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北京 崔 陟
1.萍水相逢
北京城里有一条很普通的胡同,叫茂达胡同。就在59号院里住着一户很普通的人家,只有母子二人。母亲秦老太太退休多年了,靠着微薄的退休工资,每天粗茶淡饭,吸一块钱一盒的纸烟,打发着晚年的光阴。她的一生坎坎坷坷,中年守寡,这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只有一块心病,那就是儿子秦安平已经40岁了,一年前离了婚,一直孤身。秦老太太总想让儿子再找一个,然后抱个孙子,哪怕孙女也行,那么着急也好闭眼去见老头子了。哪知秦安平好像把世上的女人全看透了一样,根本没有再找对象的意思,每天只是在石头堆里鼓捣。
说到这儿,你别以为秦安平是个石匠,他是个篆刻迷,从小拜名师学的艺,13岁时就小有名气,作品参加了市里的展览。后来上班出了点工伤,再加上离婚受点儿刺激,就一直没怎么上班,在家呆着也不干别的,整天刻印章,几年下来,技艺大有长进。他真是钻了进去,到了如痴似迷的境界。后来厂里不景气,就把他给“组合”下来了,每月给个二百来元的生活费。秦安平捧着手里那点儿钱,看着在床头吸烟的母亲,心里琢磨,怎么也得有个生财之道呀!
他不会干别的,只会刻印,就在这上面打开了主意。他先是和一个在合资饭店工作的朋友打了招呼,哪个老外想要印章,他来刻,收入嘛,对半儿劈。由于他在北京书法篆刻界也算是有点儿名气了,所以也有些人找上门来。秦安平暗暗得意:这可真比上班强呀!在他的努力下,家里菜篮子里鱼肉多了,母亲总算也吸上了三块钱一盒的烟了。秦老太太对儿子挺满意,可就是那块心病还没有去掉,儿子不找媳妇,把自己的孙子硬是给耽误了。
有这么一天下午,下着毛毛细雨,秦安平正在屋里刻着印章,忽然门开了,进来一个姑娘,二十来岁的样子,对着秦安平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秦安平看她的模样和装束像是个外来妹,便开口问道:“你有什么事吗?”那姑娘一口带有四川味儿的普通话,让人听起来比较吃力:“先生,您刻图章吗?”搞篆刻的人最怕别人说自己是刻图章的,秦安平皱了皱眉头,说:“你要刻什么样儿的?”那姑娘低声说:“我在胡同口的餐馆里打工,老板说要刻……一个图章,好领……工资。”秦安平放下手里的工具,说:“小姐,你要领工资的图章,我这儿不刻。我刻的是供欣赏的艺术品,它是我国特有的一门艺术,起于周,盛于汉……”秦老太太在一旁开口了:“安平,你说那么多干什么,她懂吗?姑娘,我告诉你,出胡同往北走一站地,那儿有个刻字社。”那姑娘脸红了:“我去过了,那儿现在卖袜子了。”说完,转身就要往外走。
“等等,”秦安平似乎挺同情地叫住了她,“我给你刻。”姑娘感激地点点头。秦老太太说了:“你不是不刻那东西吗?”秦安平微微一笑:“妈,这您就别管了,她们老板发工资用,又不是出国领护照,有个红印就得了。”他又拿出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对姑娘说:“把你的名字写下来吧。”“嗯。”姑娘答应一声,接过那铅笔来,掂量了半天,才一笔一画写出三个充满稚气的字来:叶谷青。秦安平看了看,对姑娘说:“这名儿挺有意思,明天下午来取吧。”姑娘又问:“10块钱够吧?”“够了,够了。”姑娘道了谢,走了。
她刚出门,秦老太太扔掉手里的烟头.对儿子说:“你给别人刻一个字就要10块,跟她怎么说够了?”秦安平笑了:“我是说够给您买盒烟的了。她一个外来妹,我就优惠点儿吧!”
