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罗站在一处半倒的墙角处,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这里和西区其他的地方没有很大的区别,只是更加破烂,潮湿的空气里混合着腐烂的味道,巷子里青黑色的污水横流,被遮雨篷布挡开一段空间就算是一间房间,几个衣衫褴褛身上塞满了破报纸的人坐在那里,目光呆滞,脸色是带着病态的潮红的青黄。一个孩子在角落里啃着一块发了霉的硬如石头的干面包。米罗盯着那块干面包摸了摸肚子,使劲咽了下口水。也许是他漂亮的蓝眼睛里贪婪的绿光太过明显,周围的几个大人立即站了起来,警惕地围了过来。
这里是西区最贫穷的地方,住在这里的是阿卡利亚斯最贫困的人们。他们或是一无所长的逃债者,或是因老病体弱被主人抛弃的奴仆,或是逃亡的奴隶,或是年老色衰的妓女。这里有很多混血儿,他们都是些违背上帝的意思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肮脏的孩子。因此他们生来就不被祝福,以后注定要靠偷盗或抢劫活着,然后在绞刑架上结束他们卑贱的一生。
虽然比白人要暗的肤色显示米罗也是一个混血儿,但他从不这样认为。把他养大的老皮埃尔曾告诉过他,他的母亲是一个风情万种的贵族夫人,为了投奔欧洲的远房亲戚而不得不把私生子抛在码头任其自生自灭。这话的真实性不得而知,不过米罗曾亲眼看过那块曾用作襁褓的布料,的确是只有贵族老爷家才会有的东西。
不过,如果那块布料还在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拿它去换几个面包果。天晓得他上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了,眼下他只觉得头晕眼花再没有力气跑了。
他咬着下唇再次打量了周遭人们不怀好意的目光,终于还是咽下口水,打消了原来的念头。
在巷子的拐弯处,他终于发现了一堆大一点的垃圾,一只饥饿的野狗在那里仔细地嗅着
米罗一脚踢开那只狗,独霸了那堆垃圾。那只可怜的野狗呜呜叫了几声后跑了开来。他在那堆垃圾里找到一节甘蔗根和一小块面包果的硬皮。他立即把甘蔗根塞进嘴里,贪婪地吸起来,甘美的汁液和粗糙的渣滓刺激着他的口腔,使他慢慢生出一股气力,一股活下去的勇气。
“臭小子!在那里!狗崽子看你往哪里跑!”
有人追了过来。米罗把战利品往怀里一揣,拔腿就跑。
几个少年在后面紧追不舍。
这次他专门拣人多的熟悉小径跑。
“喂,你瞧,那不是老箍桶匠家的小孩吗?叫什么来着?”
“好像叫米罗。”
“对喽,是叫米罗。老头儿一死,他就更无法无天了。居然……后面跟着的是‘黑彼得’的人吗?”
“……还以为他早就死了呢。玛蒂尔德还伤心了好久……”
米罗可没空理街角的这些议论。他一头钻进一家报废了的磨房,把草席往原来放磨机的大坑上一盖,自己抄了根粗木棍站在门后。
一个高大的少年率先冲了进来。米罗用上吃奶的力气将手中的棍子向他的膝盖狠狠抡过去。磨房里立即响起杀猪样的吼叫声。米罗扔下棍子,从窗口跳了出去,身后传来一个接一个的“扑通”“啊哟”和一阵混乱的叫骂声。
米罗在外面闲晃了一天,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那个所谓的“家”不过是一间破败的石头房子而已,只能勉强挡雨,里面除了墙角的一堆干草树叶什么也没有。但米罗还是回来了,不仅是因为这里有一段和他相依为命了几年的人一起的一段回忆,更重要的是,除了这堆冰冷潮湿的石头外,他没有地方可去。
老皮埃尔在米罗还很小的时候就感觉到了这个孩子的机警和敏锐,说他像一只“敏感的蝎子”。就在看到熟悉的石头建筑时,他敏锐地感觉到了空气中危险的因子。他转身拔腿就跑,可惜晚了一步,两个大男孩从后面死死地堵住了去路。米罗转过身,看到那群不良少年簇拥着一个戴着一只大耳环和鼻环的黑人少年走过来。他知道今天跑不掉了,蓝紫色的眼睛迸现出愤恨的光。
“你好啊,米罗。”“黑彼得”“呸”掉嘴上一直叼着的烟头,似笑非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睛里的蔑视和嘲笑一览无余。
