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克和莫蒂》的相关幕后与深度解析

第一部分：起源
截至目前，《瑞克和莫蒂》是IMDB史上排名最高的动画剧集，也是排名前十的电视剧中唯一的动画类作品。这样一部广受赞誉的殿堂级佳作究竟是如何炼成的？细究起来，《瑞克和莫蒂》的诞生还颇具传奇色彩：既非潜心修炼、十年一剑的惊世大招，亦非妙手偶得、灵光一现的意外之喜，而是曲曲折折、阴差阳错之下栽培出的一朵奇葩。
这部剧集的成功自然离不开两位核心主创丹·哈萌和贾斯汀·罗兰。在加入《瑞克和莫蒂》之前，丹·哈萌最知名的身份当属神剧《废柴联盟》的编剧，至于贾斯汀·罗兰，大家可能更熟悉他在《探险时光》中配音的柠檬公爵。这对活宝相知相爱的历史可以一直上溯到2004年，从那时起罗兰会时不时向哈萌创办的短片电影节“101频道”投稿。他的作品往往充满了“丧心病狂”的笑点，让观众不知所措，但哈萌却颇为欣赏他的幽默。罗兰在2006年向“101频道”提交了一部动画短片，片中的两个主角Doc和Mharti明显是在恶搞科幻经典《回到未来》中的Doc Brown和Martin。在这部罗兰事后声称完全是他一时兴起的胡闹之作中，Doc宣称可以帮Mharti解决一切烦恼，前提是Mharti得对他的小弟弟做不可描述之事（由此可以想见他之前的那些短片到底有多重口）。

上图左侧为《回到未来》中的两位主人公，也是瑞克和莫蒂的原型。
时间推进到2012年，哈萌暂时离开了《废柴联盟》剧组，而Adult Swim，一家面向成人观众的卡通频道则向他抛出了橄榄枝。起初哈萌颇为犹豫，他清楚自己的长处不是动画设计，而是以对话和故事为重心的情景喜剧。转念间他想到了自己在动画界从业的好哥们罗兰，就向后者征求意见。罗兰马上提议重新启用当年那部恶搞短片中的角色Doc和Mharti，并将他们改名为瑞克和莫蒂。最初罗兰设想的是像《探险时光》那样的11分钟短剧，但频道官方要求延长到半小时。在多方磋商之后，大家最终决定为剧中人物组建一个家庭，而瑞克则化身为莫蒂的外公。
站在当事人的角度看，这部日后的神剧其实有点前途未卜。当时的哈萌正处于事业低谷，转行参与他并不熟悉的动画创作，而罗兰的职业生涯也可谓一波三折，给福克斯设计的三部动画作品全部被砍。没人会对这样的组合抱有太大的期望，但奇迹就这么发生了。就在卖出试播集的当天，一向患有拖延症的罗兰竟然主动邀请哈萌和他一起加班写稿。于是两人席地而坐，在哈萌那间未经装修的《废柴联盟》办公室里，花了六个小时赶出了第一稿的故事。那时还没有人知道，一颗动画界的超新星正在冉冉升起。

第三部分：
叙事结构·人物·寓言
乍看之下，《瑞克和莫蒂》像极了嗑药嗑嗨后随性挥洒的产物，但剧本的创作过程却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更加严肃认真。和大多数美剧一样，《瑞克和莫蒂》是由一个写作团队负责的，只是这个团队的规模要小于业界平均标准，基本上不会超过七个人，而且其中大多数都是没有加入美国编剧工会的“野战军”。在创作剧本时，所有人都会挤在一间狭小的办公室里进行激烈的头脑风暴。大家先是互相交换创意，从个人生活的趣闻轶事到各类科幻作品中寻找灵感。当故事有了雏形，即连贯合理的发展与走向，其中一名编剧就会据此写出剧情大纲。哈萌和罗兰会决定这份大纲能否通过，接下来就是数易其稿的修订过程，而终稿则需要核心主创再次首肯。哈萌坦言他的完美倾向往往会延迟创作日程，这也是为什么本应有14集的第三季最终只发布了十集。
上文中我们谈论了《瑞克和莫蒂》是多么勇于打破陈规，不过所谓对传统的颠覆主要还是体现在跳出俗套以及博采众长的再创作上，就“好好讲故事”这一核心要素而言，它算不上离经叛道，甚至可以说十分遵纪守法。在影视作品的光谱上，《瑞克和莫蒂》其实算不上激进乖僻。它并没有刻意使用晦涩的表现手法来让观众摸不着头脑，也没有沉迷于冗长的哲学思辨与心理剖析以至于将叙事边缘化。动画领域走形式主义路线而被奉为神作的早有先例，比如《EVA》的最后两集以及押井守版的《攻壳机动队》，而《瑞克和莫蒂》显然并不属于这一阵营。但就叙事而论，这部作品某种程度上反倒是与中庸稳重的古典主义十分贴合。这里所说的古典主义英文为classicism，学界用来代指那些以叙事为重心，遵循某种既定规范的影视作品，有别于淡化戏剧冲突，力求“真实”的现实主义和剑走偏锋，以表现自我至上的形式主义。问题是《瑞克和莫蒂》以突破常规为特色，它遵循的又是哪种规范呢？
诚然，这部剧并没有受制于常见类型片中某种特定的创作规范，甚至还乐于调侃那些已经成为俗套的桥段，它所奉行的是一种更高级别的法则，即所有故事片所共享的深层结构。作为二十世纪影响最为深远的社会科学流派之一，结构主义认为理解人类文化的关键是那些埋藏在表象之下，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系统或结构。某种程度上，哈萌可以说是结构主义理论忠实的践行者。早在九十年代，当他的一部剧本创作卡壳时，哈萌就开始了对“故事圈”的探索。他想要破解组成经典叙事的密码，发掘出让电影和电视剧引人入胜的隐蔽结构。在浏览了成堆的好莱坞大片，反复钻研了约翰·坎贝尔的“英雄旅程”理论之后，他终于提炼出了自己的故事圈——包含了八个阶段的叙事结构图谱。主人公过着风平浪静的生活，逐渐欲求不满，继而踏上了未知的旅程，他们努力适应陌生的环境，并最终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但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最后他们回归了最初的生活，只是内心已经焕然一新。