第二天,早晨起来,秦安平吃了早点,头一件事就是给叶谷青刻那个领工资的图章。他选了一块刻有飞凤的寿山石,又配了一个小巧的锦盒,刻了“叶谷青印”四个清透飘逸的隶书,他觉得给叶谷青这样的姑娘刻这样的字是再合适不过了。刻完之后便放在一边,又忙起别的活儿来,这件事也就慢慢地给忘记了。
下午两点多,来了一位印友,论辈份他们是师兄弟,那位年长秦安平半岁,所以秦安平叫他师哥。这师兄弟关系很好,虽说师哥平日太忙,两人见面不多,可一聊起来,至少也得二三钟头。秦安平把桌上的东西一推,泡上两杯香茶,哥俩儿就扯了起来,三句话不离本行,他们说的全是篆刻上的事儿。正说到兴头儿上,秦安平一扭头,咦,老太太垒长城去了,怎么屋里还有一个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叶谷青,他这才想起来,人家是来取印章的。他拿出刻好的印章,对叶谷青说:“用的时候小心点儿,别掉地上,一摔就碎,这是石头的。”“嗯。”叶谷青点点头,递过10块钱,接过印盒。然后她打开盒,拿出印章,仔仔细细地看,发自内心地说:“啊,真棒!”秦安平说:“你是说上边刻的飞凤吗?”“不,”叶谷青很认真地说,“我是说您的字刻得棒极了。昨天来时我还不知道什么叫篆刻,听您说了几句,我又买了一本书翻了翻,刚才听您和这位先生说了半天,我觉着好像明白一点儿了。”“真的?”秦安平叫了起来,他不敢相信站在眼前的这位打工妹居然会有这份心思。
“灵性,灵性!”师哥听了也很激动,他对秦安平说:“老师当年不是常说嘛,灵性是天生的,不是每个人都有,有人苦苦探讨了一生,末了还是脱不了俗套,可有人也许只瞥了一眼,便会从内心迸发出火花,莫非这姑娘……”叶谷青听了不失时机地对秦安平说:“先生,我想跟您学篆刻,行吗?”秦安平一愣,他没想到叶谷青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时不知怎么办好。那位师哥是热心肠人,一见这情景,忙说:“我看可以,这姑娘有灵性,完全可以教她,再说世界上好多事讲的就是缘分。”秦安平沉吟着说:“她是饭店的帮工,哪有时间来学艺?”叶谷青连忙解释说:“别看我们那饭馆小,可是两班倒,我每天抽出两个小时没问题。而且我还可以帮您买菜,收拾屋子,干点儿零活,您就收下我吧!”秦安平还是摇摇头,不知为什么,他觉着教这么个学生有点儿别扭。叶谷青用求援的目光看了看师哥,师哥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了,看一眼秦安平,对叶谷青说:“虽说现在九十年代了,可我们这一行还是老规矩,要拜师就得磕头行大礼……”
叶谷青真是聪明,听了师哥这句话,当即跪在地上,给秦安平连磕了三个响头,脆生生地喊道:“老师……”
2.平地风波
就这么着,秦安平收下了叶谷青这个女弟子。以往他也给不少人指点过,但这么正规收徒还是头一次。秦安平便从古文字的起源,到印章的出现、篆刻艺术的形成,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叶谷青果然有悟性,正像人们所说的,只隔一层窗户纸,一捅就透。她学得很认真,所以长进很快,秦安平看在眼里,乐在心头。而且叶谷青还挺勤快,每天帮秦老太太操持家务,帮助做饭。等饭一熟,她准走,秦老太太留她吃饭,她爽快地一笑:“奶奶,饭馆里管饭,我干么给他省着呀!”
秦老太太也很喜欢叶谷青,有一次,她对儿子说:“我说安平,这姑娘虽说是个外来妹,可人不错,你就将就着和她一块儿过吧,我还给你攒着点儿钱。”秦安平一听就瞪眼了:“您说的这叫什么话,我四十多岁了,人家二十出头,再说我们算什么名份,人家管您叫奶奶呢!”说完,一闷头,又刻起印章来。只要“唰唰唰”的石刻声一响起来,他就什么都忘了。
不知不觉半年过去了。这天叶谷青照例又来了,秦安平让她先去临一方汉印,自己忙着给一位叫高砂年树的日本友人刻印。当他在石头上写好了字准备刻时,忽然萌发一个念头,这方印让叶谷青刻,然后自己修改一下,这也是一种教学方法呀!他扭头看了看叶谷青,不禁吃了一惊,洁白的石面已被她用毛笔涂成了一片黑,也就是说,这么半天工夫她一个字也没写上。再看她,两眼失神地盯着窗台上的一盆倒挂金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小青,怎么啦?”秦安平早已对她这样称呼了。他这一问不要紧,叶谷青双眼一闭,眼泪差一点儿就下来了。秦安平慌了,放下手里的印章,又问:“到底出什么事了?”叶谷青摇了摇头,说:“老师,什么事也没有,我就是有点儿……头疼。”秦安平听了稍稍放下心来:“今天休息一下,明天再学吧。”叶谷青固执地说:“不,我要学。”秦安平笑了,他喜欢叶谷青的犟劲儿,学艺术就得有这么一股劲儿才行。他又拿起给日本友人刻的印章,说:“那好,你刻这个吧。”
