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我要我的日落】

【登高浮屠，举目望去山河尽在一拢眼中。落霞明处，如被灼烧过的云翳层层叠叠，整个穹空都被晕染成深邃的橙黄。熏风安然地拂过耳畔，像一只极尽温柔的手抚过鬓角。两只手倚在白色阑干之上，微微眯起双眼，将视线投递向遥遥的山川与村落，它们变成棋盘上的微小星点，仿佛一伸手便可拾走。此刻方清醒地意识到，天地多辽远。天地与时空是如此得浩大。譬如这座凌空而立的金塔，塔下的寺院早已不复当年的模样，庙宇颓败，信徒四散，时光带走了当年的一切，唯有这座金塔依然伫立。】
【倏尔又觉得好笑。这么好的晚霞，这么好的景致，为何偏偏要去想那些伤感而遥远的事情。天地如此辽阔，时空如此寂寞，但我身边始终还有他。偏颐看向身畔人。时值暑热，沈观頫又换上了他的白衣。白衣沾染了晕黄的霞光，使他整个人都熠熠生辉、他不说话，只安静地看着远方，真是丰神俊逸，像是被层层霞锦堆叠簇拥的仙君。】
【我为他目眩神迷，更为他神魂颠倒。这是我历经千辛万苦获得的真经。一想到此事，眉目舒展，唇角泛起愉悦的笑意。一场费力的追逐，终于让他的世间万相都只有我。即便成婚业有一些时日了，每每看向他，膺间的心跳依然如擂鼓。他在欣赏日落，我在欣赏他，我的战利品。】
【待他的视线转过来时，便又是情不自禁地抿嘴一笑。伸出兰荑将他的衣袖拽住晃了晃，如小女孩般地撒娇。整个人抱住他的身子，舍不得放手。鼻尖闻得他身上淡淡的熏香，笑意更盛了些。这是我特意为他调的香料。这香味是在向世人昭告：他是我的。心尖尖漫过甜意，唤着他】
阿仔阿仔，谢谢你带我来看日落。

【春杪向阳，园内的琪花瑶草争相竞艳，林中的苍松翠柏愈显葱郁，围湖堤柳枝梢上孳长的茸芽业已从樱草色的小苗成长为细长披针的羽叶，宛若女子妆饰时因刷蘸了青色石黛而画作的舒长柳眉。我在借细柳诉说衷曲，若阿女在，我的眼前就不单是簌簌轻扬的细柳，而是她折下柳叶比在眉稍冲我喊道：“阿仔，我描眉的功力又增进了不少呢！”】
【成婚未足月，因逢姑祖慈容焕发、痼疾大康，帝邀京中宗亲、八旗女眷前往昆明湖畔共赏风荷，她与母亲同在随行名册，于是这新筑的楼屋，空留我一人独享，这因由静谧而生的孤寂，亦似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带来了细密的绵愁。我原以为等她归来，我们能亲昵如婚前，一刻都不能分离，可不知何故，自她赏园而归，直至刻下，在这成婚将过三季的时间里，彼此相守仅有寥寥可数的几日，旁时，她总有理由披星戴月。譬如现时，她同旁人赴春浓宴，不曾携我同行。我不稀罕，我正与白眉斑鸫苦中作乐。】
【我曾深陷孤独，压抑的心绪总教我痴迷于黑夜中萧瑟的风，我能从风中寻找到片刻的清醒。我曾以为她能教我摆脱灰暗的深潭，做我的光，摇醒我的心扉，为此，我愿被她驯服得像青鸟，听从命运的安排，与她共度余生。可这是一种畸形的爱，这样的爱，不该存在于我们之间。我对她的爱，该是纯粹的、完美无缺的。】
【许是春浓宴结束得早，又许是她忆得前几日与我说，她许久未在日落时分欣赏傍晚的阳光，未时三刻，她归府梳妆，卸下赴宴时繁琐的妆饰，与我乘车共赴城外金塔，这里是我们婚前常来的地方。于塔上凭栏远眺，艳丽的绯红色与金色的阳光共同装饰下的苍穹，像极了贪饮桃花酿时面颊羞红的她。】
为何谢我？【我的眼神仍旧遥视远方，语气有点生硬，我是在赌气，但我没有同她生气的理由。】你该感谢这一轮金乌，若非它卯时升起，你我怕是难见酉时的夕曛。我们皆非掌控赤乌的神。

