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北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扑面而来的腐朽之气令他忍不住蹙了蹙眉，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触目所及尽是一望无际的死水。
死水早就失了水本来的样子。乍一看去污浊不堪，其间不知装了多少肮脏的东西。水面无波无澜，泛起阵阵恶臭，上方的空气十分污浊，十分混沌。
光在这样的地方渐失了方向，变得愈来愈黯淡，终融在黑暗之中再也寻不到。
路藏在水里。走在路上的人看不清路，一不留神就会跌到水里，继而深陷其中。不少人苦苦地挣扎、攀爬，企图寻求一个落脚点。更多人挨不住漫长的黑暗，在绝望中，他们渐渐放弃了挣扎，目光变得空洞而麻木。
真冷啊。阿北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就好像……
好像？阿北一怔。
此情此景无端地令他觉得熟悉，继而有什么东西从记忆里破茧而出，他恍然想起，在他的记忆深处……好像也曾经有过这样一片混沌的地方。
阿北驻足片刻，想到了什么似的，他转了个弯，步伐坚定地朝死水的西南方走去。
眼前渐出现了一片光。阿北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前方，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
有一朵莲在死水之中静静地绽放，不染尘垢，坚定而倔强地放出她的光。她接纳着所有沐光而至的人们，为他们在这片黑暗中指引出一条道路。
“先生——”
耳边好像有谁在叫他，却模模糊糊地，怎么都听不真切。
阿北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想，他应当认识那声音的。
还有那朵旁若无人地盛开在死水西南角的莲，他也应当是熟悉的。
“怎么？”那人见阿北神色有些异常，起身倒了杯水递给他，关切地问道。
那人日理万机，好容易才抽出时间到他这里来看看。阿北接过水来抿了一口，冲对方笑笑，示意自己没什么大碍。
阿北认真听着那人讲话，当对方提到某些事的时候，他不由有些恍惚。岁月并未在他们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许多发生过的事情恍若昨日，又在记忆里浮浮沉沉，回想起来不甚清晰。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呀……他想。
“时不时还是会想起那个时候。”阿北笑了笑，轻声说。
那个时候……到处都是黑暗，到处都是寒冷，到处都是污浊与肮脏，放眼望去，没有一点活气。
“是啊。”那人点了点头，喟叹道，“有的事情，不敢忘也不能忘。”
说来，最初点亮这滩死水的火便是出于阿北之手。他播下了火种，跳动的火焰在死水中烧出一片天地，污浊的空气也跟着清净了不少。
可比起偌大一滩死水，这点火太过微不足道。于是他眼睁睁看着火苗愈来愈小，转瞬就湮灭在死水之中，然后……熄灭了。
死水还是原来的死水，没有变化。
那人找上阿北的时候，怀中揣着一团火——是从阿北曾经点燃的火中承下来的。小小的火苗跳动在那人手里，在黑暗而浑浊的空气中闪烁着光。
“不破不立。”那人这般说着，眸间熠熠生辉，“我们需要这样的火。”
后来，在不断的探索与磨合之中，他们的生活渐渐地稳定了下来，阿北也走上了那人开辟的道路。
历经数年的沉淀，对面那人早已不是当时那初生牛犊的少年，自己亦不复年少轻狂的模样。可是，就像那人说的，有的东西不敢忘，也不能忘。

再次入梦的时候，阿北看清了那朵莲，温暖而柔和的气息以她为中心向周围扩散，自死水之中照亮了一方土地，撑起了一片光明。
在他的注视下，莲花渐渐化成了一个人的模样。她的身影笼罩在小小的光芒之中，依旧是看不清面容，只依稀看到她唇角勾着淡淡的笑，双唇开合，好像在说着……
“先生。”
背后有人出声唤道，阿北回过头来，看见来访者在他面前站定，正颔首向他打招呼。
“你——” 他不由开口。
阿北注意到，南姑娘的袖口处点缀着紫色的莲花纹。他有些恍惚地想，那时那姑娘也是这般唤他的……
不对，不是。
阿北定了定神，微有些歉意地冲对方笑道，“来啦。”
“您看起来好像没有休息好。”南姑娘倒是不介意他刚刚莫名其妙的唐突举动，她注视着阿北的眼睛，关切道，“您的眼睛有点红。”
啊……阿北有些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道：“梦到以前的一些事儿罢了。”
他和南姑娘很早前便认识了。就在那滩一望无际的死水之中，他和南姑娘，还有阿清，他们三人曾共同度过了某段最为艰难的时光。