米罗眼睛中两点愤怒的火苗突然闪动一下,——他朝“黑彼得”冲了过去。
但有人比他反应更快,一只脚突然伸过来,米罗被绊了个嘴啃泥。
围住他的不良少年大笑起来,不过他们的笑声立刻被打断了——地上的米罗一跃而起,冲向“黑彼得”,冲着那张得意的脸擂了上去。
“黑彼得”身边的人吓坏了,忙跑上去拦截。
“黑彼得”向旁边一闪,那一拳落了空。几个人上来,一拳揍到米罗的太阳穴上,他瘦小的身子就这样横飞出去,额头撞在一旁的碎石上,鲜血直流。几个人扑上来,对着他的身子一阵拳打脚踢。开始在愤怒的支配下,小米罗还抡拳飞脚和那帮大男孩对打,不过在腹部挨了几下重脚后就没有了反抗的可能。
“黑彼得”坐在一边,向身后的人挥挥手,立刻有人上来从怀里取出一个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现出里面用丝绸包着的一根根粗大的雪茄。那人恭恭敬敬地取出一根送到“黑彼得”嘴边,又恭恭敬敬地给他点上。“黑彼得”于是一边悠然地吞云吐雾,一边欣赏着手下把那个小小的身子打到不能动弹。
他站起来走过去,一把拨开几个手下,“老子今天心情好,先留下他的狗命。”
几个手下闻言立即散开。
“黑彼得”一只脚踏在米罗的头上用力地踩,泥土里的砾石刺进伤口,鲜血染红了他脸下的土地,带着腥臭气味的泥水往他的口鼻里灌,他觉得脑袋像要被踩裂一样。米罗疼得浑身抽搐,眼泪就要流出来了,可他倔强的性子上来,咬住嘴唇就是不发一声。
“黑彼得”放开脚,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拉起来。在那双矢车菊色的瞳孔里他看到前所未有强烈的恨。
“黑彼得”无声地笑起来,扔给他一块手帕。
“好样的,米罗。够种!”他拍拍孩子的肩,后者用胳膊打开他的手。“黑彼得”没有生气,继续笑着说:“老子就喜欢你这样的!好了,好了,是你自己不识抬举。……老子今天是来给你送钱的。”
米罗惊讶地抬头。
“黑彼得”从怀里掏出一个口袋,扯开,金晃晃的钱币倾泻而出,滚了一地,晃花了在场的所有人的眼。
这是什么跟什么……米罗惊愕地张开口。
“唔,只要你去办一件事,办好后这些全是你的。”其他的人立刻发出一阵或嫉妒或愤恨或羡慕的叹声。
“?”
“黑彼得”又掏出一件东西扔到他脚下。米罗看了一眼立即惊恐地后退去。
那是一把枪,货真价实的火枪。米罗以前曾见过的,法国来的宪兵用那个东西打爆了一个在逃的奴隶的头。想到那个鲜血四溅的场面,他现在仍忍不住浑身颤抖。
“你,你想……”他颤抖着问。
“干掉那个法国来的总督。喏,”“黑彼得”亲自将枪交到他手中,“只要枪口对准那人,一按这里就好。喏,这些金路易全是你的了。你再也用不着吃黑面包嚼甘蔗渣了,你可以去买新衣服,可以把老皮埃尔挖出来重新葬了,说不定还能买个仆人让他叫你老爷呢……”他怪模怪样地讲出来,一帮人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可是米罗只是抖。
“得啦得啦。”“黑彼得”不耐烦地把烟圈吐到他脸上,“再给你一条船,你可以到瓜德罗普、圣基茨岛、托尔图加,或者你想去哪儿都行。只要开一枪就够了。”
“我,不……”
“行了。对你应该很容易,那个叫玛蒂尔德的女佣不是认识你嘛。当然,”“黑彼得”俯下身去,又带上那居高临下的蔑视,“你用其他的方法也行。就像——”米罗看到他黑色的瞳孔越靠越近,如同一条靠近猎物的蛇,“就像弄死卡隆老爷心爱的‘蜜枣’一样。”“黑彼得”站起来又加了一句,“卡隆老爷昨天还在和神父说一定要把那个凶手送上绞架呢。哦,仁慈的主!”
一帮人大笑着离开。走在最后的小弟左右看看,确认无人注意后将地上的那半截烟头偷偷捡了起来。
天已经完全黑了。没有星,天空落下冰冷的雨。“黑彼得”对着乌云吹着烟圈,“嗯,荷兰佬的果然是好东西。”
米罗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越走越远,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周围是冰冷潮湿的黑暗,身上是疼到骨子里的伤口。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