【我喜爱这样的日落。羲和女神驾着马车将赤乌驱赶至天际的另一端，四下皆静，往素浮躁的心也随之变得安静。尤其他在我身边。於我而言，沈观頫是一味灵药，他能诊治元颐格格所有的不安。我将所有灼烈的情感都浇筑在他的身上，他像是静默不语的雪山，将这一切澎湃的感情都一应纳下。】
【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似乎在哪个陌生的时空中我们也曾这样肩并肩地欣赏落日，我也曾这样亲昵地投入他的怀抱。也许是在梦里，也许是前世，也许是来生。】
【显然，他没有跟我一样沉浸在这份安宁中。他的语气硬邦邦得，云里雾里地说了一串。而我只聆到了一句话:他在不高兴。抬起头，他的神情平静而从容，但偏偏我就从这伪装的平和中嗅到了一丝异样。稍稍一愣，有细细密密的喜悦悄然而生。真是奇怪，他的不悦竟能让我快乐。】
【重新仰首，伸出雪藕般的手臂将他的脖颈拢住，迫使他的目光不得不看向我。眸中有晶亮的光芒，几分狡黠地笑着，无辜地说道】
我听不懂。【善意地提醒他】你刚刚为什么不看我，你的眼中只应该有我，不是吗。
【暮光如纱般贴心地垂落，像有迷人的灯花闪烁在他的黑眸中，与之相呼应的是，我的面颊上团团的红晕。当年轻的恋人对视时，世界就该为此静止。】
我知道这几日是有些冷落你，我也不想的。【委屈地眨了眨眼，继而向他微笑。】不过我晓得，阿仔肯定不会生我的气。

【巍峨孤高的宝塔，茫无涯际的璇穹，停僮葱翠的碧湖，潺潺流淌的嘉醴……这曾是我梦寐以求的世外桃源，而今我却觉得它们平澹无奇，只因它们同我眼前的秋水明眸相比，顿时黯然失色，这双翕张扑闪的眼睛总能撩动我的蠕蠕心弦，直至令它魂不守舍才肯罢休。】
【狡黠无辜的笑，是她习用的花招，显然，她又欲欺诳我，教我心悦诚服的驯从。若是往常，我皆依照她的脾性，在她的劝诱下顺服，但这次不同，她明知她平日的所作所为于我而言是对我施以轻视、疏远的折磨，可她竟然不觉得这有何错处。】
不是。【踌躇片刻，终是狠下心来教她难堪，我握住拢在颈后的柔荑，徐徐放归于娇囡的身旁，继而轻轻地推开了她，并未推远，仅有一步之遥。少顷，瑶林琼树、汩汩涧流，同远方娇艳辉煌的夕阳，又为我所凝睇。我已无法细数我只身伫立在阒无一人的沈园，熬过了多少个漫漫长夜。她并非一概不知。】
夕曛易逝，还望夫人珍惜。
【我借碧罗天边酡红的余晖，暗示她一次又一次心存侥幸的逃避我对她显露的不满心绪，致使我的心亦渐成灰。我是有血有肉、有思想的活生生的人，不是她囚禁于鎏金笼的雨燕。我恳求她的救赎，为此，我赌上了我的全部。我爱她，我愿意为爱去赌，用我的生命换取一段真挚的感情，我一生无悔。可现如今的我与困在笼中的雨燕又有何异，伏夜、引昼，与屋檐下的燕笼，这又何尝不是三座牢笼，我竟远不如柳梢枝头的斑鸫自由。】
傍晚的风凉，夫人若不想一连几日皆闷在府邸与苦汤药相伴，就随我走罢。