叶谷青点点头,接过了秦安平手里的印章,出神地看着。秦安平耐心地对她说:“大胆刻,别慌。”叶谷青“嗯”了一声,低头就刻了起来。“小心。”秦安平看她动作有些失控,便叮嘱一声。哪知话音未落,叶谷青手里的刀子已从石面上划出,刺进左手的食指里,殷红的血立刻涌了出来。
“老师,”叶谷青放下印章,眼泪成串地流了出来,“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跟您……学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快点儿说呀!”秦安平急得直跺脚,叶谷青这才一边抽搭着一边诉说起自己的心事。
原来叶谷青在家乡时,父母早就给她订了亲,后来她来北京打工,就一直没和家里联系。前天,那个未婚夫不知怎么竟找来了,对叶谷青说,要么跟他回去成亲,要么退他三干块彩礼钱。这一下可把叶谷青给闹懵了,跟他回去吧,舍不得北京,舍不得刚开始的新生活,也舍不得自己刚拜的老师,再说未婚夫那龇牙咧嘴的样儿,看着就闹心;给他钱吧,自己刚攒了五百多块,当初收的彩礼钱,父母已经用来给哥哥娶了一个只会生孩子的傻媳妇。叶谷青为这事已经两天睡不着觉了,她思前想后,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秦安平听了很是生气,自古捆绑不成夫妻,那个男人怎么能仗着有俩臭钱就这么不讲道理。他想帮助叶谷青,可又感到为难,因为他的收入也十分有限。怎么办呢?他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有能力,也肯定会帮忙的,那就是他的师哥。他对叶谷青说,“有主意了,你先回去,我去找师哥!”叶谷青感到有些为难:“他会帮忙吗?”秦安平很肯定地说:“放心吧,我们俩三十多年的交情,再说他天天爬格子码字,口袋里老有点儿富裕,上回我买电视,他赞助了五百,我找他去,准行!”
秦安平急急忙忙去找师哥,谁知工夫不大就耷拉着脑袋回来了。原来不但没见着师哥,脸师嫂子也没见着,两口子带着孩子去五台山了,听邻居说得半个月才能回来。这下可真把秦安平急得乱挠头了,翻箱倒柜希望能找出一块狗头金来,可翻了个底儿掉,还是一无所获。
就在秦安平一筹莫展的时候,门突然开了,叶谷青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只见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对着秦安平喊了一声:“老……师……”
秦安平吃了一惊:“是不是那个乡下人又来逼你了?”叶谷青擦去额头上的汗珠,说:“不,不是,他走了……”秦安平又问:“那钱他不要了?”叶谷青摇摇头:“他会有那么大方?是我的老板借给我三千块钱,又让他吃了一顿,才把他打发走的。老板说好了,借的钱以后从我的工钱里慢慢扣。”看着叶谷青那天真无邪的样子,秦安平不知为什么总觉着胸口像是压着一块石头。好在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一直没有出什么事,秦安平这才放下心来。
这天,秦安平正翻着印谱,门开了,进来一个人。秦安平一看,来人身材微胖,两道倒八字眉下有一对小三角眼。别看他长得不济,穿得可是不赖,那一身西服少说也得千儿八百的,这人满脸是笑,一言不发地看着秦安平。
秦安平让他看得挺不自在,忙站起来让座,说:“先生,请坐。”那人点点头,说:“不了气,不客气,咱们坐下来聊聊。”那声音有些沙哑,让人听了不太舒服。秦安平等他坐稳后问:“先生,是不是要刻印?”那人一摆手,说:“老街坊了,一直穷忙,没空来看您,今儿个忙里偷闲,看看您。”说着递过来一张名片。秦安平接过来一看,上边印着:好实在餐厅经理,米大闹。
他想起来了,小时候胡同里有个孩子,叫大闹子,特别淘气,胡同里从1岁半到80岁的,他逮着谁就跟谁吵。学习特别差劲儿,一年级蹲一回班,二年级又蹲一回,三年级照样蹲,他爸挺有主意,不让他再往上读了,说怎么也学了六年了,算个小学毕业吧,就这样打发他到一个自行车修理铺去当学徒。开始他还好好干,后来偷东西,让人家卒瓦出来了,就成了一个闲人,这几年仗着有两间临街的房,开了一个小饭铺。这些秦安平早有耳闻,因为跟他没什么交情,所以也没太留意,没想到大闹子摇身一变,成了米大经理了。他今天来干什么,秦安平一点儿也不摸门。米大闹笑眯眯地说:“秦先生,您是文化人,有名气,平时也不光顾小店,以后可得赏光呀!”
