示的那样，作者的主义或是主张与作品毫无关系，即使不喜欢他发表的观点，作品的价值也不会因此而降低。评价一部作品的时候，无论如何都应该独立地对待作品本身。恶劣的影响就不说了，作者对作品产生的任何影响都是不能容许的。对于那些滔滔不绝地解说自己作品的作者，我无法认同他们是作家。作者不论何时都应该保持沉默，而作品和作者应该不带牵连地被讲述。在水平差不多的情况下，我最讨厌的读后感套路就是“和作者的其他作品相比”，我发誓哪怕我的嘴裂开，我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不需要说明我反感这句话的理由吧。如果说不解释不行的话，那就是无法理解这个誓言意义的证据，这就是这种类型的誓言。
　　但是，如果说在我的书架上留下足迹的他，或者说他的书，是因为内容有趣才得以在那个位置上存续至今的话，那也绝非如此。恰恰相反，我觉得那本书大部分内容都相当无聊。如果说小说是一门艺术的话，那么用“无聊”这种直截了当的语言来予以评判也称不上值得褒奖的行为，然而即便如此，我对这本书的评价依然是“无聊透顶”。如果真的严格按照我的规则，这本书要么送人，要么扔进垃圾桶，只会有这两种下场。可事实并非如此，那本书被放在书架上一个方便拿取的地方，在那种位置摆放那本书当然是有理由的。在我真正能够断言这本书十分无聊之前，我当然是不能像前文所说的那样丢弃它的。
　　简而言之，我还没有读完这本书。

　　对于一本书的作者而言，比起一页都不曾读过的读者，读过却不想读完的读者应该更加让人悲伤吧。可谓是失败。无法让读者把书读完，归根结底是因为作品没有足以让读者读到最后的器量。半读而废，正是如此。那么，这位小说家的书连让我读完的魄力都没有吗？要这么说的话倒也并非如此。暂且不论那本书自身蕴含的魄力，至少我自己有足够的耐心读完那本书。何况如果按照那个规则来说的话，对我而言，那些读到一半就不读了的书已经被归类为无聊的东西了。
　　但是，在这里提到的“没有读完这本书”并不是说读到了一半，也不是说只看了开头几页就不看了。和这两种状况完全不同。说得更具体一点，我没有读的部分是这本厚达320页的文库本，从92页到142页，正好50页的内容。这本书的正中间有整整50页我还没有读过。计算一下的话，我大约跳过了整个故事的六分之一，按照正常的思路，我本来是根本没有资格谈论这部作品的。即便是如其本人所言，掌控了自己的才能，也掌控了读者读到各个段落的不同反应的作者，应该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阅读方式。
　　那么为什么要这样读呢？
　　如果被如此问起的话，通常会先想到装订错误吧。对日常读书的人而言，装订错误是难免会遇到的状况，不，是必然会遇到的状况才对。话虽如此，我至今为止的人生中只经历过一次。虽然就结论而言，那唯一的一次，并不是和这本书有关的经历。那是和那位作者完全不同的另一位举世闻名的大作家的成名作。我至今仍在后悔把那珍贵的错订本拿去书店换成了正常的版本。而且，如果这本书从92页到142页都脱落了，那我一定连拿去书店换都懒得去，只会把它扔掉。而且再怎么说也不能把那种书送给别人。从根本上来说，说到底，50页这种巨幅掉页的可能性根本不值得考虑，这本书是以32页为单位*装订的，从92页到142页漏订正好50页，从数字上看也是不可能的。
　　（*一些书籍采用锁线装订法，简单来说就是先用线串连书页制作若干小册子，再把小册子组合装订成完整的书芯。从裸脊线装书的书脊上可以明显观察到这种装订方式的特征。32页组成一小册是其中一种装订规格，所以正常来说如果这本书是因为装订错误而大量缺页，缺失的页码数量应当是32的倍数。）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为了说明这件事，请允许我回溯一些时间，把场面切换到我正在电车座位上读那本书的时候。
　　有些人就连坐电车的时候都要看书，就算不说是无法理解，但这似乎也不是十分容易理解的行为。书这种东西是要在家读的，而不是随身携带的东西才对——这种理论我也能接受，我并不认为这么想的人很浅薄。当我看到有人边走路边看书的时候，也一样会不禁去想这人到底怎么回事。话虽如此，说起在电车里消磨时间的方法，除了看书以外我就一无所知了。
