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睡半醒的暧昧时刻，他知道，那个人又来了。
门轻轻滑开，带动气流的漩涡拂过床边的纱帘。接着是轮椅穿过门笨拙的挪进来，发出轻微摩擦地板的声音。
每天这个时候，那个人都会来。
她的动作很轻，但轮椅的存在让她无法完全隐匿声息。她会直接进门，径直移动到身边来。接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静静的待在那儿，和他一起数着心跳，听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他数到180的时候，她会挪动轮椅，确信之前的一切都没有人觉察一样离开，没有多余动作，大门滑开又合上，一切归于安眠的平静。
怪人。
他心里默默地给那个人下了这么一个定义，无法分析她坚持这个行为的目的和意义。
无法取得资料，无法分析数据，无法理解……
半睡半醒的暧昧时刻，安眠的平静温水一样涨上来，让他的意识越溺越深。

他本来过着正常平稳甚至可以说轻松顺心的生活，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被当珍贵的试验样本养育，日常的一切都有转职人员照料，这座建筑的范围内，他有去探索任何一个角落的自由。
名叫Executioner Storage 09basic ，缩写为ES09B的人造人，诞生在某个不为一般人类知晓的秘密实验室里，他很清楚，自己被制造出来的目的，是为了协助人类验证“神”的存在和本质。
说是这么说，但实际年龄还不足1岁的ES09B并不能理解这个目的。他所认知的信息，只有这建筑中的所有人，无论是本来就在这儿的，还是从“外面”进来的，每个人的双眼都紧紧盯在他身上，唰唰闪光。
消灭科学暴政，世界属于【三体】。
ES09B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么一句像宣誓又像口号的话。当时，围着他的一圈人仿佛在执行交换信息的程序一般重复着这句话。之后的每一天，ES09B也总能反复听到这句话，但没有人给她解释过这句话的意思，实验室的系统知识库里并没有这句话的释义。
作为实验室“特别”的一员，ES09B日常除了维持容器的生理需求而外，还要完成只有他才能胜任的工作——进行各种“实验”和“测试”。
“实验”的构成内容就是对各种“特定对象”进行指定处理，而“测试”则是配合“实验”进行的一系列数据记录和分析。
实验中设定为“特定对象”的东西，都是和ES09B拥有着相近形体，相似的容貌的人造人。不过也仅仅只是“看起来”相似罢了，ES09B确信，他和“它们”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Executioner Storage 09basic ，你是不同的，你独一无二。”
从一开始，他就被这样教导。
“Executioner Storage 09basic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但还能做得更好，让我们看看吧，‘水晶’成长的极限，你的力量可以提升到什么程度。”
每次执行“测试”流程时，他都会被这么夸奖，然后是激励的指令。
你还可以更强的，你还可以更强的，你还可以更强的……
每一次“实验”结束之后，他都被相同的指令寄予相同的期待，ES09B将此判定为他的核心设置。
——他生存的意义所在。
日复一日，ES09B的存在进程就如同单线程序一般稳定的运作着，这很完美。

直到那一天，Executioner Storage 09basic 的世界观被一个突然出现的怪人彻底破坏掉了，过去的常识和认知都被粗暴的粉碎，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早在意外发生的前几天，ES09B远远超出一般人类的敏锐感官就捕捉到了陌生来访者的气息。