秦安平说:“我这个人有个毛病,不愿意在外边吃饭,一是不愿挨宰,二是耽误不起工夫,自己家里粗茶淡饭吃习惯了,觉着特香。”米大闹说:“对,太对了,您是过日子的人,我佩服,谷青平时没少给您添麻烦吧!”秦安平听他冷不丁说出“谷青”两个字来,不由得一怔,他马上明白了,叶谷青就是在他的饭馆里帮工,而且今天他来必有所为,不由得警惕起来,合上面前的印谱,问:“米经埋,你有什么话,直说吧。”
他这么一说,米大闹也是一愣,马上又恢复了笑容,说:“先生,我今天真是来看看,平时您对谷青挺关照的,我能不来看您吗?”秦安平眉头一皱,不知该说什么好。米大闹赶紧又说:“您这么忙,一个月能挣多少?”秦安平淡淡地回答:“也就是五六百块钱吧。”“哎哟,”米大闹叫了起来,“也就是我两三天的流水,太苦了,太苦了。不过您是文化人,跟我们不一样。这样吧,秦先生,我一个月给您一千块,算我对您的一点儿投资,行不行?”
秦安平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本能地感到他今天是来者不善。他打量了米大闹一眼,问:“经理,你话里有话吧?”米大闹一下子收起了笑容,说:“秦先生,只要您不让谷青再来学刻什么图章,我就是再多给您点儿也行。”秦安平站了起来,很不客气地问:“叶谷青跟我学篆刻,和你有什么关系,难道妨碍贵餐厅的工作了?”米大闹哭丧着脸说:“先生,我是直肠人,不会转圈子,有话就直说了。咱们是一个胡同长大的,我虽说没您学问大,可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因为长得不济,到今天没找上媳妇,连儿子也给耽误了。好容易见着个谷青,我喜欢她,我离不了她,所以我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替她还了三千块钱的账。可谷青心里佩服的是您,整天三句话不离您秦先生,我今儿个来,就是请您老人家高抬贵手,放兄弟一马,别让谷青来了,成全了我们,下辈子我变只老母鸡,天天给您下双黄蛋呀!”说完,他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3.桨断船翻
这天夜里下着大雨,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了,可秦安平还是没有一点困意,他想着白天米大闹来的情形,觉着挺恶心。他认为叶谷青摆脱了那个乡下人是莫大之幸,但要是再跟了米大闹,那岂不又是莫大之不幸了。他觉得应该再帮助叶谷青一下,首先是要还给米大闹钱,可他又上哪儿去找钱呢?想到这儿,他不禁又想起师哥来,师哥从五台山回来了,找他去?要不是雨大夜又深,秦安平准得马上就去。他还想到让叶谷青找个地方躲起来,但马上又否定了,借了人家那么多钱,跑,那不成了赖账逃跑?何况人家可以去告状。可是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了。
“砰砰砰”,他忽然听到有敲门声,忙问:“谁?”门外没有动静,他以为是听错了,可是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又响起来了。他问:“谁?”“老师,是我。”门外传来叶谷青的声音。秦安平的手伸到了插销上,可是马上又缩了回来,夜深了,他不能不有所顾忌。他隔着门问:“小青,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叶谷青看样子是跑着来的,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师,您先开开门,让我进来。”“不,”秦安平说,“你有要紧的话就说,要不明天再来。”叶谷青鼻子一酸,说:“老师,我们饭店那个经理逼着我跟他结婚,要不让我马上就还钱……”秦安平问:“你答应了吗?“我看不上他,我想……”“你想什么?”“我要嫁给您!”
秦安平心头不由得一阵发热。自离婚以后,其实他有多少次心底里希望有个女人对他这么说,今天终于听到了,而且说这话的人是叶谷青,一个特别叫他喜爱的女孩。前些日子只是教她学篆刻,根本没时间去想这方面的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心底的种子已经发了芽,而自己却没有勇气去继续栽培它。这层薄薄的窗纸,现在竟让她给抢先捅破了,秦安平激动不已,用颤抖的手拉开了插销……
门刚拉开一道缝,这时天上掠过一道闪电,接着又是一声闷雷,好像是打在了秦安平的心头上。他猛地抽搐了一下,立刻把门又关上了,并使劲儿插上了插销。叶谷青已经抬起脚来,就要走进另一个世界,可又被关在了门外。秦安平咬着牙,强迫自己按住感情的闸门,他学的是古老的艺术,头脑中传统的意识自然要比常人多一些。他声音颤抖着说:“你……在胡说什么?”