　　那一天，在搭乘清晨电车前往我所就读的私立中学的路上，我用来消磨时间的的正是那本小说。那本书是前一天在旧书店150日元一本的购物车里，照字面意思眉毛胡子一把抓*地买来的书之一，所以买下这本书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虽然那天刚刚才开始读这本书，但当时的我已经开始皱起眉头不耐烦地翻阅了。太无趣了。开篇了无生趣的小说读起来相当令人消沉。当然，世上有很多以华丽的开头吸引读者，结果虎头蛇尾的作品，我也全手赞成不该让这种作品受到欢迎的观点，但要说就算开头很无聊也没关系的话，那也难以苟同。虎头虎尾才是创作者本来应该追求的目标。
　　（*十把一絡げ，日本熟语，将绑成许多束的东西都捆在一起拿走，形容不分青红皂白地处理复杂的事情，把零散的个体当成同一个整体进行无差别的对待）
　　为什么我非要读这种书呢，我痛苦地想着，从书上移开了视线。
　　为了参加社团活动的晨训，我平日里所乘的这班车和始发班次相当接近，车上也就理所当然是空荡荡的。人口密度堪比澳大利亚，几乎看不到穿校服的人。车厢里通常只能看见零星几个不知是为了避开人流高峰还是单纯因为公司离家很远的上班族在那睡眼惺忪地呆着，整个车厢只有我一个人的日子也绝对算不上少数。
　　如果是寻常的话，就是像上面说的这样。
　　而那一天不同寻常。

　　那天，我所乘的车厢里来了一名女高中生，穿的不是裙子而是裤裙，是一身我没见过的校服。裤裙上是格子条纹，上半身穿西装打领带，脚上穿着白色高筒袜，配黑色的乐福皮鞋，头箍拢起了大量的头发，厚边框的眼镜多少显得她有点俗气。不过，就算考虑到她乘坐着这么早的电车，在她身上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她看上去只是随处可见的，普通的女高中生而已。
　　除了她上了空荡荡的车厢之后径直坐到我身旁的座位上这一点。
　　“……”
　　难不成是因为这个女高中生我才会难以享受这本书么，我开始这么想了。要说为什么的话，她光是坐在我旁边还不满足，还从侧面探着身子，以几乎是赤裸裸的态度，窃读我手里的那本书。
　　与其说是被窃读，不如说是被斜眼瞪着的感觉。
　　就好像被人用眼睛侵犯了一样。
　　从她坐在我边上开始就一直这样。她完全没有把视线从我拿着的那本书上移开的意思。自她上车以来已经过了两站，这期间我既不方便合上书本也不好停止阅读，只好一直怀着糟糕的心情读那本书。我试着扭动腰部从她身边的座位逃走，结果她理所当然般地吸附了上来，仿佛我的右臂是磁石的S极，而她的左臂是N极一样。很快，我就被逼到了座位的最边缘。有几次，我为了确认前面的句子往回翻页，她的口中就传来了好几声露骨的咂舌。她对我手中的书兴趣满满，不会有错。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让人乐在其中的书当然不可能存在，然而那本书之所以让我无法享受，她的干扰确实也占了一部分原因，但是那本书本身也毫无疑问十分无聊，这一点也不留情面地加剧了现状的压迫感。这就是所谓协同效应。如果说一个人喜爱阅读的话，那么这个人越是喜欢阅读，就会越难以忍受糟糕的阅读体验。虽然由自己来这么说有点害羞，但我是个特别喜欢读书的人。所以，我对那本书还有那名女高中生产生了近似于愤怒的感情，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呃……不好意思。”
　　又过了两站，故事读到了适合告一段落的片段，我把自己制作的书签夹在那页纸里，合上书本，对那名女高中生搭话了。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了。不，这不是容忍或者忍耐的极限这种浅显的问题。我所就读的学校在离家很远的地方，离这班电车的终点站只有一站之遥。在不知道那名女高中生会在哪一站下车的前提下，能想象到的最坏的状况是，我将不得不忍受现状直到最后。如果要那样的话容我敬谢不敏。我没有理由在这种情景里坚持到最后。