“栽花？在这么脏的死水里？”那人目光灼灼地盯着阿北，语气里不自主地带了几分激动，“你不是不知道，那群人来了后就变得更乱了……又怎能容得你一朵花的生存？”
“能。”阿北平静道，“我们来栽。”
这到处都是污浊的地方，你要如何独善其身？那人几度欲言又止，看着依旧挺得笔直的身躯，终是敛了眸子。
“你们……好自为之。”他说。
阿北自诞生起便一直是意气风发的模样，纵是时间磨去了他的棱角，让他变得愈加圆润，却始终无法磨平他骨子里的骄傲。
岁月难掩风华意气。
他望着那人义无反顾的背影，迈动脚步，却是走上了另一条路。
有群人怎么说的来着……穷酸书生气儿？
阿北知道别人是怎么说他们的。他们说，大家都在为清除这滩死水而拼着命呢，还有闲心载什么花。
纵清除不了，纵被投入了更多的污秽，若能保下一片清净——
总归是好的。
有的东西不能丢，阿北有些倔强地想。

这一次，阿北终于看清了那个姑娘的面容。她的眼睛是很漂亮的黑色，干净澄澈，润如琥珀，盛着满满的光。
“先生。”她眉眼弯弯，唇角挂着柔软的笑意。
阿北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忽地惊觉空气灼热了几分。他朝远处看去，远处一片红光闪耀着，正朝着这边蔓延过来。
火光一切污浊和丑恶都无处遁形，在火焰中燃烧殆尽。
那人怎么说的来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火熄了没有关系，只要留下火种……
就燃得起燎原的烈火。
于是火焰疯狂地燃烧着，燃尽了一切黑暗与污浊，久久不息。
阿北眯起眼，望着远处火焰最烈的地方。那是一只涅槃而生的凤凰，她自死水上方飞过，翅膀掠过的地方带起了一片火焰。
连同那朵莲，那片小小的光明……阿北看见，姑娘静静地站在火焰里，对周身的灼热浑然不在意似的，淡淡地笑着，背脊挺得笔直。
阿北没有挡，也挡不了。
不知什么时候，阿清和南姑娘来到他的身边，和他一起并肩而立，看着那朵莲花在火中燃烧，把她最后的模样烙印在内心深处。
火焰中的身影变得愈来愈模糊，姑娘还如最初阿北见到的那样，一双眸子干净而澄澈，盛了满满的光。
她说，再见。
再也不见。
在几乎寸草不生的死水中，他们三人曾栽下一朵莲花，守住了一片光明，拥住了一份希望。他们熬过那段最为艰难的时光，小小的莲却和死水一起泯灭在烈火之中，再也寻不见。
这片土地终于迎来了她的光。
“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南姑娘轻声道，声音在微微发颤。
“我们坚守的东西……没有消失。”阿清顿了顿，说，“挺好的。”
嗯，挺好的。
本为在这死水之中留得一份希望而生，死水没有了，她的使命也结束了。
“走吧。”阿北涩声道。他想，她不会彻底消失在烈火之中——就像那人所说，火种不灭，火终会燃烧起来的。
而他们，终是要回到他们应当去的地方，他们的路还没有停止。
阿北走在归程的路上，沿途皆是死水烧尽露出的土地。焚烧过后的地面尚有余温，这余温一直传到了他心底，包围住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在那里，一朵小小的莲花悄然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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