被关在门外的叶谷青焦急万分地说:“我不是胡说,全是心里话。老师,您身边不是也没有人吗?我乐意照顾您一辈子。”秦安平没有开口,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叶谷青急得直跺脚:“老师,您说话呀!”秦安平说:“那怎么可能呢,你是我的学生,你管我妈叫奶奶,咱们……再说真要那样,我收你这个学生不是成了居心不良了吗?”叶谷青急了:“您是我的老师,我当然要管您的妈妈叫奶奶,可一切都能改变呀,我可以改口叫她老人家妈妈。”
秦安平听了还是摇头:“小青,你若还把我当老师,就听我的话先回去,
有话咱们明天再说。我可以去找师哥,让他帮忙筹一笔款子,先还了米大闹的钱,再替你换个地方工作。你说的那件事,咱们也得好好商量一下呀!”叶谷青一听这话就哭了:“老师,这感情的事还商量什么呀,我……爱你。老师,您呢?”“可是我……不爱你!”秦安平为了让叶谷青先回去,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生硬地回答她。“我不信!”叶谷青大声喊道。“我真的不爱你。”秦安平咬着牙又说了一句。果然叶谷青不再说什么了,默默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头,慢慢地走出门去。
秦安平见她这样走了,心里又觉得十分不忍。说实在的,他是非常非常喜欢叶谷青的,要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些日子,也许他和叶谷青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对恋人,可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他一点儿精神准备也没有。人们常把读书入迷、对其它事物显得拙笨的人叫书痴,秦安平可算得上是一个印痴了,平时净扎在石头堆里,这感情上的问题真好比是一块鸡骨头卡在嗓子眼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一夜无眠,秦安平好不容易盼到天亮,雨也停了,他连脸也没洗,饭也没吃,就去找师哥了。师哥听他把昨夜的事情说了一遍,不由得怒发冲冠,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你糊涂到家了,你毁了谷青,也毁了自己,你一时疏忽造成的损失,说不定一辈子也找不回来!”秦安平也觉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不安地问:“那我该……怎么办呢?”师哥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迭钱来,说:“这是我昨天收到的稿费,一共是2400块,咱们先给那个经理送去,其余的,我从银行取出来再给他,走!”说着,大步流星走了出去,秦安平失魂落魄地跟在后边。
两个人来到米大闹开的餐馆前,门还没开,他们正在张望,米大闹推门出来,见了他们,满脸堆笑地说:“哟,二位是稀客呀,来,里边请!”米大闹把秦安平、师哥让进一个单间,叫人泡了茶,他陪着喝,还不住地说东道西,没有一点儿惊慌的意思。秦安平四下张望,想看看叶谷青,可就是不见她的影子。
师哥喝了一口茶,很有礼貌地说:“经理,你现在好歹也算个企业家了吧,你办事可要注意影响,出格儿的事儿不能做。”“那是,那是,”米大闹说着,又端给茶壶给师哥添了茶,说:“我可是文明经商,按时纳税……”师哥一挥手打断他的话:“我说的是做人,咱可不能趁人之危,仗着手里俩臭钱胡作非为呀!”米大闹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哈……二位说的是谷青的事吧?我爱她,真的爱她,她也乐意跟我。”
秦安平一拍桌子:“那你把她叫出来,我问问。”米大闹还没说话,叶谷青耷拉着脑袋走了出来。秦安平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说:“谷青,跟我走!”叶谷青挣脱着,抬起发红的眼睛说:“老师,太晚了……”秦安平听了,不由得睁大双眼问:“你说什么?”叶谷青嘴角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苦笑:“我昨晚上就是他的人了……”“为什么?”秦安平拼命地喊着。叶谷青很平静地说:“我真傻,我不过是一个打工的,怎么配得上你这个艺术家呢?反正我们这种人嫁给谁都一样。”说完扭头跑了。秦安平手一颤抖,把茶杯碰倒在桌子上……秦安平和师哥本来是来兴师问罪的,可万万没想到一夜之间事情竟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他们往回走时都低着头,一言不发。到了家门口,秦安平低低地说了声:“都怨我。”师哥拍着他的肩头说:“我们这一代人什么事没经历过?一切就当没发生吧!”
