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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秦】赭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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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三年
“以三年岁次丁巳,采北祗铜,铸二剑,铭曰‘定秦’,小篆书。李斯刻。”
定秦剑横于座前,指尖一遍遍描摹着剑身苍劲平稳的阴刻。篆铭之人仅隔一案对坐,简牍展合,墨砚相接——得人与共烛深,嬴政少有地感到几分心安。
李斯为定秦题字时,曾与他耳语:“穆公铸剑‘崤衙’,记战败之耻。孝公佩剑‘壹言’,明商君之志。今者‘定秦’,亦可助王上得偿所愿。”
可嬴政不解:他为何又说“王剑不宜轻易出鞘”?秦,马背诸侯,以战立国,还会有不宜出鞘的剑么?
“这乱世,因诸侯不臣之心而起,必将由君剑了结。”李斯停下笔,续了些灯油,烛火明灭间,得见嬴政注视着定秦,目光炯炯。
嬴政将定秦放置一旁,不舍地移开目光,正襟端坐,挑眉看着李斯:既如此,王剑为何不宜出鞘?
“然,秦国庙堂各方纷争不断,六国合纵抗秦之心不死,仍需相邦制衡撑持。”
嬴政半眯着眼,唇角生硬勾起。相邦……
“且王上所图甚大,非君臣同心合力——”李斯倏尔抬眼,复又垂首,“不能达成。”
“相邦,先王之臣,非孤之臣。”
嬴政勾着唇,玩笑似地开口,目光灼灼盯着李斯,语意分明透着不甘与落寞。
“王……”字斟句酌,却发现此刻万千谏言都显苍白。
“臣力弱。”李斯垂了眼睫,竭力掩去眸底那颇有些自弃的歉疚愧意。待再次抬眼与人对视,早已寻回清明神色,“然,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臣虽为属官,职爵甚微,然臣所掌,乃秦国机密要务,王上侵淫势力,当由此始。”不是谏言的语气,倒像是已然做出的决定。
这还是第一次,李斯坚定地表明立场。他选择了他。
嬴政闻言微怔,不置可否。
烛火映照,李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试图抚平嬴政蹙起的眉心,恍然回神,堪堪停至半途,两人无言相觑。
僵持半晌,李斯正欲收手,未料嬴政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腕。
“先生……”嬴政急切开口,但只唤了一声,便没了下文,眼底闪过几不可察的光亮。
莫退……
李斯心中泛起微涩,却还是为面前之人牵起浅淡笑意。舒展手掌,就着嬴政的手,靠近灯台
昏暗烛火下,掌心纹理错乱,似是将秦地黄土塬梁、纵横沟壑尽揽其中。
常言道,掌纹深的人,心思重。敢如此展露于人前,到底是这人活得坦荡,还是只对自己不同。
“孤不知该,如何与你盟誓。”
李斯从不信什么虚无缥缈的诺言,可一旦认定一人,亦自认无需盟誓,自己也会跟随其一生。
但见眼前这少年如此无力轻叹,想来他是极看重这些的。
“沔彼流水,朝宗于海,乃既定之事。维天降灵,延元万年,亦无甚因由。”李斯出声劝慰。
“朝宗于海,延元万年——即是天下归秦,秦法永续。”嬴政霎时会意。
李斯颔首,“自古行令皆需印信。”执起笔蘸了墨,递给嬴政,“臣为王上制鉨,所篆何字,还望王上亲定。”
嬴政未再多言,只将墨笔接过,于李斯掌心之上写下二字。笔意坚定而又稚嫩,虽稍显稚嫩却极为坚定。
秦正。
“政者,正也。”李斯喃喃。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待墨迹已干,嬴政松开李斯的手,正色挺身长跪拱手:
“先生可正孤之失。”
“以全王上之志。”李斯庄重回拜。
“与定秦一样,以先生笔法为此鉨篆字。”
“好。”
烛影昏黄暖意融融,这一夜,书房的灯火一直亮到东方之既白。