在这个时代，远离聚居的城镇的森林边缘对于人类来说太过于危险和恐怖，不可能会有普通居民靠近。能来到这里的，都是“持有特殊目的”的旅人。从出现的那天开始，那个气息的主人就一直蛰伏在附近没有再离开。
最可能出现的，就是被“图书馆”称之为“除罪者”，民间更喜欢叫做“赏金猎人”的存在。
ES09B积极调动着从知识库读取来的数据，反复感受着那个“气”，不会有错，不仅是陌生的生体感应，还有……隐约的“铃声”。他能听到的铃声并不是从外面传来，而是从体内，通过寄生在他身上的“水晶”传进耳中的。
关于名为【存在共鸣】的“铃声”，ES09B学习过相关的词条，也在“实验”中有过体验，但如此清晰的“存在共鸣”，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就意味着，那个陌生气息的主人不是一般人类，他至少是个“能力者”。
稀少，强大，难以对付。这是ES09B对这个概念的个人理解。
这个世界曾经经历过几乎崩毁的大危机，几乎每个人类都对那场可以被称之为“浩劫”的事象印象深刻，不少人类都还残存着不知真假的恐怖记忆——
天地一片晦暗，巨大而不详的漆黑球体压抑在半空，同样漆黑的巨浪在废墟之下震荡鼓动，人们奔逃，挣扎，呼号哭喊……
谁都逃脱不掉被那黑色光球吞噬灵魂的厄运。
记录和分析这个诡异事象的书籍非常多，但是在这噩梦的最后，所有人——包括这些书籍的著者，一觉醒来睁开眼，又发现太阳和昨日一样升起。
窗外满目疮痍一片混乱的城市告诉幸存的人们，这个世界的确曾经在存亡边缘挣扎过。
对于人类来说，这就像一夜不真实的噩梦，一觉醒来好像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不过，那之后世界的规则和秩序实实在在的完全改变了。
魔素依然充斥着世界，不过本来绝大多数普通人类都有的基础术式适应性突然消失了。以此为契机，术式应用技术不再被推广，使用魔素能源靠术式驱动的机械设备也被下令逐渐废止。对于本来就饱受摧残的普通住民来说，这改变太快太突然，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放弃由魔素驱动的便捷术式让绝大多数人类都无法接受。对于灾难后管理世界的统治机构所制定的一系列重建秩序的方针，他们不能理解，完全不讲道理。
但灾难后人类社会的结构依然和术式文明的旧时代一样，统治机构对社会的管理权是近乎绝对的，更何况还有那些曾经站在“保护人类和世界”第一战线的“英雄们”也站在统治机构的一侧。
幸存的人类们虽然半信半疑，满腹抱怨，但循着对秩序和英雄的尊重与自律，大部分人还是选择了服从和适应。
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够使用旧时代术式的人，自然而然就成了“稀少的精英”，他们被称之为“能力者”。
驱动术式的原理是对魔素力量的灵活运用，这和ES09B所持有的力量根源相同，因此，在双方彼此靠近的时候，寄生在ES09B身上的“水晶”能够感应到这根源相同的力量波动，并将之传达给宿主。
这就是“存在共鸣”，在ES09B的感受层面，就是能听到隐约而轻微的“铃声”。那是“水晶”在向他传达某种信息。
也许是某种“警报”。
经过以上一番判定和分析，ES09B决定将这个重大的讯息告知实验室主任，虽然不知道那个陌生的来客的底细，但他不想实验室——他的“栖身之处”出什么意外。
按工作流程，这种主观判定没有事实依据的讯息，管理层首先要开个会讨论讨论，但是一直到天黑，都没讨论出什么结果来。在门外待机的ES09B几乎要无聊到失去意识了。
正在半睡半醒的暧昧时刻，身体的本能突然传来尖锐地警报，ES09B甚至来不及习惯这种压迫大脑的眩晕感，一切就在眼前发生了。

突如其来的两声巨响，宣告了唯一通往建筑内侧的门被轻易击破了。这种情况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负责外侧护卫工作的战斗人形光是自重就有接近100千克，即使是ES09B也无法轻松将它们打倒。
ES09B反应飞快地弹起身，和听到声响惊慌失措地实验室工作人员一起，紧张地注视着那扇被护卫身躯砸开的大门。
