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额涅遣派人来，并不寻我，只说传王泰历问话，去去就回。我琢磨不透额涅的意思，猜不出究竟要问哪一桩事。心正悬，春旺说王伴儿和额涅僵着，跪在里头已好半晌儿了。张氏劝我别触霉头，我偏不听，撂下饭碗就往前殿去。门上无人拦，我照直往里，跑过去跪在额涅腿边儿，眼里藏一星儿泪，好似负了多大的屈。）
“王伴儿一向顺服，就算错失，也都是儿的错失，额涅有话不如直接问儿罢。”

（ 王泰吏跟我前头跪着，已有一炷香。他与紫禁城里其他的净人并不一样，没有长年累月的谗言媚行来压驼他脊背，这一杆腰便挺得笔直，即使伏在地上，你仍觉得那仿佛是一株倾倒的小青松。）
（ 额林珠是在我与他沉默的间隙里闯进来的，这孩子被我惯得太过，性子太娇，规矩在她身上几乎失去了束缚的意义，叫她一搅合，便不知还能问出几句有用的信息。可要板起脸斥责她，我又不落忍，尤其她婆娑着泪眼，一头扎在我跟前，像一只负气的小鹿，于是石头人心，也叫她的泪烫化了。）
病才好一点，太医叫你不要吹风，你怎么就敢自己下床来？
（ 将她搂进怀里坐着，一只手轻轻挲着她稚嫩的肩，去抵消那或许并不存在的寒气。气氛被这一样一夹冲，模糊地出现了一丝缓和，但目光向王泰吏投去淡淡一瞥，却仍有无声的严厉。额林珠在侧，语气便稍稍缓下来一些。）
你起来说话吧，公主既然来了，你也好当着她说清楚。
（ 话音稍稍一顿，朝元娇轻轻一扬下巴，她会意，把服侍的人都遣散出去，将门轻轻掩合回来。）
那日雨花阁为何落水，你有一个字瞒我，下次回话的地方，就不是永寿宫了，想必慎刑司的三板斧，比我的话更管用些。
408

（出事那天，原本与霄情姐姐有约，要为太皇太后千秋寿礼做个商量。然而晌后听说皇父进了承乾宫，她也只好失掉我的约。突然空闲，没想好做些什么，魏氏就来劝说寿康宫的梨花已经全开，不如去游廊底下赏新花吃新茶。临走我还打发妙竹带上新制的酒酿饼，要去和福太妃娘娘一同品尝呢。）
“额涅，他说的不对。那天是春旺半道回去取纸，王伴儿一直在儿身边呢。”
（王泰吏话说半截，被我掐住续上。我往额涅怀里偎，好不教她看见我佯言的表情。）
“那天雨花阁外有只小猫，它不看人，直往水边走，临水的大石头上苔藓湿滑，我怕它落水才去追的。但没承想，它步子好稳，倒是把儿带进水里去了。”
（话讲到这儿，才敢抬头去对额涅的眼神。稍停了停，像是仔细回忆，之后恍然道。）
“我记得踩空的时候，旁边有人，我想抓他胳膊，却没抓住。”

（ 额林珠坐在我怀里，身骨太轻，浑没有二两，这场病又磨去她刚养丰的一点肉，如今看去，倒比袅袅还伶仃几分。她将那一点似是而非的彻头大悟演绎得惟妙惟肖，可我是她额娘，做母亲的怎么能不洞悉她那一点私心？垂着眉睫与她对视，直至她话音全落，才轻“嗯”一声，脸上瞧不出什么喜怒表情，话音也淡淡的。）
既然如此，春旺倒没什么错，可王泰吏寸步不移跟着你，还能叫你跌足落水，显然是用心不足，不宜再在你跟前伺候。
（ 额林珠新出生未久，王泰吏便调在跟前伺候，我晓得他们情谊深厚，可这不是她们联合诓瞒我的理由。小树不修不直，有些是非公义，是要自幼言传身教，耳濡目染，深种根植的。若她今日骗过我，来日便以为这法子无往不利，她心里的黑白曲直，是非对错，又有何正谬之别？我纵然爱她近溺，可大是大非面前，却不敢含糊半分，不求她将来成人，身为帝姬，能作一国女子的表率，却终究要作为一个真正的人，立身正，持身明。）
（ 这回不惯着她，只轻飘飘一句话，便要裁定王泰吏的去留。）
打他一顿，贬回辛者库去吧。
（ 朝元娇一扬脸，她便要去外面叫人，目光这才投回王泰吏身上。）
还有什么要说的？
403

（大事已然，恐难有挽回的余地。但若让王伴儿因为我的谎骗而送命，实在教人难以领受。）
“额涅再听儿讲一句，再做打算也不迟呀。”
（心沉下半截，从额涅怀里挣出来，双膝一弯，跪在毯子边沿，腰杆儿直溜溜，就要为他再做申辩。）
“那天王伴儿确实中途离开，但是春旺、妙竹、魏姑姑都和儿在一起。全因我追猫跑得突然，他们没追上也并非难恕。倒是落水那瞬，真有人在我身侧，揪着我的褂子边儿，好像要拉我，又好像是失力推我。一向只有春旺腿脚麻利，但儿问了，追过来的，并不是他。
更多详细，实记不起了。儿不敢再瞒您，只请您看在王伴儿往日里服侍殷勤的份儿上——”
（王泰吏跪伏在地，脊背仍撑得平直，任谁看了都不忍。眼光在他身上停了一刹，回过头来再对着额涅，也深深磕下头去。）
“饶他这次罢。”

（ 我并不预备要以所谓杀鸡儆猴来警示旁人，有的人用重典治下，也有的人以春风怀柔。有时候表象声色往往与真相反道而驰，你越忌惮，才越张戾，才越失于那一分尽在胸臆的气定神闲。我与那些人不同，我从不打着恣意随性的旗号，反受情绪与欲望的牵连辖制，越到高处才越知道，要保持那颗冷静的平常心，何其弥珍。）
（ 伸手去拉额林珠，可她像头倔气的小牛，扎在地上不肯起，一牵不动，这才拿手捋了捋她额头间的碎绒发。）
身体还没好，不许闹小孩脾气——额涅答应你，不打他，也不送他走就是了。
（ 额林珠年纪还小，她或许并不知道，她的母亲并不预备去与刑部争一饭之地，因而她口中的真相，其本身并不那么重要，也不会决定王泰吏的生死去留。我所在意的，不过是还原真相的途中，抽丝剥茧后，找到的那一点为我寻踪觅路的蛛丝马迹。）
（ 事有反常必有妖，正如阿依慕不该无缘故害我，额林珠落水亦非偶然，两度皆报在她身上，若说她身边全无半点差池，我不相信。叫元娇过来带额林珠回去歇息，她一步三回头，生怕我诓了她，又处置了她的伴儿，于是也耐心地没有开口，只等她一步一回头，终于出了殿门，这才将目光重在王泰吏后脑勺上停留了许久，）
你起来吧，今日之事，是我私下问你们，不必对外声张，我先不罚你，可额林珠若有下次，我连同你今日的渎职一并查办，明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