上图是一张典型的“故事圈”，包含八个循序渐进的步骤。
将坎贝尔的叙事理论运用到影视创作中已有先例，克里斯托弗·沃格勒的《作家之路》就是哈萌故事圈的灵感来源之一。不过身为编剧的哈萌真正感兴趣的不是构建精致繁复的理论，而是找到行之有效的普适方案。他的故事圈看似简单，但正因其简洁扼要、易于理解，方能在变化万千的创作条件下始终富有生命力。哈萌将他发明的这一创作模板称之为“胚胎”，意即其中蕴含了一个好故事需要的所有要素。在为《废柴联盟》编剧时，从每一集的起承转合到每一季的走向，哈萌都严格依照着这一模板。如果某段情节游离于模板之外，就会被推倒重来。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个故事圈已经印在了他的脑回路里，想要无视都不行。
正如前文所述，《瑞克和莫蒂》与《废柴联盟》在风格和情节安排上可谓一脉相承，其中自然包括对故事圈的执念。这一次，哈萌对叙事结构的精巧把控与罗兰天马行空的疯狂想象力可谓是珠联璧合，最终造就了这一部与众不同的神奇动画。每一集的故事都像过山车一样跌宕起伏，让人大呼过瘾，同时又稳稳地运行在既定路线之上，从不会脱轨失控。纵使融合了多种迥异的风格，也不会显得杂乱无章，因为不管是喜剧、悬疑还是惊悚，所有的类型片都得按照线性的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来上演。由此看来，《瑞克和莫蒂》可以被称为“元类型片”，即一部探究类型片本质的类型片。它表面上不按套路出牌，其实已经洞察了所有套路背后最深的套路，正所谓无招胜有招。不过，所谓的故事圈和它代表的隐秘结构依然与特定社会文化的发展与积淀密不可分，并不一定如某些结构主义信徒所鼓吹的那么神乎其神，是比人类历史还要久远的存在。