　　“你这样在旁边看，很难看清吧。”
　　“诶？我的名字叫泽崎泪江哦？”
　　（沢崎るい江）
　　她很不可思议地如此说道。
　　以银铃般的嗓音。
　　“啊是，我叫海鸟纳言……不对，我没在问你名字！”
　　（海鳥なこと，本作属于ナコト写本系列，也即纳克特抄本，该系列每一篇的主角都叫nakoto。）
　　（译为纳言没有太多深意，其本身也不是这个读音，只是译者没想到合适的汉字，请权且垂阅吧）
　　“知道了~”
　　摆着一副“这个初中生在说什么莫名其妙没有条理的话啊”的态度，她终于把视线从我正读着的那本书移到了我的脸上，然后吃惊地“呜哇”了一声。
　　“原来你是这副表情啊。”
　　似乎除了书以外什么都没在意。
　　把我当成了自动翻页机么。
　　“于是乎？找我有何贵干呢？呃，那个谁？”
　　“海鸟纳言。”
　　“纳言同学。”
　　泪江不但没有从座位上站起来，反而把身子靠得更近了，直直地看着我，步步紧逼。她在边上看我书的时候也是这样，她的视线似乎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一丝动摇。不论看着什么，目光都是笔直的。我不知道泪江究竟读几年级，不过对读初中一年级的我来说，女高中生也是年长者。实际上差不了几岁就是了，关于这一点我心里清楚得很。但总而言之，我被泪江直直地凝视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一时说不出话来。
　　“什么嘛。”
　　看着一时语塞的我，泪江突然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我在边上偷看你的书惹你不高兴了，要朝我抱怨呢，别吓我好不好。”
　　你这不是有自觉吗！
　　我告诉她就是这么回事之后，她“哎呀呀”地，轻轻地表示了讶异。
　　“这么一说，不就好像是人家在边上偷看了你的书吗？”
　　“难道不是？”
　　“不，确实是这样哦。”
　　泪江若无其事地说道。
　　“连这都没有察觉到，纳言同学还要多加努力呀。”
　　“是，我很抱歉……”
　　不知怎的我就道歉了。

　　泪江的语气听起来很客气，可又有种十分强势的感觉。她也不像是因为我是初中生， 所以把我当成小孩子对待的样子。
　　怪女人。
　　“电车这东西，说到底是一种公共交通工具嘛。”
　　泪江对我说道。
　　“你总不能因为人家在边上偷看就发火吧，我又不是色狼，互相谦让是很重要的……”
　　“再怎么说也要注意分寸吧？与其说分寸，在这种场合也许应该说请你不要得寸进尺？”
　　“但是，对人家来说，在列车上看书就是为了给旁边的人看才去看的哟？”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啊。”
　　“宣传呀。”
　　“宣传？”
　　嗯嗯，泪江点头道。
　　“宣传，再加上一点点自豪感吧？就算不是在电车上，也会不由得在意身边的人在看什么书吧？就算不怎么喜欢读书也好，喜欢看书的人就更会这样了。”
　　“哈……”
　　就像现在泪江一直偷看我的书这样吗。这样想着，我歪了歪脑袋。这种感觉……不，虽然泪江这个明显过激的案例让人一时难以感同身受，但非要说的话，我也确实不是不明白这种想法。如果在我的身旁有什么人在看书的话，我也至少会对那本书的标题感到好奇才对。说不定还会下意识地偷看两眼。但我想绝对不会有人像泪江那样明目张胆，连内容都要饱览无遗。
　　“是这样的吗？”泪江说。
　　“那是肯定的啊。”
　　我说道。
　　“比方说在用手机发信息的时候，要是有奇怪的家伙从边上偷看的话，任何人都会觉得很讨厌吧？”
　　“书和手机可不一样。”
　　“在隐私被偷窥这一点上是一样的。这样说可能很夸张，但一本书就像一面罗盘，可以告诉别人读这本书的人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向我介绍你的朋友，我就能了解你的为人——这是一句连标明出处都会让人不好意思的过于有名的格言*，不过把“朋友”换成“书”，这个命题也同样成立。
　　可以从书架窥见其主人的人格。
　　正因为如此，偷窥别人看的书就好像穿着脏鞋走进书房一样，这本来就是不应该的。