“Executioner Storage 09basic……”主任就站在ES09B身后，手指爬上他的肩膀紧紧握住，“开始目标歼灭……”
ES09B知道这个指令的意思。
胸口因为这个指令而变得灼热，和日常实验不同的陌生情绪在那里聚集激荡，他感受到“水晶”传达而来的兴奋和渴求，麻醉一般的快感驱除了对未知敌人的不安。
这就是力量吗？这就是力量的价值所在吗？
徐徐的脚步声从门后通道传过来，从知识库读取的常识资料来看，这种正面入侵内部的突进作战……不应该是这种节奏……如同散步一般，那个人不慌不忙一步步走过来，跨上堵住门口的护卫人造人的躯体，轻轻一跳，在所有人面前站定。
醒目的红色外套异常宽大，让裹在里面的人越发显得矮小瘦弱，明亮的灯光从四面八方打过来，照着红衣下苍白的肌肤，让那个容器看起来像一个半透明的虚影。凌乱的白发漏出帽子，被压在脸颊两侧，长长的刘海大部分被分到右侧，几乎要完全挡住右眼。
ES09B仔细打量着，判断着对手的数据。可那个容器的外观……看上去实在太弱，细瘦的四肢细还没有日常实验目标的一半规格，ES09B甚至觉得，他可以迅速而轻松地把那纤细苍白的容器打碎。
那人不慌不忙，慢慢左边看一下，右边看一下，伸手往外套的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张被揉得皱巴巴，背面印着醒目的天使纹章的纸来。那是带有统治机构印信的高等级通缉令，只记载A级以上的通缉犯资料。
所有人都还处在各不相同惊诧之中，并没有人在意那张通缉令突兀地出场。
那个人慢吞吞的把纸片展平，看了看上面的内容，又抬头再看了看面前的人群，清了清喉咙，开口问：
“这里就是……那什么……The three… body？ problem……？？啊好难读哦……”
她一开口，所有人直接脱出惊诧无语的状态，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因为说出这句话的，是个可以用清脆甜美来形容的声音，不仅是声音，说话的语气用辞也很幼稚，有种未成年小女孩的感觉。
“统治机构S级通缉犯No.4，组织，邪教组织“三体”下属第五秘密研究所，罪名是……非法进行魔素结晶精炼融合实验，还有，未经授权，大批量生产战斗用素体，对吧？”
仿佛是确认外卖点了什么好吃的一般，少女注视着面前的人群，问道。
当然，此地此刻应该不会有人回答她。
以ES09B的逻辑分析系统，无论怎么胡乱瞎算，都无法把眼前这个甚至可以用苍白羸弱这些词汇来形容的小女孩，和她手里的统治机构通缉令，以及她身后两个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守卫人形联系起来。
等了半天也没见人回答，少女轻叹了口气，她的目光缓缓逡巡一圈，定在了ES09B身上，ES09B的神经突然绷紧，剧烈的颤栗顺着少女的目光从体内扩散开来。
那目光应该如何形容呢？如果多注视一会儿她的眼睛，一定会不自觉的想为之前错认性别而道歉，这少女有着饱满的脸颊和秀气的下巴，自然上挑的眼尾让她的眼睛自然的散发出机灵魅惑的气场，长长的睫毛在她艳丽的绯红瞳孔里投下阴影，红色的眼睛……对了，ES09B想起，红色的瞳孔是特殊的【标记】，就和他自己一样，几乎所有被称为“素体”的人造人，都有着这样鲜艳美丽的瞳色。
ES09B感觉自己被存在共鸣之外的东西吸引了，他看着少女的目光移开，看着她站在原地，意义不明地交替左右脚使劲踩了踩地板，然后抬起右手张开手指——
“理想机关连接——契晶封刃装备……”
等等？理想机关？ES09B对这个专有名词有些印象，她究竟是……
“开始目标歼灭——”
没容ES09B再多分析，少女就直逼到她面前几乎脸贴脸的距离。
好快？！
ES09B只来得及条件反射的举起手手护在自己身前，魔素如同炽热的铁水飞速在体内流动，联结贯通构成“力量”的回路，如同精巧的神经网路一样支撑起原本脆弱的容器，使之感受更灵敏，动作更迅捷，力量暴涨，四周充斥在空气中的魔素也源源不断填充过来，变成取之不尽的战斗能源，和可以任意利用的万能“武装”。只一瞬间，作为万物根基单位的【粒子型Program】就具现化成耀目的光丝，如同有灵性一般编写出流畅的字符，这是通往“奇迹”的程式，可以依照使用者的能力和需要达成任何目的。