IP属地:河北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22-05-05 23:11回复
    秦王政八年
    “八年,王弟长安君成蟜将军击赵,反,死屯留,军吏皆斩死……嫪毐封为长信侯……事无小大皆决于毐。”
    朔夜,月隐,则众星耀目。
    王权旁落,亲弟背叛,相邦压制,嫪毐乱政,宗室一盘散沙……
    “月竟失信,不守长夜。”嬴政低语,他从未想过,会有人肯为自己立风露中宵。方出殿门,便见一身白衣常服的李斯立于殿前,眸中带着关切。
    “惟其如此,方可与日同升同落。”李斯拱手行礼,温声回答。
    成蟜已死的消息传来,嬴政于章台宫中独坐整日。李斯处理完手头事务,便匆忙入宫,候在殿前。嬴政需他相陪——李斯总是有这般莫名的自信。
    嬴政握了李斯手腕,引其入殿。
    腕上温热濡湿的触感,借着烛光看清了染血的定秦……不顾君臣之别,忙将那还在向外渗血的手掌捧起,李斯心中酸涩,却也只能暗叹一句:果然。
    “匣子里有‘代赭’和纱布。”嬴政入座,极为贴心地提醒着。李斯无奈。
    听闻先昭襄王晚年常在手臂上划血“王”字,故而宫中多备止血药物。至于为何偏是“代赭”,李斯不得而知。
    “定秦自铸成以来,始终未有剑鞘,伤人,伤己。”李斯小心地为嬴政清创包扎,轻声劝说。
    “何为‘王’?”嬴政充耳不闻,扫了眼木架上庄重横陈的秦王剑,兀自沉声发问。
    李斯眸色暗了暗,“秦昭襄王五十年,杜邮。”
    先昭襄王与武安君,五十载以战安邦,并力开疆,得威烈昭彰,天下为骧,最终却以一纸空诏——唯,一方王玺蘸了朱砂的盖印,并赐秦王剑,令其自尽。
    “武安君死,昭襄王恶朱砂及玺,替以代赭并鉨。”似乎意有所指,李斯束纱布的手一顿。
    “秦王剑,是饮血的。”嬴政略倾身,言辞中透着冷意。
    闻言,李斯处理好嬴政的伤口后,便卷起衣袖伸出手,将内臂袒露在嬴政面前,语气平稳,“王上并非昭襄,即使需以鲜血明定心志,亦不必自伤。”
    “你,不怕么?”嬴政用未受伤的右手托着李斯的手腕,拇指扣住腕脉,脉搏如常。
    “秦王剑沾染的,不止武安,还有商君的血。”那定秦剑上,未凝的君王的鲜血,刺痛双目 ,“臣,不怕。”
    秦惠文王元年,世族动乱,商君起兵平叛,陷于彤地,负重伤,颈刎“壹言”而亡。
    “君剑饮血,其臣枯骨,未必是相负。”
    自己选定的君主,性情确实太像昭襄王,但李斯一直认为:他害怕成为那样的人,他仰慕孝公,他渴望有商君这般的良臣辅佐。
    “臣不敢自比商君,但臣相信,王上不会是第二个昭襄王。”他不愿成为,他便坚信他不会成为。
    李斯与嬴政对视,眸中映着烛火。
    此间相知意气,百算千虑亦不过枉然。倒不如坦然点起一盏心灯长明,之后燃烧到死。
    “先生议是。”嬴政展颜一笑,将方才那副连自己都厌弃的凉薄性情尽数收敛。
    旋即无奈抿唇:李斯这雷厉风行的处事手段——也不知是该欣慰赞赏,还是该心累扶额。动辄就能将他逼到进退维谷。
    心结稍解,可如今指下腕脉搏动,却要如何收场。
    但见李斯低着头出神,很明显此次风波已然平稳度过,遂毫无给嬴政铺台阶的意思。
    默然半晌,既是难得的空闲,嬴政索性翻来覆去地仔细端详李斯的手臂,发现自家先生手背与手臂的肤色界线划得分明。手背与秦人黄土般的肤色无异,手臂却是白了些许,内臂更甚。
    嬴政眨了眨眼,取来那枚铜鉨,染上代赭之色,于李斯内腕盖印。
    以托着这腕的手的黄土之色作底,较白的皮肤为晴空万里,绵延的青色脉络将深红的鉨印对角穿起,“秦”字的起始与“正”字的收束恰好落在这微微凸起的青筋之上,好似力透纸背的这一笔,惊艳了千载春秋。
    眼瞧着这人流露出惊讶神色,嬴政心情大好:“夜已中天,先生便如往常一般留宿于此罢。”
    李斯默许,扶起嬴政,并肩而行。
    “定秦剑鞘一事。”
    但凡是剑,总得有个剑鞘。
    “先生为何如此执着。”
    壹言有鞘尚且如此,定秦无鞘,已然伤了君王,倘为王剑,还要沾染多少人的血?