【我向他展开笑颜，笃定他不会有任何的辩驳。同沈观頫一道走过的这些路，已教我自诩将他的性情了悟七八分。诚然这些时日的确因为一些缘故有些冷落他，可这也不是我情愿的呀。在颐和园赏荷时，在与各府女眷闲叙时，心中装满的全是他。我怎会舍得将他一人留在家中呢。他是我历经漫漫长路才得到的无上宝华，岂能弃如敝履。】
【却没成想，今日的沈观頫如此不同。他将我的手松开，竟然狠心地逃开了柔荑围成的半径，伫立在我的一步之外，声音冷淡。有些怔忪地看着不远处的他，因他的举动，心中泛起一缕波澜。他是在责怪我。是因这些时日的疏忽么。眉头蹙起，有些不解地看着他。等他说完后，依旧一声不吭，只定定地看着他，容色疑惑。】
【我看起来是否很忐忑，很不安。但这只是假面。在一瞬的不安后，在心间漾开的，是愉悦。他的责备不是蕴着怒意的斥责，而是对我的依赖。从他的指摘中，我明白了他的心思：他一刻也离不开我。——高岭仙成功得被我拉入了这万丈红尘中。难道这不值得我快乐吗？若不是因这份喜悦会与他的不虞格格不入，我甚至会振臂高呼，在这金塔之上，向着浩远的天地宣告，我终于驯服了来自北境雪地的生灵，终于将他变成了我独有的。】
【也因如此，他的生气变得无足轻重。又再度雀跃地向他走近，慷慨地做一个体贴的伴侣。眉眼弯弯，向他抿开清浅的笑意，如对待稚童一般哄着他，伸手与他的手掌相握，倔强地十指缠绕。】
以后再也不会了，阿仔。【手指轻轻磨蹭着他的手心，向他示好】我这么辛苦才嫁给你，怎么舍得冷落你呢。
所以现在，你也是很喜欢很喜欢我的了，对吧。

【塔院寺前水草旺盛的木兰花池中栽种的银朱、鹅黄的刺玫花，同不远处的竹青兰草共绘秀丽而幽静的萧间古寺，清脆悦耳的禅音钟声，汩汩作响的林地溪流，无一不教我忆起曾与阿女携手同赴的旖旎风光。我倏尔在想，此刻的我在同她计较些什么，在为何事而赌气呢。兴许，我在为苦汤药和我于她而言谁更难缠而欲呶呶不休罢。】
【只是，这场本欲辩驳无休的战争并没有燃起滚滚狼烟，我率先败下阵仗，甘愿沦为被甜言软语所魅惑的囚奴，似乎在这一刻，毋论是闲愁万种的月下独酌，抑或是辗转难眠的孤灯长夜，皆被我置诸度外，忘得一干二净，我已说服了自己，麻痹了自己的心，承认了我已对这株妖娆娇艳的丽春花上了瘾。方今，我分不清这到底是上天的恩赐，还是一场宛若庄周梦蝶的空幻之劫。】
元颐，关于我爱你这件事，你无需反复向我确认。
【我放任她的纤纤玉指轻磨在我的掌间，眼下我们的距离虽只有半步之遥，我却总觉得眼前被一层又一层朦胧的云霭遮挡，我奋力越过这层虚幻而缥缈的霏霏水云，仍始终触摸不及我的月光。】
在金塔殿前这么大的一个鸾台中，我只看得到我的夫人。
【我的眼里除了她，再也装不下旁人与他物。我再次堕入暗无明烛的深渊，将命运交给她来掌控，只因她是我愿用一生来相望、相守的阿女。她的笑，总能使我的生命燃烧。】
其实我早在你动心之前就心动了。
【主动向她坦诚，换取的是漠视也好，卑劣也罢。我锱铢必较的爱与恨，定该是轰轰烈烈的，是我拿命搏来的。这并非冲动，而是理应如此。】

