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宋卜宁安顿好孩子们,又踏着熟悉的月色来到了帝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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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前刚查出有孕时,魏禾的身体已经衰败到了极点,全靠一服服草药顶着,才勉强架起一副身骨。宋卜宁心里不安,便常常在深夜溜进寝殿,只看见魏禾安静的伏在床边,一头青丝洒满床铺,提笔艰难的书写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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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腹中的孩子已经三个多月,正是反应严重的时候。端来的菜色诱人至极,也只能可怜的丢在一边,魏禾一点也闻不得,勉强喝下两口粥便再次昏在床边。就算是这样,夜深人静,他也总是起来,毛笔沾了赤朱色一笔一笔的写,枯竹般的手腕下压着满满一卷黄麻纸,被灯火照的薄如蝉翼,只余珠玑,字字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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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重病在身,整个太医院愁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药房的炉火和帝寝的烛光就像两点午夜的星,昼夜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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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卜宁只静静坐在魏禾身边,见他一笔三歇,心里渐渐泛起浓重的不安。她看得出来,魏禾正在燃烧最后的生命去供养腹中的幼子,而他手下日日盘算的,是为绪儿谋划的托孤的遗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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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禾写着写着,便要抬手沾一下笔,那样细瘦的腕子,上面伏着青色的血管,看的宋卜宁心惊胆战。寝殿的炉火烧的很旺,但他还是冷的微微发抖,时不时叹一口气,微微缩进被子里,合着眼睛缓一会儿,再起来继续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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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卜宁再铁打的心也要碎了,她微微靠过去些,只见魏禾颤巍巍写下好些叮嘱之语,便知道他这是在给绪儿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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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勿轻信臣子,重用一人,乃至朝野权倾,于帝王不利…宦官一族终为异己,还需提防,只因你年纪太幼,也可借权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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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卜宁越看越入迷,身子也越靠越近。等她回过神儿来时,却发觉魏禾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笔,正淡淡的望着她的方向。等她甫一抬头,便正正对上那一双淡泊冰冷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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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睫毛是翘的,又长又软的耷在瞳孔上方,下面是布满血丝的眼睛,微微发灰的褐色瞳仁,正一瞬不动的看着她。
宋卜宁顿时汗毛倒树,挣扎着就要起身,魏禾却突然伸出手,冲着她空空一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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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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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细长的指节就这样擅自穿入了她的身体,脱力一般跌在了榻上。榻上是柔软的被面,宋卜宁却心口一绞,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魏禾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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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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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禾颤着嗓子叫了她一句。宋卜宁不答,也不敢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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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宁,是你对吧?我刚刚感受到了,你就在我身旁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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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将死之人…总是能感觉到冥间的事情…咳咳,所以你不要生气…我很快就给你偿命,只是现在腹中还有你的孩子,还有绪儿,都叫我寝食难安的,我也不敢早早去了。”
魏禾一字一句的对着空气慢慢吐字,隔了一会儿又咳喘的上不来气,只按着胸口低低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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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时时还能听见你的声音,就在耳边,那是好多年前了,你悄悄跟我说,魏禾,我恨你,你这种人,活该是孤家寡人,伶仃一生,不得好死。我想你说的是对的,只是…只是我活不了那么久,也就不能实现你的愿望了,真是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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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卜宁努力的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说过这种话。不过她本就很少对魏禾说话,他记得也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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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半年,”
魏禾呆呆地看着她刚刚坐过的地方,唇边还有一抹若有若无的苦笑:“或许也不到半年了…我这身子,恐怕是生不下孩子的,只需刨腹取子便好,留他下来,给绪儿做个伴儿,不然就剩绪儿独身一人,太过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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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宁,你恨我,我知道。你恨我拿孩子囚禁了你,你恨我不明不白杀了贺廷,你恨我不让你去给贺廷扫墓,你恨我给不了你自由,还恨我亲手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