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寿礼被盗,护送之人一死一失踪,神风卫身在旋涡之中,查明真相亦是自证清白。
深夜,逍遥客栈。
神风卫百户杜贲正要入睡,忽听门扉响动,有人轻唤:“杜百户?”
杜贲听声音耳熟,起床将来人让了进来。
一盏茶后,甲字客房中忽然传出桌椅倒地之声。杜贲破窗,自三楼跳到街上,手抓木盒踉跄而去。
孤灯熄灭,一桌两椅恢复原位。
隔壁乙字客房中,另一个百户沈聪倒在血泊中,手中死死抓了面腰牌,赫然是杜贲的!
北直隶总督祖实宁开了元寿十三年春第一炮,炮口对准了大燕特务头子、神风卫指挥使宋恪。他弹劾宋恪纵容下属杜贲杀人夺宝,窃取他献给太后的寿礼《黄庭经》,就是当年书圣王羲之亲手誊抄的拿来换大白鹅的《黄庭经》。
宋恪当然不会揽下这口大锅,仗着自己与皇帝是奶兄弟,在没洗清嫌疑的情况下,愣是在朝堂上跟那些替祖实宁说话的文官团体互骂了一上午。
元寿帝头疼欲裂,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把明显理亏的宋恪骂了一顿,并让他在半个月时限内找回《黄庭经》,这才平息了两派的口舌之争。
镇抚司内,宋恪的闺女宋青亭眼皮一抬:“凭什么啊?没准儿是祖实宁嘴碎,引来了打劫的。我的下属好心帮他护送,现在一死一失踪,我找谁说理去?”
“既是你的下属,那就你来办吧!为父还有事,要先行一步。”宋恪说完,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镇抚司。
宋青亭愣住,半晌才道:“真是亲爹!”
这案子其实并不复杂,祖实宁拿《黄庭经》做寿礼,又怕路上有响马。正巧杜贲与沈聪办完事回京时路过保定,祖实宁仗着跟杜贲有几面之缘,又塞了不少路费,托二人暗中护送贺礼。结果,二人进京前夜宿客栈,竟然一死一失踪,《黄庭经》也下落不明。
若只是人和贡品失踪,这火还烧不到神风卫身上,糟糕就糟糕在沈聪死时手里紧攥了杜贲的腰牌。腰牌上的系带断裂,似乎是被硬拽下来的。同僚间发生了什么,沈聪又想表达什么,这可就难说了。
宋青亭也不耽搁,当即点了麾下几员干将出京。
案发地逍遥客栈是进京前的最后一个客栈,如果当日错过时辰,城门关闭,一些旅客就会在这里住上一夜。
逍遥客栈的孙掌柜愁啊,自从出了命案,死的还是神风卫的人,生意就一日比一日不好做。如今他是看见当官的就哆嗦,看见凶神恶煞的神风卫就更哆嗦了。
青袍快靴腰刀,浑身上下只有一根乌木簪子做装饰,这位英气勃勃的女子看着就不好惹。
逍遥客栈一共三层,一楼大堂吃饭,二楼普通客房,三楼只有三间房,是贵客区。杜贲住过的甲字房在三楼最里面,乙、丙客房中间是楼梯。案发当晚,丙字房住了位张公子,乙字房则被人包了十天,但住客只住了一晚就跑了,案发前已有三天未归。
神风卫向来嚣张跋扈,沈聪甩下双倍房钱和一句“征用”,就拿下了乙字房。
宋青亭一行人正爬着楼梯,三楼忽然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呻吟。
她一挥手,止住了众人,轻声问:“三楼有人?”
孙掌柜点头,指了指丙字房。而后他猛然想起,人命案后,整层三楼都被神风卫给封了!今日忽然有人要上等房,他想着丙字房又不是案发地,神风卫也不会天天上门查,就悄悄给开了。
宋青亭冷睨他一眼,握住刀柄,轻手轻脚踏上三楼,心中一动:不对,这声音不是从丙字房传出的,倒像是…乙字房!
宋青亭掉转身形,抬腿便踹,门闩断裂,乙字房木门轰然洞开,里面一览无余。
窗户紧闭,帷幔低垂,一个身着白麻袍的年轻人跪在床边,娇嗔道:“谁啊?给老娘出去!办事呢!”又对着身后穿短褐的男子扭了扭屁股,嗲声讨好,“大爷,快点儿!”