【我的爱意是灼热的朱曦，它镶嵌着一轮耀眼的金边。有时我也会晕眩，被这份烈日的温度炙烤到昏厥。我爱他吗，当然。在这个确凿的答案背后，还有一个更隐秘的问题。我究竟爱他甚么呢。在此刻，若有人问及这个，我定会毫不迟疑地告诉他：他是我如此辛辛苦苦才得到的胜利，我自然爱他。可这是答案吗，它真的解答了提问者的疑虑吗。——好在无人细究。】
【仰起玉首，甘愿忍受昭阳炽热的恩赐，微微眯起眼，权作是被笑意挤弯了的眉眼。柔荑依旧与他相覆，企图从他的身上汲取到一缕清凉。沈观頫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毋论他的言词，还是音色，都是极其动人的。他的回答作证我的猜想，他的确是属于我的了。羲和终究太盛，有些持受不住，是以稍一掬首，头颅垂下，嘴角不忘那一抹清浅的笑意。此情此景，泰半被视作是因羞怯而不得不的垂首。】
【对于他方才的说辞，我自是满心欢喜的。自结识他起，哪里听过这样赤诚而热烈的话语。自然不会当做是他的本性，而要算作是我的功劳。是我一手将他教成这样的。心中不免得意。对于这样好的学生，我该给个甚么样的回礼呢。还未来得及言语，他的告白又接踵而至。】
【“其实我早在你动心之前就心动了。”】
【身子登时僵住，一阵又一阵的寒意涌上背脊，向着我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漫溯，带走了所有的温情脉脉。甚么欣忭，甚么得意，都化作了乌有。金乌的光芒如此炽烈，以至于刺眼。它明晃晃地笼罩在我的头顶，将所有的隐秘心事曝在青天中，摊开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原来，根本无须夸父如此费心的追逐，曙雀早就是掌中之物。以为的求之不得，其实只是一场骗局。只是沈观頫自以为是的把戏。我耗费这么多的心血，赔上了一切身家，到手的根本不是明珠，只是沈贤龄的玻璃珠。最爱求之不得的元颐格格，竟早已得到！】
【我难以置信地抬首看向眼前人。他竟还在微笑。他在高兴甚么，他在快活甚么。难道他会以为，我会被这样的言语打动吗，我会同他一起落入无知的爱河，与他一样一无所知地微笑吗。思绪早已散漫，不得不去回忆，究竟为何没看出来沈观頫的伪装。是我的错吗，当然不是。元颐格格不会错。错的是沈观頫，他欺瞒了我。】
【对上沈观頫的眼眸，有一刹那的犹疑：究竟谁先动心的，或许并不重要。转瞬又断然否定。不，这当然重要。音色微微冰凉，不在意地回道】
哦，是吗？

【我并不知道她是于何时何地、因何事对我动了真心，准确地讲，她总是教我难以揣摸。我曾多次遥忆过往，因她给与我的，是朦胧缥缈、若隐若现的爱，直令我的心绪跌宕起伏，近乎郁结于心。我屡屡探寻，频频确认，是初逢时，在云纹桥旁，她徐徐令簪钗别于发间，眉间舒展的笑，是再次邂逅于藏春园前，她半媚半娇地嗔道“沈家哥哥”，还是共游妙峰山时，她不容许我争辩一分，“命令”我唤她：阿女，荧惑我心。但毋论答案为何，我皆笃定我赢她在先，阳春花下那一双若勾若引的水杏明眸，早已俘魅了我，教我神魂颠倒。】
如果有人问我，在我死的那一刻，谁会陪在我的身边，我想，那一定会是你。
【适时金乌西沉，余晖照在她皙白的脸颊，落在皎容所饰的桃红脂粉上，停在舒平的黛眉前，藏入娇囡水灵灵的慧眸里。我紧握她的手，亦如在妙峰山下与她共赏甸外玫瑰时那样迫切，我等不及，更不愿等她的回应，就算她反驳我又如何，无论怎样，她早已虏获了我的心，夺走了我的思绪，掌控了我的命。她是我的药，是她拯救了八花九裂的我，亦是她的出现，教我有机会弥补曾困惑我心神数年的缺憾。】
元颐，你知道我最珍惜的回忆是什么吗？【我望向她，不再逃避她视线的追赶，将她的手放在膺前，贴近那颗砰砰乱跳的心，慢慢地、细细地，同她说道。】我最珍惜的回忆，是你意识到我爱你时，你转向我，给我的微笑。
【无数次的徘徊，无数次的畏缩，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归宿，沈观頫不再是个懦弱的小生，是能够鼓起勇气，斩钉截铁的对心爱的人表达诚心的骁雄。哪怕她拒我于千里之外，我皆不在乎，只要她的笑是属于我的，我在这世上，就有了存在的意义。】