第三部分继续
对结构主义的探讨到底不是本文的重心，而且就算哈萌并不真有能窥见宇宙机密的神之眼，就算他的故事圈并非编剧的万用灵丹，《瑞克和莫蒂》的成功依然证明了优秀的剧情对一部好作品的重要性。当然，好的作品除了充满张力且结构合理的故事，同样也离不开让人印象深刻的人物。毕竟，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反转和超展开时间长了还是会逐渐模糊，但我们始终会记得那个嘴角总挂着哈喇子，语速极快怼天怼地的老**和他身边那个畏首畏尾，看似一无是处却也不乏高光时刻的小外孙。
瑞克和莫蒂，正如片名所暗示的那样，是这部动画的绝对主角。你固然可以把《探险时光》改名为《芬和杰克》，或者把《怪诞小镇》改名为《梅宝和迪普》，但以上这些动画在核心人物之外，还刻画了许多独当一面，足以与主角争辉的角色。而在通常采用双线结构的《瑞克和莫蒂》中，祖孙俩的冒险之旅几乎总是比另一边的家长里短更为精彩，莎莫和杰瑞等人偶尔还能灵光一闪，其他配角则只剩下插科打诨的份。总之，在瑞克和莫蒂跨越次元、横穿宇宙的冒险旅程中，他们遇到的大部分人物都只是推动剧情发展的工具。上一秒目中无人的外星首领下一秒就被虐成了渣渣，刚刚和莫蒂建立起战斗友情的异族小伙伴转眼就被瑞克无意中爆了头。相聚离开都在一瞬间，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曲终人散之时，剩下的只有一身疲惫的祖孙二人在车库中四目相对，追忆着那些不可告人的星际传说。
和一般双主角相对平等的地位不同，瑞克和莫蒂两人在各方面的差异之大使得他们的关系必然不对等。前者是天才科学家，凭借聪明才智打遍宇宙无敌手的“最强人类”，后者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屁孩，却身不由己被卷入了无休无止的疯狂冒险之中。瑞克深知莫蒂还是个孩子，千万不能放过他，所以一定要拉着他上刀山下火海，在千钧一发之际还可以拿来垫背。当然，瑞克内心深处还是对莫蒂保留着一份柔情，说是亲情的投影也好，说是心灵的寄托也罢。第二季第一集最后，64个平行宇宙之一的瑞克决定牺牲自己拯救莫蒂，可以说是全剧最感人的片段之一。祖孙二人间化学反应碰撞出的火花和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情感可以说是全剧除了高能剧情之外最大的看点之一。

上图为第二季第一集中瑞克准备牺牲自己以拯救莫蒂
虽然《瑞克和莫蒂》对主角组之外的人物刻画相对不够丰满，但这未必是该剧的缺点，反倒可以说是为了服务于主题而有意为之。每集剧情密度如此之大，出场角色如此之多，自然不能强求每一个都富有深度。许多创意和点子拿到好莱坞流水线上都可以扩充成好几部电影，而在本剧中却往往一集之内就交代完毕了。如此之快的进度，势必要依赖于大量的巧合与偶发事件，换作一般的正剧肯定会让观众觉得太过胡来。但《瑞克和莫蒂》本身的基调就是疯疯癫癫的黑色喜剧，所以并不会令人感到违和。与《星际迷航》（老版电视剧）和《质量效应》那种设定相对严谨的科幻作品不同，本剧的主创不会费工夫告诉你传送枪的工作原理或是瑞克联邦的创建史。正如没人会纠结哆啦A梦从哪里搞来那么多神奇的道具，观众在意的是那些道具所带来的奇妙效应，而不是它们的存在本身是否合理。

上图来自第三季第七集，这也是IMDB上评分最高的单集。
由此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剧中的路人角色往往显得缺乏深度，因为编剧本来就没有想把他们打造得有血有肉。这些配角，他们所在的世界，连同那些层出不穷的新发明与黑科技，都相当于哆啦A梦的神奇道具：并不需要解释来历，招之则来，用之则弃，其存在的目的无外乎是烘托出瑞克早已看穿一切的牛逼，反衬出莫蒂好心办坏事的悲哀，以及无情地揭露和嘲讽人类社会根深蒂固的积弊。《瑞克和莫蒂》其是一部寓言，所有那些外星空间和平行宇宙，都是披着科幻外衣的人性修罗场，映照出人类与生俱来的无知、贪婪和恐惧。系列评分最高的第三季第七集正是把这部剧集的寓言属性发挥到了极致：重建后的瑞克联邦，消费主义的甜蜜谎言，劳动人民与资本家的矛盾，贫民窟里每日上演的无间道，政治家的伪善与不择手段，权力背后的血腥与暴力。所有这些元素都交汇在了短短的一集动画之中，无怪乎有网友感叹《瑞克和莫蒂》包含了一切东西。更准确的说，这部动画如棱镜般将我们熟悉的一切解析、折射，然后再次投影，化作滑稽而扭曲的图像，让我们在笑过之后陷入深思。

