饰庄列英 戏友申子引

一杯酒
他忘记自己如何进的这大殿。他是自己走的，却像有人在身后押着他。佩剑被人夺去，浑浑噩噩间他就跪下了。没人逼他，他自己跪下，端起了面前的酒。
举杯前，他最后一次看向赵拓，恍惚想起他和他之间，不过也就一杯酒了。
少时他与他鲜衣怒马，赵拓给他的酒总是温的，气味浓郁。待到戎装，赵拓给他烈酒一杯，教狼烟来陪，风云佐酒。而后啊，他成亲时得赐的那杯酒，不知如何变了味，苦涩难言。
如今这毒酒，冷得彻底。
他挤出一个笑，面对高高在上的人，道一句：“好，今天这杯酒，臣不敬天下，不敬江山。还敬陛下万万岁，邀天下江山作伴。”
枕白骨入眠。
倒地的声音响起时，他瞥见赵拓绣着龙纹的金黄色袍角。闭上眼睛后，他却再也听不到了，天潢贵胄的叹息。
“朕予你的一杯酒，从来都是一种滋味。可惜你，尝不其中出滋味，品不出里头意味啊。

庄列英
【昨夜披着稀稀疏疏的星光，坐在衔江楼的残迹上尝风雨。我是挡不住这雨打在断壁上的，只能看这昔日巍巍的高楼的瓦砾被抛弃到河里，与江流一同东去。大抵是夜里太凉，滔滔江河也陪我静默着，只留几星渔火。身死以后，我便无了睡意，浑浑噩噩这一坐，便见日轮东起，人声渐盛，仿佛旧时。】
【彼时还年少，不知愁味。时常五陵子弟相随，又伴群英，共上衔江豪饮。举头浮云入席，垂手江流在座，我心胸却容不下天与地，揽了赵拓来，嚷嚷着，醉眼看他】赵拓，你要上天捞月下海捉鳖，我庄列英跟定你了。
【旁人笑胡言粗鄙，我半阖眸子只管喝酒。而后被吵得毫无办法，我从不轻易许诺，此番赤面正色，掰着他肩膀正对他，忌惮席中诸人，俯身近他耳侧，合着酒气吐字缓而低，咬得却清晰】
你想看这江山，我陪你。
【而后赵拓如何，我却忆不起来。或是年岁已远早已模糊，或是当时趁酒意一头栽了下去。往事历历，然而高楼已没，想来白云苍狗，死后更添虚无，数载不过弹指间。这承诺却有千斤，我未曾忘。如今我孤魂一缕游遍他手里山河，目见江山无事，已是还了这诺言，不再欠他什么。】

皇帝。赵拓
别后七日。
有风，有雨，天光放早。
又梦山火，抱坠深林。临窗坐雨，潇潇也婆娑。
指上刀无锋，腕中浑有鬼，悬腕下笔，停顿中深浅，力尽透纸背，一气呵然。
只可惜他，下笔不曾话千言，三字罢了，也早淋漓了一身。
“庄列英，你就是庄列英？”
有他倨傲马上，垂鞭立马，鞭柄只停在他眉心中央。
“我赵拓，现今只有一个列英阁，却不会永远只有列英阁。”
还有他闲捉毫墨，信手撇捺，写一个肆意飒爽的拓字给他瞧。
“……你若来了，就别走了。”
风雪白头，檐下他薄轻衫，连大氅合抱住那人瘦削肩膀，他眉上结霜，眼生笑意，是正欣狂喜爱。
廊下落花满地，雨打荷樵，没有言语，没有过往，只有他孤立窗前，掌下有笔，风来探纸薄。
而此时他眉上并无霜，也想问一问，有什么话，是风不曾带走的。
徒有七窍心，不赐情剔透，故而生妒，藏怨，曝恨，这一笔笔皆细细算来。
细细算来，全是拓之过。
生时与你尝润叶，死地付哀尤，他半生，与庄列英，也只与庄列英。