从这以后,叶谷青就不再来学篆刻了,秦安平依然和以前一样,每天埋头刻印。从表面上看,真像师哥说的那样,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其实在秦安平心底又多了一道难以平复的创伤。他平时是很少上街的,可现在每天要去胡同口兜两圈,隔着马路对着米大闹的餐厅张望一会儿。他特别希望看到叶谷青,特别想知道她是胖了还是瘦了,是在哭还是在笑,然而几个月过去了,他一次也没见到想见的人。
有一天,也许是受了风寒,他病倒了,头晕恶心,浑身发冷,一连几天没有出门。这天吃了药,他躺在床上睡午觉,脑子里老是在做梦,做来做去都是叶谷青的影子,醒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秦安平无意中看到桌子上有个点心盒子,他问秦老太太:“师哥来了吗?”秦老太太摇摇头:“没有,他这一阵子准忙。“那是谁送的?”“谁送的?我自个买的。”
秦老太太这么一说,秦安平一下蹦了起来:“您别蒙人了,哪有自己买点心装盒子的?准是有人送来的,你说,是不是叶谷青?”秦老太太一下愣住了:“她来那阵你正打呼噜呢,怎么……”秦安平说:“要是别人送的,您早就直说了,您一转圈子,反而提醒了我。她来说了些什么?”秦老太太朝点心盒子一努嘴:“有信,自己看吧!”秦安平这才注意到点心盒子上有一封信,折成小燕子形.插在粉色的塑料绳上。他打开一看,上边用清秀的字体写着:
老师:
感谢您对我的帮助,我过得很好。大闹的买卖做大了,搬到吉市口去了。我们也许再也见不到了,可我忘不了您。
谷青 敬上
秦安平看着,眼泪成行地滚了下来,他喃喃地说:“谷青,你真的过得很好吗?我想忘了你,可我做不到呀!”说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秦老太太白了他一眼,心里直叹气: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4.漩涡突现
一切还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秦安平每天仍旧刻他的石头,秦老太太依然垒她的长城。可他们的内心全都又一次受到了重创,留下了带血的伤痕,母子俩话少了,叹息多了。特别是秦安平,常常夜半无眠,对月长叹,眼看着人一天天瘦了下去。
师哥来得也少了,因为他不知说些什么好,劝劝吧,怕勾起秦安平的伤心事,不提这事吧,又显得不近人情。所以每次来了,问候两句或是放下点儿毛巾、香皂之类的东西,转身就走。这一天,师哥参加一个创作会,骑车经过吉市口,突然心里一亮,这不是叶谷青在条子上说的米大闹做生意的地方吗?想到这儿,他跳下车来,推着车往前走,留神观察一个个私人开的饭馆,希望看到叶谷青的身影,看看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整整一条街走完了,也没看到叶谷青,他忽然醒悟了:人家现在是老板娘了,哪能在门口拉客呀?我不如随便进一家去打听。主意已定,便锁好车,走进一家不大不小的餐馆,一位小姐热情地迎上来,让座,递上菜单。
师哥随便点了两个菜,一听够价,环视四周,问:“你们这个地方有个老板叫米大闹的,知道吗?”“知道。”那小姐点点头。“他在哪儿?”“他呀,上西天了。”“什么?”师哥一听这话蹦了起来。“真的,”那小姐说,“本来开了个挺不错的饭店,后来赌开了钱,一来二去,全赔进去了,他心眼一窄,喝了敌敌畏。”“那么,他的……那个叫叶谷青的呢?”小姐咧咧嘴说:“太可怜了,一夜之间又成了打工妹,在前边鹤鸣春饭店帮工。”师哥一听,马上结了帐,一口菜也没吃,就走了。
他找到鹤呜春饭店,推门进去,一位小姐迎上来,他把手一挥:“我找叶谷青。”那小姐朝后院一努嘴。他大步流星走了过去,只见后院有一个人,正蹲在地上剖鳝鱼,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师哥一看,正是叶谷青,赶紧奔了过去。叶谷青见师哥突然来到,赶紧站了起来,把手上的血在围裙上抹了抹,想说什么,可话未出口,两行热泪却先淌了下来。
师哥把叶谷青拉到一边,问:“你现在一个人了?”叶谷青点点头。他又问:“那为什么不去找你的老师?”“我现在这个样子……再说,我是结过婚的……”叶谷青的声音越来越小。“胡说!”师哥火了,“年纪轻轻的,哪儿来那么多旧思想?马上收拾一下,跟我走。”叶谷青往后退了一步,眨眨眼睛问:“老师不是说不爱我吗……”师哥摇摇头:“那是他故意这样说的,那天实在太晚……”师哥说到这儿,心里也犯开了嘀咕:万一这会儿把叶谷青领回去,秦安平犯了犟劲儿,秦老太太再插一杠子,不是给叶谷青雪上加霜吗?想到这儿,他对叶谷青说:“这样吧,我先回去,明天我和你老师一块儿来接你,好吗?”“要是明天不来呢?”叶谷青问,师哥没好气地说:“那你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这时,一个肥头大耳的人走进来,朝叶谷青喊道:“还不干活去,里边等着……”师哥掏出刚拿到的二百元稿费,摔在他怀里,说:“这活儿你找别人干吧,她今天不舒服。”