　　（*——苏格拉底）
　　“纳言同学啊，你把人家说得好像不懂礼貌一样，是不是太失礼了啊？”
　　这话听起来总感觉有点自相矛盾，总之，泪江向我抗辩道。

　　“唔嗯……你理解不了吗。”
　　“诶？”
　　“我还以为，纳言同学肯定和我是同一类人呢。”
　　“……”
　　我们十几分钟前才第一次相遇，泪江就对我说这种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怎么了？一脸不知道怎么回应的表情。”
　　泪江茫然地问我。
　　“不，没什么……那个，你为什么会那么说呢？”
　　“人家坐这么早的车就是为了去老师办公室偷考卷的哟？”
　　马上就要期末考了，她说。
　　我又没问这个。
　　“通常偷考卷都要在放学后才对，但这回我要杀个出其不意！”
　　“这回”的意思是，有上一回吗。
　　我没想问这个啊。
　　应该说，她根本没听我说话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的是，你为什么能断言我和你是同一类人啊？”
　　“要说吗？因为啊……”
　　说着，泪江从小小的学生书包里拿出了一本套着书皮的文库本。
　　“因为啊，我们读着一样的书呀。”
　　“啊。”
　　累江取下那本书的封套，把里面的样子展示了出来，封面上的标题和我当时手里拿着的那本书完全一样。当然，作者的名字也是一样的。也就是说，是同一本书。这个事实令我大吃一惊。不需要说明，连想都不用想都能知道这是多么低概率的巧合。除了周刊漫画杂志以外，在电车上恰好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读同样的书，这样的经历绝不寻常。虽说没法比较，但我与装订错误的不期而遇都比这要多。
　　“只要看读的是什么书，就能了解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哟？”
　　“……”
　　见我不知道如何应答，默不作声。
　　“嘻嘻。”
　　泪江笑了。
　　回想一下，泪江在踏入这节车厢的时候，她看了我一眼，随后她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间，那应该是累江惊讶的表现吧。的确，如果坐电车的时候看到车上有人正在读自己正准备读的书，我想不论是谁都会感到困惑的吧。虽然泪江还说，“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也不会用那么没教养的方式偷看的哟？我会以更加小心不被发现的形式偷看的。其实人家也有犹豫过，该怎么和你打招呼。面对这样的巧合，我可是陷入了难以判断的困境哦？”我想那也多半不是假话吧。将这作为理由确实也不是无法接受，然而除去这一点，泪江至今为止的言行也可以说是游刃有余到了异乎常识，逸乎常事的境界。恐怕没礼貌单纯是她的个性而已吧。

　　“呼……原来是这样的吗？”
　　不过，话说回来，一想到泪江也是一个正直的爱书之人，先前我心中的那些不快、痛苦还有近乎愤怒的心情，就几乎烟消云散了。我完全没有打算支持“喜欢看书的人不会是坏人”这种愚蠢的主张，但是，暂且不论书本身是否有趣，泪江能理所当然般地从书包里从容地拿出这种不知名作家的书，要说我对这样的她无法产生好感，那也是不可能的。
　　虽说我并不觉得只是因为读一样的书就能算是同一类人。
　　于是我说：
　　“真是不可思议啊。”
　　泪江似乎对这句话颇为认同，向我投来了亲切的微笑。
　　“人家还是第一次有这种邂逅。”
　　“是吗，我也一样。”
　　“总感觉有点浪漫诶。”
　　“是吧。”
　　“要不我们就顺势交往看看？”
　　“……你那本书是在哪买的啊？”
　　我无视她说的话，一边把玩一边端详着她递来的那本书，如此问道。
　　“我想这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弄到手的书吧。顺带一提我是在旧书店买的。”
　　“啊，二手书可不行呀。”
　　听到我购买那本书的渠道，泪江皱起了眉头，语气还变得像说教一样。