庄列英
【我欲同新鬼归忘川，去了一身冗忆。魍魉却阻我去路，道我心结未了。亡魂纷纷过，饮孟婆汤，过奈何桥，尘杂尽却，唯我深陷囹圄，不得解。忆我平生，生为他，死由他，喜怒因他，爱恨是他，七情六欲，都是他。桩桩件件，林林总总，俱是他赵拓的眉眼。】
【是他眼角眉梢俱少年，衔江一诺，便成我一生夙愿。】列英有鸿鹄志，鸿鹄只随龙凤。殿下所想，列英所向。
【或是铁甲银光映他神色毅然，提刃蔑群容。我跪在他脚下，声声掷地。】庄氏千甲，皆供殿下驱使！
【是他站在窗边，眉卷风霜，披着皓皓天光，身后春花未凋尽。我话语温驯，含在嘴里是苦的。】陛下此生太长，臣怕您寂寥，一个列英阁，确实不够列座群英。
【还有他面容明灭不可见时，双眼冷然藏在阑珊烟火里，看我新婚燕尔，孤家寡人。而我站在陌路尽头，声音低到尘埃里。】臣甚悔，臣此生很短，还想再多看您几眼。
【往事转眼过，岂是一剂孟婆汤便能舍。我心道，那便再看最后一眼。于是我在风中游荡，停在螭吻的嘴里。再往下，便是生前最后见的光景——飞檐斗拱，玉砖金阶，龙袍的一角。我未来得及抬眼看他，只听他身旁人的话。】
是请旨为列英阁更名一事。
【我便立他身旁，眼睁睁看那熟悉的手写出陌生的词。】文秀…
【我指节生冷，不敢妄动。直到奏折从我眼前送走，才嘶吼着去抢，抢我和他的过往。而那臣子走远了，我狼狈的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只看到无能为力。】
【我心不死，随他游走，看他起居如常，神情如往。而后留我一人独立中宵，数着灯火一盏盏灭尽，灭尽我眼底最后的光。数我与他一生的纠葛，隳圮在无声的夜里。】死后二十三日，世间再无我踪迹。
【阖宫泛寒意，冷月半藏。诡影憧憧，雾霭蒙蒙。檐下有昏灯，影过即灯灭，留下群鬼哭。许是我满腔意难平，面可怖，血盆大口，要吞人胆。寒鸦声声里，有人倒地。我呆立在原处，听人尖利的叫喊，陡然生出快意。出口如枯骨朽木，喑哑嘲哳。】
赵拓…是你说的，这次我来了，就不走了。
【我疯魔，不求他来渡。一生追随换不了刻骨铭心，死后，便要他不得安宁。】

赵拓
炉里几枝沉水，静默靡煺，沉过他一截腕上，盈香正怀袖。醒时不觉是晚，夜雨压着远山一片云，仿若是坠在他眉上，压得他神情痛恸，一片难色。他伸手护住心脉，疼的坐也坐不起来。
……
新隆十七年二月初八，太子逸寿辰。南山王赵聪弯弓，对着猎场中的一群奴隶巡过一圈，又笑着回头问太子，“太子哥哥，您说射哪个，弟弟就射哪个。”
年轻的太子笑了笑，衣襟上的牡丹簇拥作一团，端的是形貌丰荣。
箭矢破空而来时，他只来得及抬脸去看一眼，羽箭便穿过琵琶骨，将他钉死在武场上，疼痛剧烈而汹涌，他只能勉力掀开眼皮，一大颗汗珠重重砸在他眼睫上，只有南山王赵聪的笑声张扬而谑性：“看来还是弟弟技艺不精。”
他再醒来时，皇帝终于抽空记起来他还有这么一个儿子，赐名赵拓。
……
殿外止不住的瓢泼，他一人蜷缩榻上，疼痛在眉梢上凝结，仿佛生时第七年，那破空一箭。
只是曾经有个傻子庄列英，踏着鹿靴一脚凌空踹飞了赵聪，将他的耳朵割了下酒，勾唇笑起来时温和又邪性。
他只记得，那时他将一张脸藏进雪白领下，看着庄列英踏案提刀，手里捏一对耳朵，一双眼快要笑得不见。
他隐约觉出是被他保护了，这恍然是二十年不曾有过，可供他咂摸许久。
而这一段故事，他却已经很长时间不再记起，这一夜雨声，撩拨过旧事，重又将这一箭，狠狠扎进他心窝里，痛下无声。
无端风来，将帘帐高里吹落，烛火瞬间熄灭，四下阒寂，便只有他颤喘气息，低伏绵长，听来几分萧瑟春末。
薄帐内，一只手骨节分明，颤颤伸出来，扣在缘处，分明一层薄汗。
“……你是，庄列英吗？”
静远殿内，朱漆额匾下，沙哑粗粝，只有他这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