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柯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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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贺仲明，1966年生，文学博士，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在写小说之前，红柯曾经是一位诗人，他的小说也是他诗意迸发的另一种形式。他的几乎每一篇小说，都精致、灵动、富有诗歌般的想像力。这一点，使红柯在20世纪末、新世纪开端的文坛中显示出了自己特别的价值，因为，在商业文化的刺激和怂恿下，当前的许多小说已经变得越来越像通俗故事和中学生作文，曾经辉映过中国新文学史的像沈从文、汪曾祺创作的诗化小说已经难觅踪影。红柯的小说给庸俗功利的当下文坛增添了一丝鲜艳的亮色。
　　"诗意"是红柯小说的突出特征，也是他追求的基本方向。在红柯的小说里，很少有非常具体细致的场景描写，也没有曲折复杂的故事情节、性格分明的人物形象，他所呈现的，是像诗一样强烈的抒情氛围，是情绪的流淌，是精致美丽而情感化的语言。无论是早几年创作的《美丽奴羊》《鹰影》，还是后来的《吹牛》《太阳发芽》，都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诗的气息，即使是近期创作的故事性较强的《西去的骑手》等作品，都充满着强烈的激情，以情绪而不是以故事感染读者。
　　语言美是红柯小说诗意特点形成的重要因素。红柯写小说时显然还保存着诗人的习惯，特别重视对语言的提炼和净化。他的小说语言都美而精细，更贯注着作者强烈的感情投射，显示出力量和细腻的结合。他作品中的每一个句子，都仿佛具有了生气，和作品中的每一个生命一样生长、发芽，接受自然风雨的洗礼。又如同草原上的风，挟带着草原特有的牛羊腥膻和草地气息，呼啸而来，几乎不给人以一丝喘息的余地。
　　红柯的小说是诗，但他写下的不是浪漫轻柔的抒情诗，曲折蜿蜒的叙事诗，而是含义深沉的哲理诗。在他的抒情和诗意背后，传达着明确而浓重的哲理意味，在其轻松优美的画面下，潜藏着对生命方式、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深沉思考，洋溢着宏大的思想主题--对自然、对淳朴生命力的赞美。他的作品不是引领人们关注日常现实，而是促使人们对自然的神往，对日常生活的超越。
　　象征是红柯小说哲理化表现得最突出的方法之一。他的几乎每一篇小说，都要设计一个或几个具体的物象，并赋予这些物象以复杂抽象的思想内涵。如《鹰影》中的"鹰"，《美丽奴羊》中的"羊"，《太阳发芽》中的"太阳"，都被寄予着生命和力量的精神特征，体现着作者对生命对自然的种种思考。正是这些象征，使他的作品读来虽然很美，却绝不轻松，而是让你去思考很沉重的人与自然、人的生活方式等宏大的问题。
　　红柯的哲理诗小说特征，在中国文学和西方文学史上有明确的传承，又具有自己鲜明的个性。他的抒情化，显然继承着自废名开始的中国现代抒情小说传统，而于诗意中蕴涵浓郁的哲理，与废名更有几分相似。但他文学语言独特的力量，与废名的淡泊，沈从文的清俊，汪曾祺的轻柔，都有很大的不同。这一点，与他作品中洋溢出的强烈生命气息，共同构成了他突出的创作个性。同样，在红柯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浪漫主义大师梅里美和艾特玛佐夫的影子，明显区别着屠格涅夫式的精美客观的风景画描写。
　　红柯的独特创作风格在相当程度上得惠于他的新疆题材。到目前为止，红柯的主要作品都是以新疆为创作背景，他的哲学思考也与新疆的生活与文化有关。二十几岁时，红柯从陕西来到新疆，在这块土地上度过了青春时代的十年岁月。正是这片广袤而神秘，自然景观雄奇而生存条件严酷的土地激发了红柯的诗情，而边疆人与汉民族不同文化孕育下的半原始却最富忍耐力的生存方式，激发起红柯对自然、对生命的崭新理解和思考。寥廓的天空，辽阔的原野，嘹亮的风，美丽的羊群和骏马，以及豪爽而崇尚自然生活方式的新疆人，成为红柯哲理诗作品的最佳主角。
　　当然，可以说是红柯寻找到了新疆，也可以说是新疆终于寻找到了红柯。新疆这块充满着独特自然风光和人文特点的西部土地，虽然以往也有许多作家对它进行过书写，但他们大都只写出了它雄浑的外在特征，没有进入其文化的深处，抓住其内在的精魂。红柯是一个例外。与许多作家歌赞新疆的旖旎风光和独特风情不同，红柯挖掘的是新疆独特的文化精神，是它浪漫和神秘的生活情致，是它对自然、对生命融合式的人生态度。因此，红柯小说中的新疆世界，给人留下的最深印象不是新奇的边地风情，而是新疆人们那种独特的人生态度，对生命和自然关系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