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河》
阿求这一生有许多难忘的美好经历,也有更多遗憾。生活的每一步前进都合情合理,但它究竟从何而来、为何如此,在阿求眼里却是个说不清的谜。她不知道一切的一切是缘何而起,就算知道一些事是由另一些事产生,她也无法找出所有的理由来完整地解释一切。
除了《缘起》以外的人生,都写在了这一册手稿上。
稗田阿拾十岁那年,小野冢小町将手稿交给了他。她说,这是稗田阿求的亲笔信,委托她转交给下一位转世的御阿礼之子。阿拾如每一位御阿礼之子一样举止端庄,面色凝重,双手轻缓启封书卷,而丝毫没有注意到,小町正一如既往地深深凝视着他。小町愈发觉得,每一名御阿礼之子都纤细瘦削,此外还有许多神似之处,于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最后一次与稗田阿求共处的场景。
那时阿求已死,虽因即将为冥府工作而未成为一团幽灵,但也远比不上在现世时清醒,有些如痴如梦。不过,对小野冢小町来说,那仍是最幸福的事:
在三途川上忽浓忽淡的雾气中,两岸曼珠沙华映出的鲜红色忽暗忽明;小町摇着轻舟,舟上载着御阿礼之子,轻轻渡往彼岸或人间。即使他们不能言语,但一要想到在川上的这段时间里仅仅只有他们俩共处一舟上,小町便会觉得几近溢出的欢喜充盈内心。所以,无论前往何方,小町都暗暗期盼,路程能更遥远一些。
而稗田阿求最幸福的记忆,正如那手稿中所记载的,是她初遇本居小铃的那段时光。
那是某个夏季的平平一日,阿求又如以往一样出门前往铃奈庵。主人刚出门不久,门房便听到叩门声。开门只见竟是死神站在门外。
没有哪个仆役赶走上前与小町搭话。她站在大门前时还有些踌躇,深吸一口气后,才轻车熟路地向阿求的书房走去。一路上撞见的仆人都驻足朝她点头致意,小町心想着她自己仅仅是三途川的领航员,同样只是仆役,他们却向自己行礼,这实在有些可笑。
小町进了书斋,自行坐下,家仆端上了清茶。光明正大拜访稗田府的喜悦暂时退去,即将与阿求进行的对话甚至争执,却立马就让小町陷入苦闷。她曾主动请愿承担护送御阿礼之子的任务,还暗暗自得以为是个美差,结果却不得不一并接受那让自己被讨厌的任务。实在头疼。
门登时被拉开,进来拜礼的是本多家的老先生。每一位御阿礼之子诞生后,其父母就会搬入本多氏的深宅,终身不与儿女相见,直到其早逝才迁回稗田府。而孩子就由本多家派去的老先生和本家的女佣抚养。阿礼的孩子天生慧根,天赋异禀,又具求闻持法,五六岁便能提笔书写、博览古籍,未满十岁即可浏览过去百数十年来幻想乡中的诸多记载,等到十二三岁阅毕旧卷,则要亲身前去调查其真伪详实,记录在案;同时,还要筛选和记录诸多时事,均作为编撰《缘起》的材料。因此,本多家的师傅早早就失去了教授阿求的能力,整日闲居在家。
无论是在阳世还是阴间,御阿礼之子都只能围绕着一件东西:《缘起》。因此,即使他们处在孩童时候,对万事万物都心怀种种天然的好奇与困惑,都不得将其放任自如,即刻就应当将其拉回正道。这就是小町被迫承担的任务。因此,阿求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习性,以及高高在上又不知如何与人相处的性格,就很能理解。——对这,小町千年来已有了十足的体验。
此刻,阿求一如既往喜气洋洋地冲铃奈庵,全然没有了平日的矜持——如果她知道小町此时正在她的书房的话,快乐大概会削减一半还多——将一大份盒子放在铃奈庵的红木桌上,笑道:
“今天是新口味的团子!”
一听到牛车停在店外,小铃便安放好了书,轻吁一口气,默默笑着双手支颐,乖乖坐在案后等着友人掀开门帘。此时阿求还未坐稳,只听得屋内一阵响动,随后便见一妇人脚下生风般走出内屋,端着茶水点心出来,一边收拾桌面一边向阿求请安。阿求稍显尴尬地笑了笑,起身向本居太太回礼道谢;小铃朝天花板白了一眼,耸了耸肩。女人接着出门将枯坐在路牙上的车夫请进内屋,留下两人在书屋内。她俩无言相笑一阵后,才打开专属于女孩们的话匣子。
但她们在谈笑时,眉眼间却各有微妙的差别。等畅谈了近半个时辰,阿求仍展现着与其身份不符的热情,频送秋波,仿佛有所求;小铃看上去隐约有些疲惫,时常挂着笑呆望屋子某一处失神。阿求也有注意到,时不时会问:“小铃,怎么了?无聊了吗?”只有这时小铃才扭过头笑笑,支吾两声。
阿求有些担心,但还是接着方才的话说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