　　“不论读者从旧书店买多少书，对作者来说都是产生不了利益的呀。”
　　“这个嘛……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这本书的作者应该已经去世好多年了吧，反正已经绝版了，从旧书店买不也挺好吗？”
　　“然而，那只是借口。”
　　泪江露骨地撅着嘴说道。
　　“嗯……”
　　倒也不是不明白这种道理……
　　书店买不到新书就买二手吧，作者去世了的话那就买二手吧，诸如此类的说法，作为道理是说不通的。虽说没有不存在例外的规则，但是从一开始就准备好退路的规则不能称之为是规则。如果前提是只要把书搞到手就行的话，那就没有道德或者良心可言了。
　　“那，泪江同学你呢？”
　　“当然是从旧书店买的了。”
　　一副并不是在抖包袱的语气，她如此说道。
　　“人类是一种罪孽深重的生物哦？”
　　“那个……”
　　“罪孽深重的同时，也是慈悲为怀的生物哦？这是有没有自觉的问题。不是‘反正也无所谓’，而是‘知其恶而为之’。这可是很重要的哦？”
　　跟她磨嘴皮子似乎是白费力气。

　　唉，的一声，泪江叹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气氛忧郁了起来。
　　“怎么了？泪江同学。”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纳言同学。”
　　”倒也没什么不行……”
　　“人类到底为什么要读小说，然后又创作小说呢？”
　　真是个宏大的课题。
　　这不是能和刚认识的人探讨的事情吧。
　　“呃……应该是，该怎么说呢，虽然这么说不够语出惊人，不过读小说也好，写小说也好，不都是因为‘有趣’吗？”
　　“并不有趣哦？”
　　泪江冷冷地说道。她用食指的指甲笃笃笃地敲击着那本书的封面，像是要把那书给戳穿似的。
　　“至少这本书并不有趣。”
　　“……”
　　“至少对人家来说这本书就是烂书。纳言同学你觉得呢？”
　　“我好像还没读到三分之一……”
　　“目前为止有什么感想呢？”
　　“……挺无聊的。”
　　“你看叭。”
　　“不，那是因为，也许这书确实写得不怎么样吧，这世上也确实存在并不有趣的书，但是有趣的书也当然是存在的吧？”
　　“存在的。”
　　“对吧。”
　　“但是，无聊的书要更多一点哦？”
　　“这……”
　　“人家至今为止已经读了有两千本书，如果不允许出现‘说不上有趣但也谈不上无聊’这样的中庸选项，果断地分成有趣或是不有趣的类别来看的话，其中只有四百二十七本书是有趣的，剩下的那些就没什么意思了哦。”
　　“……”
　　“纳言同学还没有开始学加减法吗？”
　　“才不是，我又不是因为在心算所以才沉默的。”
　　“这样吗？总而言之，从这个事实当中我所得出的结论是，比起有趣的书，无趣的书数量之多是压倒性的。这不单是我个人的主观见解。但凡是读书人，要列出自己读过的有趣和不有趣的书各自所占的比例的话，往往会一边倒地偏向后者。纳言同学你又如何呢？”
　　“我嘛……一半一半吧。”
　　“一半一半。”
　　累江重复着我说的话。
　　“也就是说，有一半以上是无聊的书。”
　　“你这样说有点随便就是了。”
　　“既然大部分都是拙劣的作品，为什么人们还要读小说然后又写小说呢？读起来多半很无趣，写起来也多半没什么意思。这不是很不可思议吗？”
　　华丽地无视了我的反驳，泪江流利地继续说着。
　　就好像这是很常见的问题一样。
　　就好像她常常为这个问题而烦恼一样。
　　“我个人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作者这一边为何而创作的问题。为什么要写文章呢？如果能写出名作的话还好，为什么要写出差劲的作品呢。写出烂书不是还不如不写吗？为什么呢？”
　　“就算你问为什么……”
　　“我不懂这有什么意义。写出烂书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吗？创造没有价值的东西是为了什么呢？而且相应的，读过烂书之后也不会有任何收获。然而为什么，人类还是要读小说，还是要写小说呢？”
　　“那是……因为想要读到有趣的小说，想要写出有趣的小说，不是吗？”