【今日方知，原来沈观頫竟是如此得会说话。这样情深意笃的誓词，这样情意绵绵的表白，他皆能信手而来。玉纤贴近他的胸膛，感受着那一颗沉稳而笃定的心脏。砰砰砰，它是这样得鲜活，这样得灼热。我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目色流连在熟悉的面庞之上，他的眉，他的眼，我都能一一触及。沉默的冰山被我所融化，要为我变成旖旎的春水，努力地化掉自己身上的寒意，只为了向我靠近。倘若换了别人，一定会深受震动，迫不及待地投入他的怀抱，为他所许下的誓言感激涕零。】
【可从头到尾，我要的都不是冰山，我要的是那一轮金乌。夸父只会追逐烈日，他怎么会为冰山所驻足呢。是以只沉默地看着他，未做回应，而背脊的寒意已然深入骨髓。缄默半晌后，向他扬了一个浅浅的笑意。这算是应答吗，如果他愿意，那就算是罢。】
【玉手从他的胸前挣脱，重新回到自个儿宽大的衣袖间。转身不再看他，而将目光放向更辽阔的远方。在那被夕阳醺红的云朵背后，会藏着怎样绚烂的风景呢。我们的双眼都太过贫瘠，无法穿过眼前的景致获悉世间万相的真谛。同我，同他，同所有人都一致。顿了顿，倏尔扬起雪臂，指向遥不可及的橙红，对身畔人语道。】
阿仔，你看。【你看那赤红的金乌，你看那摇摇欲坠的绮丽，在泯灭之前用尽全身力气所迸发出的耀眼光芒。】这就是我要的日落。
【我要的是日落，而不是雪融。我要的是灿烂而近乎于刺眼的灼热，是要将整个血肉在一瞬间一起烧灼的温度，而不是等待寒冰在历经千年后缓缓融掉，我等不及，也太乏味。】

【如我所愿，我等来了救赎我的微笑，并服下了这味药。可是这药效实在短暂，不出一刻钟的时间就荡然无余。她有些急切地从我的手中挣脱，令我惊怔在原地，张惶失措，直至一刻钟后才释怀：原是她痴迷于层层霞光，并非因我失态的举止而不满。】
【我默默地靠近她，停驻于她的身后，同她仅留有三寸的距离，一寸是未绾的青丝，一寸是轻而柔和的光，一寸是扑通、扑通，时而澎湃、时而舒徐的心跳。刻下她的目光尽在遥远的夕曛，我倏尔有些沮丧，适才满怀诚恳的表白，居然没有收到一句回音。我在期待什么，我又因何而颓唐，兴许，她的心底早已有了千种万种的答案，只是碍于贵女羞怯的情面，无从开口。眼下的我，在同一束、百束、万束的光争荣宠。我好生妒忌它，凭仗几分闪耀，轻而易举地夺走了她的心。】
【她并未留神于周旁的人与物，向晚时依在树梢喧闹的飞禽，习习和风吹在林间悉悉而扬的碧叶，同静静陪伴她良久的我，皆不如她眼中的绚烂云霞。我轻抬双臂，经她的玉肩，绕在她的眸前，两只手握呈两个圆形，似置物架上珍藏许久的金嵌珐琅窥筒，为她捕获她的日落。】
它现在只在你的眼里，它只属于你。
【我只允许它成为她的玩物，而非引她魂牵梦萦的宝物，我暗自在心里警告这虚无的金乌，若它执意同我争，我便做一回虔诚的信徒，整日烧香拜佛以恳求上苍，教宸京再无艳阳，一年四季皆同濛雨相伴，我便不再循规蹈矩，听任安排，因为爱一个人，本就没有道理可言。】