宋青亭俏面腾地烧起来,扔下一句“抱歉,你们继续”,就跑了出去。
候在外面策应的汪正涵一看她这状态,杀气腾腾地问:“怎么了?”
汪正涵自带一张刽子手的脸,眉宇间阴鸷之气很重。他原本是跟在宋恪身边的,后来宋青亭做了千户,宋老大就将他踢过来给自家闺女打下手了。
宋青亭骤然看了出活春宫,小心脏有点儿承受不起,却还试图挽回颜面:“这两人大约走错房间了,那个…不对!”她突然反应过来,“谁家小倌穿长袍,住得起上等房的客人却穿短褐?”
在大燕,短褐即粗布短衣,是穷苦百姓或仆役的穿着,而白苎麻做的袍衫则是读书人的标配。
意识到受骗的宋青亭登时大怒,再次回身狠踹。她提着腰刀,大步走到床边,盯着半边身子趴在床上的白袍男子狞笑道:“手卡住了吧?要不本千户帮你剁了爪子?”
白袍男子奋力扭过头来,满头大汗、娇羞无限地说:“这位客人玩得太开,大人若能拯救下小人的爪子,以身相许也是可以的。”
宋青亭二话没说,抬腿就踢了他一脚。由于他的姿势特殊,屁股受力促使身体前倾,那只被卡住的手差点儿折断,疼得他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叫。宋青亭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让人搬开床,又撬了两块木地板,才将那人的手解救出来。一同搜出来的还有个薄薄的长木盒。
这个盒子里八成是藏了《黄庭经》。这人进入乙字房,肯定不是走错房间。
宋青亭当即一拍桌子,大喝:“说!杜贲去哪里了?案发当晚,你在哪里,谁能给你做证?”
白千寻偷觑着宋青亭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小人只是个拿钱办事的牙人,有人雇我过来取个盒子。”
大燕的牙行业务很杂,撮合买卖、代人经商乃至接受些乱七八糟的委托,都包含在内,干得好,还挺赚钱。
宋青亭冷笑一声,迅速抽出腰刀,在白千寻惊恐的尖叫声中,劈开了…木盒。
很遗憾,木盒中没有神风卫以为的《黄庭经》,有的只是一张地契,地址是保定。
宋青亭的脸瞬间黑了,气急败坏地让人将两人拖到帷幔后扒了个精光,结果自然是…啥也没找着!
白千寻见宋青亭有砍人的迹象,嚷嚷道:“我是个秀才…你…你不能动私刑!”
宋青亭冷笑道:“大燕律规定,牙人不得科举,秀才你是不是忘了?”
白某人笑得很是娇羞,一指短褐随从王大柱,解释:“官府登记的是他。”
宋青亭盯着他的笑脸,怎么看都觉碍眼。她强压怒气,拈起那张地契又看了下,卖方祖建,买方陈卓。
她心中一动,走到门外,揪过孙掌柜问:“乙字房原本的住客是谁?”
孙掌柜急忙跑下楼拎了店簿回来,当着众人的面翻找:“小店每晚都有人守夜,那夜打烊后,真没人上三楼!没有凭证的客人,小店也不敢留!找着了,那人叫陈卓!”
“跟地契现主人是同一人?”汪正涵惊讶地问,“既然是他的房间,为何不自己来取?”
“名字一样,人可不一定一样,凭证可以造假。再者,万一他跟别人约好了,要别人来取呢?”宋青亭理智回归,耸了耸肩,“就算是他本人,这里出了人命案子,连神风卫都惊动了,他哪还敢冒头?”说着,她看向白千寻,指望对方能主动招供雇主信息。
牙人有牙人的规矩,白千寻只说雇主没留名字,其他啥也不肯说。
宋青亭也不是死脑筋的人,跟他打商量:“这样,我跟你的雇主谈笔生意,你联系他,我照价付钱。”见白千寻思考,她笑着威胁道,“神风卫有很多手段,可以让你遭了罪又验不出伤。去哪里讨说法也没用!”
白千寻瞪大了眼,立马小鸡啄米般点头,诚恳应道:“白某一定将大人的意思带到!”