    “当今秦王剑乃孝公之‘壹言’,天下归秦之日,当了却商君遗愿。彼时王上腰悬的佩剑岂可无鞘?”
    剑鞘,并非束缚,乃是守护。
    “但依先生。” 丝毫不再掩饰疲惫,嗓音低哑。
    熄了烛火,两人同榻而卧。嬴政仍握着李斯的手腕,那人平稳而有力的脉搏传导而来,慢慢平复着他不宁的心绪。
    “符玺行令之事,今后仍交先生兼掌。”
    “好。”
    多事之时,东方未明便要颠倒衣裳,但至少也得一夜好眠。


    IP属地:河北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22-05-05 2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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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政十年
      “王诏,在秦之外客臣子,三日内离秦,违令者斩。”
      宣诏之声,内殿里听得分明。李斯瞥了眼桌案后空着的主位,面色平静——他的君王已布好开局。他铺简研墨为书,既成的习惯——终局由他完成。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
      笔下言辞近乎刻薄,心中实则半喜半忧——他可以轻易想见君王谋篇布局时的镇定自若,制诏加玺时的不着喜怒;也能清楚感知君王深藏心底的喜不自禁,极力压制的怒不可遏。
      外殿空荡冷寂,端坐主位的君王半眯着眼,紧抿的唇角似有若无地勾起,大抵算是世俗所论喜怒无常的帝王本色。
      嬴政自认从无什么平和的性子,却也未曾料到自己竟能如此暴戾——今日面对宗亲步步紧逼,甚至有那么一瞬,他几乎就要拔剑杀尽所有忤逆王权之人。
      既然当了王,这身子就不是自己的了……难道连性情也都不能是自己的么?
      明明,亲政还未满期年……
      嬴政下意识扶住了腰侧的秦王剑——孝公佩剑传至今日,“壹言”二字,早已深深植根于历代秦王心中。王剑出鞘,寒光凛冽间揉进了太多不可言说——为了这“壹言”,孝公可将其托与商君,护法镇国;昭襄也可将其赐予武安,命人自裁。他和李斯,又会走到哪一步……
      嬴政将剑鞘解下,“壹言”入鞘,收敛锋芒。王剑与王玺并置案头——暂且卸去这君王威仪,起身朝内殿稳步走去。
      就算留不下什么明君贤臣的千古佳话,至少于他二人之间也能得个善始善终。
      这是嬴政第一次觉得,从外殿到内殿竟是如此遥远,走了这许久,难免心生烦躁,方才堪堪压下的怒气,更有沸反之势。
      用了些力打开掩着的殿门,气势万钧——看来早已忘了,是谁在离开前细心将殿门带上,生怕那多事的宗亲扰人清净。
      内殿高台上的人并未理会此番动静,拢袖、蘸墨、落笔,不疾不徐,行云流水。
      『……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
      当以国事为重——那怒气滔天、汹汹而来的君王,也只得轻声掩上殿门,在殿前厚厚的地毡上悄无声息地来回踱步,没转几圈便觉无趣,索性敛袍拾级而上,于横陈定秦的木架前驻足。指腹拂过剑鞘上的刻铭,掠过剑镗,至剑茎处以掌心贴覆,缓缓紧握,但即使手背青筋纵布、指节愈显苍白,也未有铮然破空之声传来。放下了握着剑柄的手,另一手复又摩挲着剑鞘上“定秦”二字。
      “王剑,不宜轻易出鞘。”那人的劝告,他记了这许多年。
      倘若连王剑都要动辄离鞘,空有强大的战力,而无坚定的守护,那叫“国将不国”。
      思及此,嬴政心下稍安,柔和了眉眼,半转过身,李斯恰好抬头,明眸相对。
      “终有一日,‘壹言’随葬终南。”李斯注意到嬴政抚着铭篆的手,浅笑言曰,满眼憧憬。
      “当此之时,‘定秦’延元万年。”
      嬴政郑重答复,顺势依着习惯去拿李斯还未写完的书文。意料之外被李斯抬手挡回。嬴政不解,但见李斯挑眉,便也了然——这是又琢磨着折腾谁呐。
      嬴政张了张口,而后无奈抿唇。罢了,他从未逼迫过李斯,这等小事更无必要。
      嬴政靠着案头,随性抄了个柑橘抛玩,着手安排外客离秦后的官吏执掌。
      『……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