【卷二：爱与被爱】

【晚秋时的草木花叶纷纷枯败凋零，盘旋地飞在藏春园的芳径中，淅沥地落于长廊的鹅颈椅上，摇曳地飘在我的立领旁。我怀捧一束精挑细选的白色葱兰花，手提一盒信远斋的糕点，徐徐行于通往引昼的长路，游廊中豢养的笼中燕并不似从前一样叽叽喳喳、或是呢喃细语，一路亦是未见敛声息语清扫前院的奚奴，这样反常的静谧，忽然令我揪心：究竟是碧波浩渺、海不扬波般的平宁，还是迅疾滂霈来临前饶无声息的沉寂。】
【步至引昼，卷帘入阁，把膺前翼翼小心赍捧良久的玉英交与奚女，支使她怀抱玲珑瑶芳至屋外游廊内摒挡归放于日前从潘家园市集采买来的珐琅彩花瓶中，待遣走奚女，方迎入内闺，见阿女依在软榻闭目养神，怀中还有一只惬意酣睡的狸奴，这只雪地金镂先前被她喂养得极为圆润，而不知为何，它竟悄无声息地溜走，直至昨日傍晚才归府，许是个游子，只有在外闯荡一番才知家中温暖罢。好在阿女未同它计较，待它亲昵，一如既往。我扬了扬飞剑眉，悄悄地坐在檀木矮桌的另一侧，轻轻地将秋梨膏放在桌上，启唇道。】阿女。
【尾音顿时，我见她眉梢微动，便知她并未熟睡。内室萦绕的是八宝堂药铺用零香草、当归与降香调制的怡神香，桌上沏好的茶，是灵香草、隐逸花同九里香，只是这茶还未饮用，许是方才刚冲泡完成、滤出茶汤，又许是她郁悒独坐，无心饮茶。我总是这样，无时无刻不在忖测她的心绪，并嗜此不疲。】
【沉默稍许，我借卧在她怀前的狸奴为由，为她找寻一个可供她解闷的好地方。】许久未见，老乌圆消瘦了许多，倘若阿女现下得闲，不妨与我一同赴芦花夹岸，为它钓几只肥鱼补补身子？

【我陷入了一场莫名的秋寒中，整个人都恹恹得。我感受不到分毫的快乐，膺内蕴结着无名的怒火，像一团灼烧的赤云，在心内翻腾，连带着看沈观頫也不大顺眼起来。引昼到伏夜的路程如此之短，但我再未踏足，只待在自己的一隅天地间。此时此刻，我只安静地依在软塌上，佯作阖眼安眠。怀中的狸奴也如我一般静默，只乖顺地蜷缩成一团金黄，兰荑深深地陷入它温暖的毛发间。这一切是如此得安宁，仿佛跌进了太虚幻境中，神思早已翩然而去，向着遥不可及的远方飘去，那里当是有温温然的好山好水。】
【是而，沈观頫的声音来得如此莽撞唐突，他将我闲暇的午后时光打破。微不可察地将眉头一蹙，灵识分明清醒，却固执不肯拨开双眸睨他一眼。可他偏偏不懂事，要继续用突兀的声音为我解开这场幻梦的束缚。面色有些不愈，缓缓地睁开双眼，视线落在他的面容上。他在认真地看着我。沈观頫的眼睛里有细碎的光芒，像闪烁的星子，又如飞舞的流萤。——多亮的一双眼啊。】
【在心里沉沉地叹息着，为他的期盼，也为我的冷漠。他在巴巴地替我描绘出一幅诗情画意的图画，是来自芦花夹岸的夫妻情话。可那又怎样呢。难道他俯下身来邀请我，就必须得到我的首肯么。元颐格格本就是倨傲的，尊贵的，便是他千次万次的邀约，那也是配得起的。唇角划出一缕讥诮的笑意，稍纵即逝。在拨开如碎冰般的笑纹后，留在娇容上的只剩下鲜明的冷傲。】
沈观頫。【生硬地唤着他的名字。】你每天找不到别的事情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