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绥十七年，适肃郎已逾十载。】
【同他的争执仍然回响在耳畔，同舟共济、同床共枕，这些美梦都好似气数已尽。只剩下我和他将话语作为刀锋，一举一动间，消耗长情。】
【可我清醒得分明。】
【从未后悔选择他。因着他曾予我的温柔眉眼、缠绵许诺，还有归越、归秦这一双可爱的女儿。】
【红墙过眼，一路随宫女行至昭诚苑外，等候通传。于她的召见，我有些惶恐，有关于她尊贵的身份，更有关于我初次见她时，就心存的敬意。】

【仲春上九，疏风和煦日，早先绵细霪雨将旧树花尘洗刷一新，于是前日里便有人借夸篱畔红棠奇芳来作不归家的搪塞语。】
【廊下，叶何捧着陶盅，望着面前一水铺开的香料和药末出了神，之盈偏过她身时轻斥了一句，道是制避暑香珠紧着用，可别做愣姑子了。尔后折身入殿来，报是郑王府的懿庄福晋来了。】
【叶何回过头来往殿内探了一眼，随即闻见不断地捣弄声。自两个孩子出宫立府，便是闲居少出，昭诚之中是惯有的安静，但今日登门的客人，就是叶何，也并不早知。】
【望着膳房照翊赞寄来的方子仿制的东瀛点心，笑与之盈道。】既然到了，莫让福晋久候，快些传她进来吧。
【长柄银勺在晶莹剔透的水信玄饼上划挲一轮，刹地里戳破了水晶衣，半叶嫩黄的缅栀花瓣和着花蜜，流到榴月琉璃碟里。】

【昭诚的花开得很好。非是姹紫嫣红、竞相争艳的那一种景象，而是相映成趣，如将春天分别囚在一方围栏。】
【征征地看出神，还欲窥得一星半点园艺功夫。之盈便来迎我进里间，少顷，我望见了她——只一眼，就觉得温柔端和，又有不可名状的距离感。后者，盖因我成为不了她这般的女子。】
【福身行礼，启齿道。】懿庄福晋白禅氏见过全璟妃娘娘，问娘娘安【毕恭毕敬地，未敢生出旁的动作。闻得一阵果香，心底莫名酝酿一点欢喜，来时赏见的清新与芬芳，都足够沁我心脾，故而唇畔悄然弯却了。】

【黛青柳眉弯弯，待她礼仪行毕，皓腕微倾，引她往旁首坐。】好不容易进一趟宫，不为节宴，不为岁贺，当是陪我说说话，不必这般拘着。
【温语里落得实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放在皇亲宗室中，便是一纸天恩，于我如是，于她如此，相似之人总能生出几番怜惜来。端看着身旁人双颦潮红，非是燕脂，倒似是匆忙之下所留表征。
【朱唇微莞，徐问道】来昭诚之前去拜见过太后和你的两位姑母了？
【之盈正呈奉茶品，阖缝之间茶烟旁逸，微一敛目，吩咐之盈。】去吧，去把天池茶换成冰糖莲子饮，天口热，正好消渴。

是——【这般应下，于她旁侧落座。我细细看她，好在未有消瘦之态，面色也红润着。心下思念先妣，她们是一样温柔亲近的人儿，只是眼前这位福禄更为深厚。】
回您的话，还未曾去。是今楼思虑不周，一心想着早些到昭诚苑，唯恐向额娘问安得晚了【如实回答。】
【幸而，有这样一位唯一能再唤额娘的亲人。我将一点戚色敛去，瞳内漾开星子。】额娘，您这儿是什么这样香？应不是冰糖莲子罢
，淡淡幽幽的，若有若无【将呼吸绵延，很是欢喜地。】还藏着清甜

【红葱捻着绢扇的牙骨柄，徐疾摇腕，在恭敬的神色里闻着“唯恐”二字时，蓦然朗声笑开。】是恐问安晚了，还是恐额娘听了心里吃味？
【柔荑捻着扇柄轱辘一转，还是苏绣中双面绣法织就那幅云鹿如意的纹样，表里别无二样。】
【唇畔轻莞浅弧，不讳直言她话中恭藏的那点小心思】礼敬太后本是孝道。至于端妃娘娘，早些年恂王和郑王还养在乾西四所时，与延禧宫多有往来，倒是这些年，性子愈发地懒了。
【三千里地河山，自有禁宫不能及的广袤天地，得见二子康健成人，我亦不必再复早年殚精竭虑，履如薄冰的日子。妒欲生忧，从忧生怖，积怖成恨，这座宫墙里见不得权宠，见不得攀结之处，流言诽谤亦不屑至之。如此，他们的日子是不是会过得容易些？】
果香？【游离思绪被一语惊回，颇是诧异地看着之盈，是殿中熏香或是宫女身上所配香囊，时间久了，竟一时分辨不出】
【将莲子饮推至她一侧，点颔道】先润润嗓子吧，好奇心这样地重。