      “淮南之橘,不产于秦,而王上悦之。”李斯听着抛橘的响动,边写边说。
      “卿,不生于秦,寡人亦爱重之。”嬴政停下手中动作,正色道。
      “故,王上既下诏,令逐客,臣自当上书,谏逐客。”李斯抬眸,言明所写之事。
      嬴政放下手中简策,略撑起身看向李斯,蹙着眉:使君王朝令而夕改,失信于天下——此责,先生当真欲一身担之?
      李斯回以一笑:王上知臣信臣,臣不惧人言。
      李斯走的是一步险棋,倘若宗室当真与秦王离心离德,怕是非要大杀四方才可平定,而到时,李斯无疑会成为众矢之的,秦国也必将陷入动荡。
      “终归是要上呈寡人,如今有何看不得的?”嬴政深知李斯文辞犀利,更知李斯偶会行事毫无顾忌,若能提前得知所书内容,也可相应早做准备。
      “若要令宗室归心,此书需得由宗室之人亲自、当众、呈递王上。”李斯眸光闪了闪,笑意带了几分狡黠。
      看来宗室能有多少担待,李斯早已摸了个透彻,遂由得李斯去。
      “寡人拭目以待。”
      『……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
      嬴政斜倚着凭几,剥了橘瓣,倾身喂给李斯,偶然瞥见“逐”字,沉声道:“此番逐客,六国必定不会闲着。先生或可秘密留在咸阳,运筹铺排。”思忖片刻,到底还是忧心秦国,和李斯。
      “天下,谁人不知李斯乃秦王心腹,臣如何能不走?”李斯无奈咂了咂口中带了橘络丝丝苦涩的甜酸,更为坚定——
      『……王者不却庶众,故能明其德。』
      “要走,而且要走得,人、尽、皆、知。”一字一顿,语意愈发轻惚空灵。
      “但依先生。”
      嬴政拉过李斯放在桌案上的手,翻过来掌心朝上,将衣袖挽起,露出内腕,执了鉨就着代赭,盖印。
      “待先生复归,便请任职廷尉,如何?”
      长史——客卿——廷尉……再往前走,终至位极人臣,天下士子之极,只是,这代价,他当真付得起么?
      覆盖手背的温热,腕上的冰凉,冷暖之间,惘然划不清界限。
      “诺。”
      『……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
      他没有回答“好”。


      IP属地:河北来自Android客户端3楼2022-05-05 2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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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执行一国之法,总领一国之政,先生更欲后者?”面对李斯稍显的冷淡,嬴政直言询问。
        不猜,方可不生忌。
        “当年狂言为后者而来,实则甘心因别者而留。”
        “秦正”鉨印,早已融进心脉;代赭深红,便似歃血为盟。
        在他最初的愿望里——大秦丞相,总领国务政令,立万世功业。
        实则最难忘的岁月——大秦廷尉,执行君主律法,开千古先河。
        最后回不去的当年——秦王长史。
        『……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
        “不论先生任何执掌,符玺行令一事皆由先生兼领。”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等到月盈苍穹,咸阳宫中的君王熄了烛火,借着月光伏案不眠。那个可共烛深的人暂且离秦,但他定会复归。
        『……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
        至于后来,有一中车府令,他兼行符玺令事。
        『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IP属地:河北来自Android客户端4楼2022-05-05 2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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