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黄昏时，苦读一日的诸生已显倦容，揽着肩搭着背向各自住所行去，到最后连稀稀落落的影子也消逝在风中。很不幸，我侍读的这一位帝胤却要留堂稍许（稍许都是谦虚了，我已预见今日行归时该是怎样“星辉灿烂”的场景），全因这一手被老先生赞不绝口的“好字”。】
【瞥了眼帝子手中被糟蹋得开花的狼毫，默默翻了一页书。等到他第三十九次烦躁叹气的时候，我终于也没忍住出声】
：阿哥再磨蹭下去，可就赶不上今日晚膳了。

【天际昏黄未黯，霞光流鸣，结伴而归的昆季不少，独我苦着脸色与侍读相顾无言。先生教我留堂，他却双手背负着书籍缓步离开。头疼地看着眼前的字帖，苦哈哈地拿起毫笔。毫笔开叉，一头滋在白纸上。宣纸教墨水浸染，却落不下一字。】
【长叹一声，叮嘱下来练的百张字帖，哪是我一个人能完成的。毫笔一丢，墨汁将原本白皙的整张宣纸染了大半，彻底作废。耳侧传来的声响蓦然让我想起并非一人，目光凝视他片刻，嘴角的笑意逐渐猥琐。】
【有人不用——是傻子，起身揽他肩膀，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他身上，一脸讨好。】
道愈啊，好朋友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对不对？

【要不怎么说紫禁城里皆是人精呢。自察觉到肩上一沉，我便明晓了他的用意，不动声色地往旁边再挪一挪，企图拉开与这位的距离。而圭琮养润的血脉，自然也有着可堪金玉的重量。似担了一座泰山，我动弹不得，耷拉着脸勉强挤出话来】
：阿哥视道愈为友，是道愈之幸，若有患难自然也是要为阿哥肝脑涂地的。
【窗外忽嘈杂，该是倦鸟归巢时，铜漏声低，催着盼归心。瞥见他嘴角的笑意愈来愈“放荡”，暗呼不妙，却弗敢抢先一步截住他的要求——君臣天下，到底他是我的君。】

【宣纸浸染，檀木案牍成墨黑，毫笔开叉，整一乱字了得。揽着他的肩膀一扯，送他到案牍跟前，动作迅速地让开了位置。胡乱将桌上宣纸团成一团丢在旁边，衣袖随意在黑渍上一抹，拭净了案上墨渍。重新拿出一支无损的毫笔，手掌朝上一摊，恭敬地请他习字。】
肝脑涂地倒不必，哪儿舍得要你的命，眼下不过是习百贴字。
【眼下天色未沉，却似乎嗅得几分晚膳的香意，肚中饥饿恰如其分的传来——尴尬一笑，微不可查地用空着的手安抚了肚子。又将毫笔搁在架上，转头再看道愈。】
这时辰不早了，该是用膳之时。道愈且安心习字，我保证不让你饿着，【拍拍胸脯保证，显得格外真诚。】我这就给你拿吃得去。

【爱新觉罗卓戟非是无恶不作的檮杌，他显然继承了觉罗氏的威仪与从容，举手投足间自显风度，唯有他轻轻挑眉，张扬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时，我要疑惑他竟是皇室贵胄还是俗尘浪子。一阵乒铃乓啷响，沈道愈被圈在案牍前，经此一闹，书是看不下去了，索性正襟危坐，目光凛然】
：习字既是先生嘱托给阿哥的任务，道愈怎敢越俎代庖！何况孔子云“君子求诸己”，先生都赞阿哥是一等一的君子，想必您也不会让他失望吧！
【愈显得真诚的起誓愈有猫腻，何况有了从前的经历，我根本不信他会记得返还上书房！只怕他是要逃之夭夭，溜之大吉。遂起身绕过矮几挡在人身前，颇有一股子即将就义的气势。】

【正襟危坐，背脊直挺，目光是何等的凛然，当属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皆当无愧于圣贤的典范。想到刚才溜之大吉的心思兴许太明显了些，心中暗叹了口气。这百贴的临摹是逃不去的，也只能争取少写一些。摒弃了逃之夭夭的心思，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顺势又搂。】
瞧你说得——我若不会让他失望，怎会被留下来习字。
【至于他话后的“小人求诸人”，且看在如今有求于他的份上暂且轻轻放下，而用子曰反回。所谓装腔作势，莫过于此。】孔子还云“君子喻于义”，以道愈大义之情，定不舍我一人在此。
【溜到他身旁的位子上坐下，重拾纸笔，凑近了往他案牍上的墨一沾，开始临摹。。】
早日开始早日结束，道愈——快！

【落日熔金，总觉得今日的落霞尤其的长。临摹了几贴之后便坐不住，探头探脑地去偷看道愈已经临摹的字帖。与自己跟前的字帖一对比之后，数量显然比他要少，又稳住了心神继续临摹。】
【中间伸懒腰的功夫望了他一眼，瞧他心神都埋在案牍上的字帖，小心意又起。一边时刻偷看着他以免被发现，一边从我案前那层层叠起的字帖中抽出了一些偷偷往他那沓上一放。刚放完又立刻心虚地摆正了坐姿，拿起毫笔继续练习字帖。】
要我说，这字也没什么不好的，先生何苦让我如此遭罪。
【宣纸上可谓称得上是“挥洒自如”，看不出分毫的有序，偏我自个儿并不觉得差，只道是“文风不羁”。自夸。】潇洒如风！

【习字非静心而不可为，于是，窗子外的落日与蝉鸣成为了檐上小兽独赏的风景，华庭里，唯有浓与淡的墨交织在眼前。唯一剧烈的响动，来源于身旁一刻也闲不住的卓戟。耐心勾完最后一笔，才不慌不忙附和】
：嗯，吹得东倒西歪，七零八碎，的确是潇洒如风。
【至于桌前疾书半刻也未见削减的那叠纸，我只作未曾发现他鬼鬼祟祟的行径。能陪着我坐这儿（想到这时，在心底扯出嘲讽的声），肯亲笔写上那么几个字，已是这位最大的让步与仁慈，我弗敢贪心。但吓一吓他却是可行的】
：若是未见改进，当心先生还要罚！

【彼之赏鉴不堪入耳，右耳一进左耳即出。也不知在案牍前练了多久的字，眼见晚霞近乎暗沉，逐渐褪去半边昏黄。揉了揉今日承受了重负的手腕，舒缓了几分酸痛。余光瞟见两人案上的字帖，原本的白净的宣纸尽数染上了浓墨，汇成齐整的字迹，而层叠的宣纸明显一高一低。】
【单手握拳抵唇一咳，动作迅速地将两叠纸合成一叠揽在怀中。空着的手臂弯曲，肘搭在他肩膀上。】
不怕，这不还有你。
【肚子的饥饿不容再闲聊耽搁，将怀中那摞纸递给了额涅派来的太监，似乎是叫——李胜。他的名也不重要，随即喊上道愈一道用膳，后话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