【偏颐向她，作势思忖，旋即化为笑言。】我想二者皆是
【太后虽是我的亲姑奶奶，却少有相处的记忆。我年幼时，她就已经在深闱之中。该是如何的玲珑心思，才能博得今日白禅一族的无上荣光呢？二位姑母于此，亦是出类拔萃。】
【我没有谋求权势的野心，亲近她们并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我也算不得聪明，甚至还在痴心妄想着他的真心实意。】
【接过冰碗，拾起小勺，舀一口尝了。抬眸未掩赞色，言道。】今个儿我来，额娘可会觉得突兀了？归越归秦两个相继出嫁，我也是这时才晓得做额娘的不舍，平日在府中闲坐也是无事，就想着来陪您说会儿话

【她道二者皆是，扇面作掩，笑嗔道】人之常情罢了，若连这点小心思也要计较——
褶子都得催出来了。【一手攀上脂面颊侧，再是端看着眼前年轻俏丽得面庞，“归秦归越相继出嫁”，这怎么也算喜事一桩，有夫家作伴，跟前打转着喊玛嬷的孩子又少了几个。乍一想来，又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更是喜上眉梢】
双喜临门，你还不乐意，姑娘家终归是要嫁人的，再是不舍得，还能将她们拘在王府里一辈子？
【静看她浅尝着碗中饮，一笑，似是有些“不合时宜”地提起他来。】瞧你用得欢喜，前些个日子可是有人埋怨我这儿做的莲子饮苦不堪言呢。
【慵懒往座后软枕靠，喜意渐渐消弭于眼角，反倒是多了几番闲话家常的云淡风轻来。】
唉，受了什么委屈就往我这跑，肃儿这性子真是从小到大都改不了。生来便是天皇贵胄，打小又是我捧在手里养着的，憋不住气，吃不得苦也是情理中事。

【见她笑了我也欢喜。】哪是我的双喜临门呀？——两个宝贝拱手送给了同一家。连王爷也总是说道
【这会儿蓦地提起他，倒有些不自然。听额娘后边的话儿似有所指，可有谁敢教他受委屈呢？此时心内的苦涩，应是一碗清甜的莲子饮也消抵不了的了。】额娘这的莲子饮好喝得很，哪儿来的苦呢？【眉轻蹙，仍柔着声。】原是饮的人心里苦。
【恰逢微风拂过，将浅浅的叹息赠予这缕风中。】他怎么会受委屈呀？无论多晚，我都在家里等着他回来。只是您不省得——无论早晚，他的心都在忘归酒坊里

【天青色的冰裂碗盖应声一合，婉语却沉声。】这话说得不对，是萨克察府三媒六聘迎娶的三位郡主，怎么能叫“送”呢？
【旁人几不可捉摸的叹息，落在澄澈的凉饮里，又浮现出那日昭诚里紧促的眉头和避而不谈的局促笑容。还道嫌着碗里的苦，夸着外头的海棠香，原是“醉翁”之意全在“酒”里了。】
【往小几上榴月碟一点眸色，吩咐之盈撤下那碟未曾用过的水信玄饼。】这跟小时候在苏州里尝的还是不一样，让膳房照着单子重新做一次罢。
【之盈带着余侍退下，偌大的阁子里，唯闻轻柔的风声撩拨着檐角瑞兽铜铃，发出悦耳的声，像是幼时竹林清溪里所遇的，浣衣归来的少女清朗纯贞的笑。】
【风铃响动，人语却默，许久才启了声。】你可知额娘为什么召你入宫来，只你一人，没有府中旁人？