　　“因为想要。”
　　泪江反复念着这句短语。
　　感觉怪怪的。
　　应该说有点烦人。

　　“有趣的小说所带来的感动，其价值远远凌驾于无聊的小说所产生的空虚。所以为了积累经验，进而创作出有趣的小说，不得不先忍耐着创作蹩脚的作品，难道不是这样吗？”
　　“嗯——嗯。”
　　泪江装模作样地抱起双臂，发出奇怪的声音。
　　“也就是说，这就像赌博一样。”
　　“怎么赌博都来了……你怎么想到那里去的啊。”
　　“可是，有趣的东西和无趣的东西混在一起，目标是押中有趣的东西，但押错的概率要大得多，搞不好就会倾家荡产，而庄家，也就是出版社，不论结果如何永远是最赚的，这些地方不是很像吗。”
　　“嗯……这个比方倒是不坏，但感觉两者在本质上完全不一样吧。”
　　“如果说有所不同的话，那就是个人在意志层面参与其中的程度不同了吧。但是呢纳言同学，先不论个中缘由，根据我个人的调查结果，小说这种东西，似乎不但读得越多越容易觉得无聊，写得越多，也会写得越来越无聊哦。”
　　“诶？”
　　这再怎么说也是相当极端的理论，甚至可以说是谬论，以至于我完全无法向泪江掩饰自己的讶异，心中的困惑完全写在了脸上。然而泪江即便看着这样的我，即便被这样的我看着，也丝毫不打算动摇自己的主张，这回又复读起了自己说的“会越来越无聊哦”。
　　“先说说关于阅读的部分吧。”
　　泪江说道。
　　“一开始，人只要克服了对阅读这件事本身的抵触心理，基本上读什么都会觉得很有趣。和爱好或者趣味之类的东西无关，就倾向来看，不一定得是什么特别的小说，哪怕是毫无特点的普通小说也好，仿佛能从任何作品中享受到乐趣。”
　　“是么。”
　　“正经开始读小说的年龄，平均来看大约是小学高年级到初中左右的阶段吧。就像纳言你现在这么大的年纪。说起来纳言同学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读小说的呢？”
　　“如果不算低龄的少儿读物，应该是从小学四年级左右开始吧。”
　　“和我说的差不多嘛。也就是说读书的资历有五年左右，纳言同学作为读书家已经有中级水平了。
　　“中级吗。”
　　搞不懂是什么标准。
　　“中级水平的话，会怎么样吗？”
　　“会有很多押错宝的经历。顺带一提，我已经是中级后期了，马上就要突破到高级境界了吧。”
　　“境界达到高级的话，又会怎么样？”
　　“会变得不论读什么都只感到无聊，越是读小说就越是吹毛求疵，每次阅读都会焦躁地想着为什么要读这种无聊的东西，带着失望翻页，带着沮丧合上书本。”
　　我沉默了。
　　“虽说没有经历过正式的调查，但从小说作者的角度来看果然也是这样吧，就像是殊途同归。”
　　“也就是说，一开始写什么都很有趣，但迟早会没了兴致，最终敷衍地去写作吗？”
　　“没错。”
　　如此说来，从某些有一定资历的作家在访谈与后记中表达的感受来看，他们显然并不是那么享受写作。简单来说，这些作者们总是给人一种时常被截稿日期折磨，或者为了更加根本的灵感枯竭而困扰的印象。
　　只要可以阅读就觉得幸福，只要可以创作就感到满足，最初那种纯真的感觉不知何时就失去了……光用这种诗意的说法可能无法完全解释这种现象。人们经常把这归咎于新鲜感消退或是缺乏刺激，但恐怕其中有更加深层次的原因，形容起来应该更接近于“饱和”的状态。越是喜欢读书的人越是难以忍受无聊的阅读体验，可越是喜欢读书，读到的无聊作品也就会越多。
　　根据这个理论，无论从什么角度去深究，读书这件事最终都会变得毫无乐趣。

　　“综上所述，纳言同学，人家想说的是，既然读小说这种行为最初的感受最为重要，那么刚开始感受到乐趣就放弃不就好了吗？”
　　“趁着还能享受阅读，就放弃阅读吗？”
　　“很奇怪吗？很差劲吗？这种事不能做吗？”
　　泪江连珠炮似地说道。
　　“只想要甜头，不想吃苦头，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吗？”
　　“这个嘛……”
　　“当然是不对的，这种事怎么能被容许。”
　　趁着我还在考虑怎么回答的间隙，泪江当即撤回了自己的发言，自己否定了自己的说法。