不知何时出现在少女手中的长剑直接斩击过来，ES09B的动态视力甚至没看清那把武器的样子，快得带起光晕的利刃就撞击在之前他制造的防护阵上。
以术式构成的防护阵理论上可以防御绝大部分普通物理攻击，除非攻击者的力量远远超越制造者的力量，这还得建立在攻击者也使用术式技术作为攻击手段的前提下。因此，开盾防御理论上万无一失，这是ES09B的常识。
然而常识在非常识的存在面前毫无意义，少女的长剑碰到术式护盾的瞬间，那层由纯粹能量构筑的屏障就像泡沫一般消散无踪，甚至连速度都没有拖慢半分，直接破开柔软的血肉斩进ES09B的身体，幸亏这把剑本身又细又长也不算很重，否则这一下就足够把ES09B的整条胳膊连带半个肩膀都卸下来了。
ES09B张大眼，惊愕过头的情绪让他的思考单元临时性当机，只呆呆地看着少女从单手握剑换成双手，长而薄的刃一点都没有被血液和肉块阻碍，他甚至能听到它划过自己的肌肉骨骼发出音乐一般层次不同的摩擦声，长剑最前端是个奇怪的圆弧结构，整齐地向内侧翻起又整齐地截断，看起来更像一把开刃的曲尺。少女流畅地拉出长剑，顺势旋身蓄力反手将剑又向ES09B挥过来。她的动作没有技巧也并不优雅，只是简单粗暴的全力将武器向着ES09B拍上来，笔直剑身的残影在ES09B的视野里画开一个扇面。
接着，ES09B就明白之前的护卫人形都经历过什么了。
飞散的血点勾画出一道抛物线，ES09B被少女用长剑背侧狠狠击中，他的身体被带动挥出一小段轨迹，接着就像被击打出去的棒球一样直飞出很远，撞倒了一扇连接着大厅和某个房间的大门。
并没有追击过来，这给了ES09B从当机状态紧急重启的时间，左侧肩膀传来的尖锐痛楚直刺他的大脑，加速了重启的进程。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疼痛***和逐渐扩散全身的空虚感让他只能理智地在地板上蜷缩一团，听着身后，门外的嘈杂的声响，刺耳的警报音响个不停，完全不需要虚拟构筑就能知道门外是怎么样的一幅地狱图景……不，这和之前所有虚拟构筑的“战斗场景”完完全全不一样。少女的气息伴随着她钝重的脚步声压过长剑破空的呼啸，少量攻击型术式爆破的声音应该是有后续支援赶到了吧，然而那显然没有什么用，ES09B亲眼看到了自己的术式被直接崩解的过程，就连多余的声音都没有发出。
那并不像是炼金术的反用，也不像是纯粹的物理破坏，那时候也没有感受到少女有使用能力的波动，那么……问题的关键，大概就是那把造型诡异的长剑，以及……理想机关。
理想机关这个名词，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呢……
武器交接发出铿锵的鸣响，交织的怒吼和悲鸣混合着垂死挣扎的嚎叫不断震动着ES09B的意志，每天接触而记录下的熟悉气息一个个消失，少女没有手下留情，无论是反抗的，还是手无寸铁想要逃命的，都被她一个个无情砍杀。
不行，再这样下去也会被她杀掉的……比起搜索理想机关的资料弄清楚眼下的状况……果然还是自身的存续的权限更加优先。ES09B挣扎着爬起来，他的“水晶”可以吸收周围的魔素修复容器的损伤，左肩的巨大伤口已经不再出血，断开的机体也勉强接上了，只是还没有知觉。按照这个愈合速度，只要再多一点时间的话……ES09B一边计算着一边快速调动战术思维，上层不会轻易放弃这里，警报会把这里遭遇袭击的消息快速传达过去，如此一来……

ES09B抬起头想要确认一下周围的环境……
…………
…………
…………
…………
他的思考就这样硬生生地被眼前看到的景象中断，这惊愕所造成的当机程度甚至超过了之前被长剑斩进身体的时刻。
这个房间里，整整齐齐地，存放着很多个“自己”。
他们都被安置在一个个一模一样的生化水槽里，身上连接着一模一样的维护装置，一模一样的身形，一模一样的容貌，水槽透明外壁上显示屏的设定数据、实时读数都一模一样……甚至，在一模一样的位置，他们都有一模一样的“水晶”。
就和那些量产的，每天都会被自己处理掉若干的“特定目标人形”一模一样——批量制造的，不知道具体谁是谁的，量产的“同一人”。