是今楼失言了，额娘勿要见怪。
【垂眉道，面上是赧赧之色。近来心神不宁，同长辈说话也没顾忌，实属自个儿的不是。】
【我猜不到他来时尝的莲子饮是否更为苦涩，也猜不到他说了些什么，惹得额娘怜爱。我只记得他的与我无关，记得他的一句“旁人”，思及此，尾指又一颤，钻心窝的疼。】
【片刻，我迎上她的目光，再无丝毫怯意，只一泓清明的水。我自问没有半点辜负她的儿子，倾心以待，甚至以白禅之力相助，我不欠他——是他，薄情了些。】今楼愚钝，并不知晓其中缘由，还望额娘指明

【柔荑抚过绢扇上密密的针脚，祥云，瑞鹿，如意纹，宫里头做什么都讲究着吉祥如意的好兆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一辈子太长了，怎能事事如意，再多的时候不过是身不由己罢了。】
你来的时候走的是神武门吧，当年排车应选，本宫走的也是此门，那个时候好奇想着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紫禁城该有多大，后来才发现......【话匣似止，却是转到另一茬上】郑亲王府比禁宫小多了，他的后院也远比不得后宫热闹。
【端起冰裂纹碗，细啜一口莲饮，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若说一句本分的话，女有德言容功，他是大清钦封的亲王，要宠爱哪个女人或是纳个侍妾入府，那都是一句话的事，全凭他心意就是。
【与她四目相视，分明瞧见如泉明澈的眸光里有隐忍的落寞，比入地三尺的泉流更冷。】
可是，你的委屈额娘也懂。【青葱玉指攀上她皓洁的腕，严肃的口吻顿时变得和婉。】你自以为苦压金线，全为他人作了衣裳。可要知道你才是王爷亲自请旨，礼部册封的福晋，哪怕有朝一日，肃儿心血来潮纳了新色入府，一个平籍无闻的坊间女又岂能越过你的头上去？
【玉指轻拍着她手背，眼前人到底是年轻，沉不住气。】本宫也说过，肃儿打小就是被捧着的，你这时候撂了他的颜面，不是摆明了上赶着把他往外推么。

13
【我顺着她的话思量，好似能窥见一方湛蓝的苍穹下，笼罩着无数野心家的梦想，也有无数少女纯洁简单的希翼。】
【京畿与紫禁大庭相径，我与她的命运自然截然不同，但她曾和我一样，情怀如春，芳华正好。】
【窥一斑而知全豹，我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甚至有些感恩。令我失望的，从来不是皇室无情、夫为妻纲，只不过是他被揭露后的反应，一字一句的寡淡。】
额娘对今楼很好，今楼铭感于心。此番兴许是今楼犯了糊涂罢【反握住她。】只是我在意的，并非那坊间女高我一阶，而是我在意王爷……
【鼻尖一酸，忙以笑颜掩饰过。】同他做了十余载夫妻，说这些是不是挺傻的？您可别笑话我

【转瞬而逝的落寞，以强颜张盖而过，像盐渍过的橙丝，任你千揉百弄，怎么也掩盖不住苦涩的味道。】
【她问说这些是不是傻，唇畔只落一字，简而利落】是。
【绢扇之后，眉眼唇间忽而笑开了，却并非是笑话她愿得有情郎的心意。】古来情深义重却苦求不得的怨侣亦知将红豆安入骨骰，问一句相思知不知，傻孩子，你跟他做了十余载的夫妻，这小儿女间的情意，你知不知，他又知不知呢？
他如今不过是一时被乱花迷了眼罢了，若心里不念着你的半分好，潇洒来去便是，又何必往我这诉愁肠。【微叹息】要知烈酒喝起来痛快，却容易呛了喉；醇酒细酌慢咽，却叫人回味无穷。
【铜铃的脆声里夹杂着异响，外头叶何诧声道又下绵绵雨了，被之盈嗔她大惊小怪，春日里的天本就跟小孩儿脸蛋似的说变就变。叶何笑应道不必看天，晴雨雷霆全看姑姑脸色便知，又是惹得之盈一阵埋汰。】
【打趣话儿传到屋子里，不由自主地扑哧笑起，悠悠地摇着手中扇。】叶何刚到昭诚来时，我常骂她是个傻丫头，可你瞧在宫里待上个年头，念之察其色的道理连她也晓得仔细了。
【笑眼打量着她，将理缓缓道来。】旁人自有千娇百媚，你也有你的雍容大度，别置气，好好说与他知。就像这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时间久了，你的温柔体贴，你的良善解意，他自然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