　　”如果想要一样东西，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大量阅读无趣的小说，就是为了读到有趣的小说而付出的代价……”
　　“但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是这样，那么所谓有趣的小说就仅仅只是意味着比无趣的小说更有趣而已。正因为这个基准值随着阅读量的提升不断上调，高级读书家才会觉得无法与有趣的书相遇。这样想的话未免太不浪漫了。我先前确实说过“有趣的小说所带来的感动，其价值远远凌驾于无聊的小说所产生的空虚。所以为了积累经验，进而创作出有趣的小说，不得不先忍耐着创作蹩脚的作品”这样的话，但最终变得无法感受到乐趣和一开始就放弃乐趣果然还是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所以，虽然没有切实的根据，我还是插嘴打断了泪江的台词。
　　“但真的是这样吗——是指？”泪江问。
　　“仅仅只是有趣的小说也好，除了无聊以外别无他物的小说也好，从现实层面来讲都是不存在的吧。真正关键的是，能从小说中读取到什么。”
　　“这种论调未免太理想化了吧。”
　　泪江当即抢过话头。
　　“从现实层面来讲，当然存在仅仅只是有趣的小说，进而，也存在除了无聊以外别无他物的小说。说什么每本书都一定有自己的有趣之处，无法从中读取到趣味是读者自己的责任，这样的说法实在有点苛刻，完全是自说自话。”
　　“要这么说的话也确实是这样……但是，如果把作者和作品分开考虑的话，作品就应该属于买下它的读者对吧？既然如此，书的优劣就只能由读者自己负起责任，因为读者只是花了钱而已。”
　　“负起责任？”
　　“如果遇到无聊的书，就把这当成自己的责任，不去责怪其他人，要么把书送出去，要么丢进垃圾桶。至少别把书往墙上摔。这是我承担责任的方式，是理应遵守的规则。”
　　“真是自作主张的观点。”
　　“但作为回报，如果那部小说很有意思，那就是我自己的成就了不是吗？”
　　“原来如此，确实很能满足虚荣心。”
　　泪江用带刺的奇怪语气回答道。

　　“我不认为作者和作品可以分开考虑哦，两者是一体的，要说的话，作品就像作者的名片一样才对。”
　　“不是，那……要这么说的话，也说不定确实如此就是了。”
　　“如果作品没能成为作者的一部分，那就说明这个作者的能力有所欠缺，没办法用自己想写的方式写出自己想写的东西。毫无疑问是能力不足。那种家伙不配称之为作家——还不配称之为作家，只不过是擅长模仿的业余爱好者罢了。”
　　“说得真狠啊……”
　　“这已经很宽容了哦？不过呢，纳言同学，虽然我刚刚说要在一开始还能感受到乐趣的时候放弃阅读，但站在人家的角度，真正值得谈论的，是更加深入的事实。”
　　泪江话锋一转，把快要岔开的话题拉回了正轨。
　　“厌倦也好饱和也罢，已经不是这个层次的话题了。问题是一旦成为读书高手，就再也没办法单纯地阅读小说了。”
　　“再也……那，创作小说也是一样。”
　　“没错，多半也没办法单纯地创作了。虽然我不认识什么作家老师，也没有写小说的经历，没办法妄下断言，但想必不会有错。热情会消散，一切都会消散。所以不论读什么都会很无趣，不论写什么都会很无聊。”
　　我沉默不语。
　　“然后就会开始发一些愚蠢的牢骚，说什么以前有那么多有趣又激动人心的作品，如今的小说却不温不火毫无创意，一边抱怨一边拿起以前爱看的小说打算重新读一遍，结果却出乎意料地令人失望。”
　　“会很失望吗？”
　　“因为回忆是会被理想化的啊。不论身在何处，有着怎样的读书风格，任何人都会觉得一生中最棒的作品是十几岁时见到或者读到的东西哦？更何况，如果后来读到的净是些无聊的小说，过往的记忆被美化也是不可避免的事。”
　　“读得下去的小说——就这么消失了。”
　　“说到底，一个人一辈子能读完的小说，顶多只有五百本左右吧。最低限度的话，如果说只一生要有一本书作为座右铭就好，那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说法。”
　　“两千本明显超出这个区间了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