名为Executioner Storage的存在，原来，从来，根本，就不是独一无二的。
名为Executioner Storage 09basic的自己，只不过是和他们一模一样的其中一个个体罢了，现在，自己正同之前那些被他当做目标和猎物的量产目标一样，被莫名闯入人生的猎手追逐，击杀。
自己和它们，并无区别。
等等，停一停……
ES09B使劲甩甩头止住快要越界的思考程序。
首先，维持自身的存续是第一权限……
然而……
“呼——”身后传来长长一声轻叹，这声音让ES09B不能控制地颤栗起来。
会死的，要死了……某种未知的东西第一次占领了素体少年所有的思考单元，在理性之外，难以理解的“力”紧紧勒住他的胸口和手脚让他动弹不得。
这真是非常的奇怪了……
ES09B不知道这种以前从没体会过的神经电流讯号的波动频率是怎么回事，明明不应该会有的，这种名为“恐惧”的感情。
他转过身，逆光给大门涂上刺眼的白色，那个人站在门口，房间里的黑暗隐没了她的面容。
少女左右环视了一下房间，然后伸手探到后腰，打开腰包摸出一部小巧的手机来。她好像完全没看见面前ES09B一样，举起手机对着房间里的东西和ES09B表情复杂的脸按了几下屏幕。
系统默认相机，光线不足自动开启闪光灯。
ES09B倒是可以理解这是采集讯息作为证据的行为，但他不能懂这小姑娘怎么在这时候随便就拍起照片来了……
一定是因为刚才大受打击的缘故……思考这个进程严重拖慢并滞后了……在ES09B分析这些他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具体意义的问题之时。少女的手指飞快地触碰屏幕输入内容，完毕后又将手机收回腰包里。接着她提起长剑用力一踢地面，就向ES09B直逼过来。
等一下？！

ES09B下意识的护住脑袋蹲下身，正好避过长剑的利刃，少女从他头顶跃过，挥动手臂狠狠斩向他身后的水槽，浓稠的培养液从玻璃的破口喷薄而出，被水槽内容物的血染成鲜红。
一个又一个，少女如之前一般简单粗暴的劈砍着水槽，把原本浸泡在那里面的东西变成血肉模糊的碎块。地板很快被鲜红粘稠的液体铺满，呆呆蹲在地上的ES09B看着蔓延的液体在地面上描画光挂陆离的曲线，默默数着身后的响动，计算着还有几个轮到自己。
真奇怪，这时候不应该积极思考对策吗？拼死一搏或者设法逃跑，什么都行，总不能坐以待毙吧……毕竟维持自身的存续是第一权限……
可是……
蓝色的利刃已经送到眼前，ES09B顺着笔直的剑身望上去，简洁几何设计的长剑有着旧时代机械工业的美感，尽管无情砍杀了许多的目标，这蓝白颜色的武器却没沾上一丁点血污，和眼中所见的鲜红修罗场格格不入。
利刃所指，正是ES09B的胸口，水晶所在的地方，挣扎求生的本能混合着水晶传达的尖锐悲鸣让他觉得……无论如何都应该做点什么。
“你……你是谁……”
ES09B抬头看向少女隐没在逆光阴影中的脸，开口问道。
“我是统治机构注册除罪者1716号，ID灭绝魔剑Ragnarok。”
少女清澈的声音尖尖细细的，听起来就像个没长大的小女孩。
原来她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可ES09B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个。
“……我是Executioner Storage 09basic，我想知道……你是谁……”
“纽恩，ν-No.13-。”
这是她的名字吗？她果然是……原来如此……
“你……是来杀我的？”
ES09B思考许久，见少女是要等他把话说完的意思。他不知是出于什么缘由考虑，脱口而出问了一句没什么实际意义的话。
“不，这不是杀哦。”
少女说话习惯性地带着一个调皮的尾音，她偏偏头，微弱的光线照进她的眼睛里，那目光就和她的语调一样冷漠决绝。
“这不是‘杀’，是‘破坏’，呢。”

“不要……”
真奇怪，明明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内心反而出奇平静……ES09B直视着居高临下的少女，脱口而出的言语仿佛是另一个远远旁观的意识在说话。