我之前发的第四部分后半段被吃掉了，再发一遍吧~
与瑞克的光辉四射相比，莫蒂则显得平淡无奇、个性不明，但这也正是他的设计初衷：一个让观众能够带入的视角，以普通人的身份见证瑞克的癫狂。他或许有点胆小怕事，但心地并不坏，也不会像杰瑞那样否认自己的缺点。他或许有点缺乏野心，但也因此从来不会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他的智力并不出众，但这正好让他不会去思考那些无法解答的人生谜题。瑞克极强的自尊心与控制欲，让他难以忍受在无尽宇宙面前的无力感，而他对科学的信仰又迫使他不得不接受这一最符合理性的事实，最终导致了他的心理问题与自毁倾向。而莫蒂虽然也在和瑞克的冒险中受过不少惊吓，也有过几次短暂的爆发，但他还是逐渐适应了这种不同寻常的生活，并学会了淡然处之。他有限的理解力使他虽然隐约间也感受到了那荒凉而残酷的宇宙真相，却不会过度纠结，而是依然把注意力放在当下。第一季第八集中莫蒂对莎莫的开导正是对他生活理念的最佳诠释：“每个人都漫无目的，每个人都无处为家，大家迟早都要挂，快来看电视吧。”
瑞克和莫蒂在目睹宇宙虚无本质后不同的反应，也正说明了认识到“一切都无所谓”其实是一把双刃剑，既能引向瑞克那样的放浪形骸、几近疯癫，也能让人意识到没有迈不过去的坎，从而更好地享受当下。我们或许不能也不应去效仿瑞克的生活方式，他孤独地站在人与神、理智与疯狂的分界线上，独自承载着无尽的黑暗，正是为了不让我们重蹈他的覆辙。为了不在漫无边际的虚空中沦丧，我们需要的是哈萌在访谈中所说的“聚焦”能力，也就是把视角从混沌无序的宇宙拉近到每个人自身，去用心对待身边的人和事。既然不存在终极的意义，我们也就可以自由地创造属于自己的意义：每一寸天地都可以是宇宙的中心，每分每秒都可以是最重要的时刻，点滴小事也都可以让生命更有价值。这些看似鸡汤的话语，在剧中人物痛彻心扉的领悟过后，显得格外真切而厚重：莫蒂亲手埋葬了另一个时空中的自己，擦干眼泪，生活还得继续。

如何面对信仰缺席、世界失序之后的意义真空，如何抵御虚无主义的侵蚀，避免消极与沉沦？《瑞克和莫蒂》缤纷绚丽的外衣下竟然还有着颇为晦暗而深沉的一面。当然，促成一部剧集诞生的思想资源不一定等同于其观赏效果和艺术水准，就像在论文中引用尼采并不意味着你就拥有了和他一样的深度。这部动画的难得之处，不在于触及了哪些深刻的哲学问题，而在于它如何处理那些问题：用解构经典的手法来重塑自身，用轻松欢快的形式来探讨沉重的议题，以幽默和自嘲来传递严肃的思考，这才是它吸引观众的法宝，也正是其后现代属性的体现。与仍然保留着高傲的精英姿态的现代主义不同，后现代主义以解构崇高的方式，消融了所有坚固意义的根基，并用纵情狂欢与戏谑反讽来对抗真理崩塌后的混沌与空虚。
你不一定非得认同这种举重若轻的表现方式，也可以认为其模糊了批判与消遣的界限。的确，《瑞克和莫蒂》并不是那种划时代的作品，而是在现有框架内整合升级的产物。但至少，当别人都在贩卖情怀时，它用老桥段整出了新花样；当玩梗与山寨蔚然成风，它证明了模仿也有高下之分，致敬也可以格调非凡。它无意于开宗立派，做新时代的《阿基拉》或《银翼杀手》，而是机智地选择了“堆”陈出新，借力打力，巧妙地利用了流行文化与创意产业数十载丰厚的遗产，如超新星爆发般倾吐出积蓄已久的能量。它当然不完美，但在这个“娱乐至死”、情怀泛滥、原创凋零的时代，这样一部集传统科幻之大成，却又不给人过度拼贴之感，还能保持自身独特风格的作品，或许就是我们能盼来的最好的科幻动画。

最后是一点题外话：
本剧已经获得了七十集续订，这固然是个好消息，意味着我们还有整整七季可以期待。但与此同时，我们也要意识到这个系列现在正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何维持一贯的水准才是常保生命力的真正关键。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瑞克和莫蒂》走的依然是情景喜剧般一集一单元的路线，虽然也偶有相互关联的情节，但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主线。这当然不是问题，还可以避免主线失控对剧情的损害，也意味着今后的重心将是继续保证每一集的精彩。《瑞克和莫蒂》面临的主要问题，是其对各种作品和创意的借鉴太过密集，内容浓度极高，每一季虽然只有十集，包含的信息量可以是同类型剧集的好几倍。长期保持这种高强度的创作对编剧是很大的考验，而且这也会把观众的阈值调得过高，甚至会出现审美疲劳。虽说剧中的平行宇宙是无限的，但现实中真正有趣和值得挖掘的好点子却是有限的。我对该剧的主创自然抱有信心，我只是希望万一出现像《废柴联盟》当年那样质量滑坡的局面，与其强行续命，不如当机立断，见好就收，就像瑞克当年能果断地终止凤凰计划那样。能一直欣赏《瑞克和莫蒂》当然令人欣慰，只是不愿看到他们走向平庸，活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楼主辛苦了，我会慢慢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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