离开吉市口,师哥没有回家,一路紧蹬直奔达茂胡同。他来到秦安平家,把刚才的事一说,秦安平马上蹦了起来,朝着师哥嚷道:“你真是**,为什么不把她带回来?”师哥也不客气地吼道:“我怕你又说出什么爱不爱的话来。那天你要不是那么**,有今天这罗唆事吗?”秦安平一边换衣服一边说:“什么废话也别说了,你马上带我去把她接回来。”“走!”师哥不顾疲劳,抢先一步出了门,秦安平绊在门槛上,差点儿摔个大马趴。
他们俩出了胡同口,秦安平问:“往哪边走?”师哥用手往东一指,秦安平便飞车而去,师哥紧跟在后边。秦安平一边蹬一边回过头来说:“你能不能骑快点儿?”师哥苦笑着说:“我这已经是全速行驶了,你慢点儿好不好?”秦安平也不回答,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蹬,一辆一辆自行车被他赶了过去,不知不觉地他已驶进了快行道。一个小伙子被他赶了过去,不服气地喊道:“哎,着那么大急干么,抢孝帽子去呀?”师哥见势不妙,顾不上什么体面了,放开嗓子叫道:“慢一点,等等我!”秦安平不知听见没有,速度依然是有增无减。
在一个十字路口,黄灯已开始眨眼,红灯马上就亮,按理说该停下车来,可秦安平一咬牙还是闯了过去。就在这时,从拐弯处开来一辆222路汽车,秦安平和车头相距就在10米之中,急得司机赶紧刹车,秦安平也下意识地去捏闸。可是由于他平时很少骑车,车有了毛病也不修理,两个闸早就坏了一个,另一个闸线在这关键时刻一下变得特别脆弱,“咔崩”一声断了,秦安平的车仍像离弦的箭一样向前冲去。汽车虽然刹了车,但惯性作用使它不能马上停下,于是便和自行车撞到了一块儿。秦安平先是觉得眼前一片通红,接着又是一片漆黑,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师哥分开众人来到秦安平身边时,他已经躺在血泊之中了。师哥淌着热泪,拦了一辆出租,把秦安平送到医院去。医生见了秦安平的伤势,马上把他送到急救室抢救,一个医生对师哥说:“你是他的亲戚?要交1000元押金。”“好,我马上去取。”师哥握住医生的手说,“请您一定救活他。”
整整一天一夜,师哥坐在急救室外边的长椅上,一动也不敢动,出来进去的医生、护士看看他,谁也不开口,脸上的表情都很严肃。师哥也没敢问,生怕听到最不愿听到的话。有一点他很明白,只要抢救还在继续,那就是人还有希望。他太累了,靠在长椅上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做开了梦……
睡梦中,忽然觉得有人推他,师哥睁眼一看,是个护士,对他说:“病人脱离危险了,你可以去看他了。”师哥悬在嗓子眼儿的心总算放下了。他正要进去,听护士在身后说:“也真够难为你的,在这儿呆了三十多个钟头了。“什
么?”师哥一听这话,不由得浑身一激灵。他转过身来问:“已经过去一天了?”护士点点头。师哥听了像疯了似地往外跑去,心里不住地翻腾着。他出门截了一辆出租,拉开车门跳了上去,气喘吁吁地对司机说:“快,吉市口……”
师哥一路上催着司机快开车,司机直跟他瞪眼:“干吗,让警察把我的执照收了去呀!”经过了三次红灯,两回堵车,终于到了吉市口。师哥付了钱,跳下车,风一般朝鹤鸣春饭店跑,推门就冲了进去,把吃饭的全给吓了一跳。师哥径直来到后院,正巧遇着老板,他劈头就问:“人呢,我交给你的人呢?”老板后退了一步,说:“先生,前儿个您一走,我就不让她干活了,昨天她在门口呆呆地坐了一天,一个劲儿地嘟囔什么老师来接她,一天没吃饭,今儿个就不见了……”“你为什么不看住他?”师哥大喊一声。老板眨巴眨巴眼说:“您没交代看住她,再说她也没说要走呀……您干吗呀?”师哥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个什么来,只好退了出来,喃喃地说道:“我看怎么向兄弟交代呀……”
师哥回到医院,来到病房,见秦安平正瞪着眼看着天花板,便走过去问:“兄弟,你可醒过来了。”秦安平问:“师哥,你上哪儿去了?是不是找叶谷青去了?”师哥赶紧摇了摇头:“没有……我回家跟你嫂子说了一声。”秦安平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说:“那好,我正想跟你说,千万别去找……谷青了。”师哥不解地问:“为什么?”秦安平说:“没出事,我好歹还是个囫囵人,现在可好,让汽车这一撞,怎么也得落下残疾,我不能拖累人家,你说呢?”师哥听了心里感到一阵酸楚,没说出话来。秦安平又说:“你答应我不去找谷青……”师哥点点头,心里说:“兄弟,我上哪儿给你找去呀?”
