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寫了一篇〈安恬與殘酷間的溫柔拉鋸－《東方》世界觀建構的彈性〉，預告下篇要「分析秘封二人組那離奇而揪心的羈絆，及其在整個《東方Project》世界觀建構上的作用」，現在也該是時候來填一填坑了。
　　本刊第五期夏目的〈從埃舍爾與弦理論看《夢違科學世紀》〉、〈秘封少女奇幻之旅─《燕石博物志》初步考察〉闡述了秘封組在科學世紀探究幻想、追溯神秘的美學意義與人文價值，第八期翅融的〈科學世紀的冒險譚－論秘封組的百合關係〉從官作文本整理了兩人關係的演進，而星期六上線的〈生與死的境界：八雲紫的亙古難題〉（第三期）、〈人與妖的境界──八雲紫的難題之二〉經由梳理幻想鄉的主要矛盾，提供了一種方法來解讀ZUN在世界觀建構上的思路。我從這幾篇文章中學習到了很多，本文也就將在這些基礎上進一步來解析「秘封俱樂部」是何以能夠吸引那麼多恢宏飄渺、悵惘纏綿、或甜或虐、又甜又虐的衍生創作。
　　讓我們先從「變化」與「選擇」這兩個概念開始。
面對變化，作者的選擇
　　一切故事繞不開兩個核心：「變化」與「選擇」。沒有變化就不成故事，而故事中牽動我們的，是角色在變化中所面臨的選擇，特別是艱難的選擇。角色的選擇，反映著作者的選擇；劇中世界的變化，也反映著劇外現實的世道，而我們便在其中品味著各種角色、故事，進而能品評各路作者及其周遭的世道。
　　不同類型的故事，有不同的變化幅度、選擇難度，古典英雄史詩的變局規模多可大到戰亂中的國家、世界，選項也往往以一人至一族的生死來體現不同價值觀的碰撞；而今「日常系」的作品如《六人行》、《絕望主婦》、《生活大爆炸》之類美劇，或《請問今天你要來點兔子嗎》之類日本動畫，規模則限於一個社區、一所學校、一間公司，所處的社會大抵和平，選項也不會設計得多麼艱難，只要能引導到各種積極向上、使人安心的價值觀，也就不過不失了。縱使為了劇情張力，要弄一些看上去比較殘酷的抉擇，接下來也八成要給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解決方式，這樣以作者幫忙開掛來強行達成好結局。例如講動畫製作的職場勵志劇《白箱》，很多次出現製作進行大喊「萬策盡」的絕望局面，但之後還是有人救場，拉回來了──熟悉套路的我們，看到這些橋段的時候，也知道之後一定會有救，不會像現實那樣很可能真的完蛋。而如果編劇不乖，偏偏不想按套路來，例如《寶可夢》動畫讓二十年沒奪冠的小智還是拿不到冠軍，還說是為了教人認識現實，便會被許多觀眾痛罵「餵屎」，現實主義者也不會因此就讚賞你。而從文學和藝術的角度來說，關鍵不在於結局能多麼符合眾口難調的預期，而是角色和你作者，通過選擇，能體現出怎樣的精神。
　　文化批評家、民俗學者陳雲有言道：好的文藝作品給人靈魂的震撼，商業娛樂產品則只給人靈魂的按摩。（原出處待查）用我們現在的網絡語言來說，就是「硬核」和「意淫(YY)／爽／糖／糧／爆米花」的區別。那麼，你的靈魂怎樣才會被震撼到呢？每個人可以有不同的答案，但一般來說，大概也就是在故事中看到了和你有關、和你相通，但你平常又不會理解、感受得那麼深的「變化」，進而在角色的「選擇」中體會到一些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的生命力、精神力。
　　而當你是創作者的時候，你的課題，首先是理解故事的主要變局，再就是決定你要多麼用力去推演種種變化，為筆下的角色作出思考和選擇。然後有趣的事情來了：也許你一開始只是想灑灑狗血、發發糖，或是惡搞胡鬧一番，但你寫下去以後卻慢慢發現，演著演著，這故事與角色已經發展出了你始料未及的深度與複雜度。你可以無視它，按原來的想法編完，但一個更豐富、更真實、更厲害的世界已經浮現在你腦海裡了，只要你接受這個挑戰，就能通往更具意義與價值的成就。即便不談成就，你心裡知道，你筆下的角色，實在是要沿著你剛剛發現的這條思路來互動，才是對的──即使那結果未必符合你初始的期望。
　　翅融在〈科學世紀的冒險譚－論秘封組的百合關係〉一文中，就評述了多部「虐心」的秘封組二次同人作品，並如此解讀作者的心路：
　　……像這樣傾注心血的系列作，就很難用作者的惡意來草率地概括其創作動機。實際上，多數作者對秘封組抱有相當的崇敬，他們一邊欽佩著秘封組向世道發起挑戰的勇氣，一邊也認為兩人面對的痛苦折磨、生離死別是不可違逆的宿命或說使命；在這樣的矛盾下，他們終於不得不親手「殺死」了秘封，並為之傷心欲絕。他們有著共同的糾結，祈禱秘封組能平平安安，卻又迫切希望看到她們在壓倒性的絕望面前努力掙扎的身姿。在後者的情形中，即使她們最終屈服，個中過程也不失為一種極致的體驗。
　　更進一步講，一件事物的意義只有在它缺失時才會顯現出來，所以人們才會醉心於離別的悲劇，醉心於對人生價值的全盤毀滅。這些作品中「虐」秘封的行為，其實就是探索兩人關係可以達到何種地步的一次次人性實驗。
　　讀到這裡的時候，我非常驚訝，而且驚豔：我居然在這裡見到了文學創作的核心價值──詩家顧隨（1897-1960）所說的「心的探討」、「力的表現」。這原該是每個寫故事的人都該在乎的基本，然而這年頭的商業作家、文壇作家卻很少能不讓各種市場導向、理念先行的套路埋沒它。一般印象中，同人創作也多半是一開始就決定好要搞笑、要發糖，還是要獵奇的，然而翅融所舉出的這些作者，卻能如此「正路」地代入角色、推演情勢，而其「黑深殘」的發展也就不是強行賣弄，而是勢所必至、有說服力的。
　　我們都知道，ZUN的原作中，對秘封組和她們所處的近未來科學世紀，僅有8張CD（不計《未知之花　魅知之旅》）附帶文檔的片斷故事和散見於《東方文花帖》、《東方求聞世紀》二書裡極為零星的記載，而竟能誘發出如此多樣而且深邃的同人創作，這必定是在基礎設定上命中了一些能讓人心同理同的地方，並且為各種足以揪心、驚心的「變化」與「選擇」留出了空間。下面我們就正式開始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