只是一行人还是晚了一步。白千寻按照约定地址没找到活雇主,只找到了死雇主。看现场,似乎是荒郊破庙突然坍塌给砸死的。
尸体并无异常,只是十指紫胀出血,指甲内有明显的竖条痕迹。
被刑讯逼供了?看来死者并不是死于意外。下属提了孙掌柜过来认人,死者正是包了乙字房十天的陈卓。
宋青亭怜悯地看着白千寻,这货是被人忽悠到客栈蹚雷的吧?
白千寻显然也反应过来了,木着脸不说话,但脚尖却悄悄钩住了陈卓腰间的钱袋。
宋青亭看见了,眉毛一蹙,却没阻止。反正汪正涵已经检查过了,里面除了几两碎银子,也没什么有用的,就当安慰某人破碎的小心脏吧!
她琢磨了会儿,有几点想不明白,陈卓是不是杀害沈聪的人?如果是,陈卓会不会就是忌惮失踪的杜贲,才不敢亲自上门?杀害陈卓的凶手,又想知道什么?杜贲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白千寻看在钱袋的份儿上,提醒道:“大人,不管您有什么猜测,前提都是两个案子有联系。如果这本来就没联系,双方只是恰逢其会住过同一间房呢?”
宋青亭陷入沉思,这种情况不是没可能。如果无联系,神风卫没必要管,知会当地衙门就好。可如果有联系呢?沈聪住进乙字房,到底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
白千寻又道:“大人,两位百户的案子我听了几耳朵,觉得您不妨换个思路。”他带着宋青亭走到一边,低声道,“您那案子,先要确定两点:第一,杜贲贪得是否有原则;第二,《黄庭经》是不是真的。”
“贡品啊!”宋青亭皱眉,“祖实宁应当不会这般胆大包天。”
白千寻不赞同,坚持要她确认这两点:“字画这种东西,自古赝品太多。据我所知,祖总督并非行家。如果当时托付的时候,并不知是赝品,事后发现又来不及准备新的呢?”还有种可能他没说,那就是祖实宁本就是冲着神风卫来的,彻头彻尾的阴谋陷害。只是这需要一个理由。
如果《黄庭经》是真的,杜贲有原则,那么这案子可能是有第三方势力插入,盯上了宝物;如果《黄庭经》是假的,杜贲也有原则,那么从沈聪的下场来看,他应当不太妙,被杀、重伤、拘禁,都有可能;如果《黄庭经》是真的,杜贲无原则,那么就符合主流推断,杜贲见财起意,办下恶事;如果《黄庭经》是假的,杜贲也没原则…那这案子可太有意思了!
末了,白千寻又懒洋洋地道:“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杜贲不狡诈,也不愚钝。否则全部作废。”
太狡诈的人很可能设下一个大局,先让人们以为自己是杀人盗宝之徒,之后案子反转,人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真相,而他就可以携宝逍遥法外。太愚纯的人,见财起意,看不到危险,什么蠢事都办得出。
已经顺着他的思路思考的宋青亭抓狂,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怒气冲冲地吼道:“朝廷给了我半个月,我给你七天。七天之内,若是找不回字和人,就送你去充军!”
白千寻傻了,急忙抗议道:“你…你没权判我!”
宋青亭龇着一口小白牙,冷笑:“是啊,我没权。可神风卫炮制点儿证据,很难吗?”
白千寻面如死灰,对神风卫的阴险又有了新的认识。
杜贲有没有原则呢?估计神风卫的老祖宗也说不清。毕竟,这帮货的道德普遍低于常人。
就说一件事,杜贲几年前参与抄没一重臣家产,截留了一只玉狮子。他却不知,那狮子是一对儿。清单报到宋恪那里后,一眼就瞧出了问题,当年本要升他为副千户的,也给搁置了下来。
由此可见,杜贲是个有点儿小贪心的“老实人”。
另外就是,这次去太原办案,本来是沈聪的活儿,选搭档的时候,他主动选了杜贲。这说明杜贲人缘还不错。
“年过三旬,有瑕疵的老好人。”白千寻总结,“这种人一般习惯随遇而安。如果没有什么巨大变动,是不会主动挑事的。”
宋青亭也是这么认为的,否则依她的脾气早就发下海捕文书,穷搜宇内了。她很清楚他们这次的主要任务不是查出真相,而是将神风卫择出来,避免文官继续攻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