一个月后,秦安平出院了,他没落下什么残疾,可是受刺激太大,人一阵清楚,一阵糊涂,除了吃饭外,就是睡觉,两三天也不和秦老太太搭句话,师哥来了几次,他总睡着,好容易赶上一回刚躺下还没睡着,师哥说:“兄弟,老这样不行,有什么想法说一说,我帮你出出主意。”秦安平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师哥,我还有一百块钱,你帮我买几块石头,我想刻印。”说着,要掏钱。师哥按住了他,说:“行了,别操行了,这事由我办。”
从这以后,师哥不断送来石头,可每回来,秦安平都昏睡着。他拿起案头的石头一看,一块块摸得精光,可全没有刻,显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师哥不由得淌出热泪来。秦老太太对师哥说:“你还甭说,安平这几天挺来劲儿,一块一块摸过来摸过去,人好像清楚一点了。”师哥说:“伯母,您放心,我会让他越来越清醒的。”他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秦安平,便告辞走了。
不知不觉半年过去了,这一日师哥又来了,带来了十几块石头。这回带来的多,因为他要参加一个他自己的作品讨论会,得半个月才能回来,连同以前的,足有百十块了,一座小山似地堆在书桌上,师哥看了看睡得正香的秦安平,什么也没说,默默地退了出去。
师哥来到开会的云城,刚一出站,就被一个姑娘拦住了去路,她手里拿着个小牌,问:“先生,住旅馆吗?”经常出门的人这样的事见多了,师哥摇摇手继续赶路,可他又觉得这声音特别耳熟,不禁停下来,朝那姑娘看去。那姑娘见拉不上生意,正要走开,见有人看她,也抬起头来,两人目光一相遇,都“啊”了一声,那姑娘手里的牌子也落在了地上,原来是叶谷青。
师哥上前一步,问:“你怎么会在这儿?”叶谷青低下头说:“我等了一天,你没来,老师一定是嫌弃我……”“不,”师哥大声说,“你完全错了……”他就把秦安平怎么来接她,又怎么受了伤,现在又怎么昏睡不醒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只说得叶谷青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我真该多等一天……”师哥说:“说这个有什么用,我还后悔当时为什么不带你走,安平他还后悔那天不该把你关在门外呢!”
叶谷青拉住师哥的手,问:“我听您一句话,现在该怎么办?”师哥毫不犹豫地说:“马上跟我回去,安平是为你病的,只有你回去了,他才能完全清醒过来。”叶谷青看着师哥手里的行李,说:“可是您刚下火车……”“没关系。”
师哥把叶谷青又带回了秦安平家。一进门,迎面碰见秦老太太,她见了叶谷青简直惊呆了,咂咂嘴对师哥说:“这孩子神了,前儿个睡得正香,突然撒癔症似地坐起来,把你拿来的那一大堆石头全刻了,一口气呀……刻了一天一夜,刀子一扔,又睡觉去了。”师哥听了,连忙拉着叶谷青走进屋去。
他来到书桌前,拿起石头一块一块地端详着,他的手颤抖了,眼睛湿润了。他对叶谷青说:“看,他刻的是什么?”叶谷青过来一看,不由得怔住了,又拿起几块看了看,再也忍不住了,失声恸哭起来。原来那一百多方石章上,刻的全是“叶谷青”三个字,有阴文的,有阳文的,有汉篆的,有秦文的……虽风格各异,但看得出来,全是用心血刻成的。师哥打开印泥盒,找出一张白纸,一方一方地印着,雪白的纸上出现了鲜红的印拓,一方方“叶谷青”醒目精神。他对叶谷青说:“你听见没有,这是他对你心的呼唤呀!”
叶谷青不顾一切地扑在秦安平身上,深情地呼唤着:“老师……”她的热泪滴在了秦安平的脸上,秦安平醒过来了,睁开眼看着叶谷青,问:“谷青,是你回来了吗?”“是我。”叶谷青抽搭着说,“老师,咱们再也不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