“我，并不是可以任意‘破坏’的‘物品’,Executioner Storage 09basic，请求自身存续权限。”
“否定，你的存在，只不过是这颗魔素结晶的容器而已啦。”
少女如是回答。看她的表情，好像有些惊讶和不解，大概是没想到剑下的猎物会这么和她说话吧。ES09B很理解她的情绪，如果日常的测试里有目标主动和他交流的话，他应该也会感到惊讶的。接着，少女停下又想了想，然后说：
“安心，结晶瞬间被破坏掉的话，是不会痛的啦。”
这算是……安慰吗？这算是哪门子安慰啊！
当然，刚才那句话具体是代表了什么意义并不重要。少女举起长剑，这种情况，还能逃脱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除非发生什么奇迹之类出现可能性近乎没有的突发事件……ES09B在最终的选项上选了闭上眼睛等待死亡。
临死前的瞬间可真够长的……
好像有什么不对？
ES09B再又睁开眼睛，看到少女还在，只不过原因不明地蹲在地上双手使劲掐着自己的小腿，全身抑制不住地发抖。
这是什么情况？ES09B觉得从异变发生开始，时间太短，突发情况太多，他的思考单元完全处理不过来。
“为……为什么是现在……”那边传来少女低低自言自语的声音，“好烦啊啊啊……”
“……你怎么了？”虽然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ES09B仅凭肉眼就能判断出，少女正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疼痛，明明瞬息之前的战斗都没有打乱她的呼吸，甚至都没让她出一滴汗。ES09B亲眼看到，亲身体会到了她的强大。可现在眼前的她呼吸紊乱，冷汗不断从发迹额头冒出来。对照之前冷酷沉稳的初印象，ES09B现在只能目瞪口呆的看着她以一种几乎可以说是很搞笑的动作抱着膝盖在地上滚来滚去。
“要你管啦！”即使如此，少女依然死撑着异常强硬的气场，怒气满满地把ES09B出自本能的关注全部都怼回去，“都是你害的啦啊啊啊啊！！！”
“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啊……”ES09B按理性的指引解释着，“不要紧吗……？”实在不知道应该选取哪一种对策，总之表现一下无辜和善意总不会错？
虽然少女在不久之前还身体力行地表达着要“破坏”他的意志，但现在……看着她抱着膝盖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样子，好像是真的很难受，托了这不知道什么情况的福，死里逃生的ES09B小心翼翼地判断了一下自己的感性和理性思维倾向，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因为之前她的所作所为憎恨或者害怕她。
“……”少女狼狈不堪地蜷缩在地板上，抬眼狠狠瞪着ES09B，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ES09B应该已经死了一百多遍了。
“……”ES09B不知道怎么回应这种情况，对于他常识经验不足的思考单元来说，从见到少女的那一刻就已经超纲了。
就在这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人从强光勾勒的门口冲进来，他们沉重的靴子毫无留情的踩踏在少女的身体上。
“停止动作！”ES09B自己都没想通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条件反射，或许只是对疼痛的刺激感同身受的缘故，“目标已经丧失战斗力。无需继续追加伤害。”面对质询的目光，他飞快从思考给出的选项里找了一条相对说服力高一点的解释。
“做得很好，Executioner Storage 09basic，真不愧是集合所有技术精华的‘basic’呢。”主任熟悉的声音从那几个人身后传过来，ES09B这才注意到，那几个控制住少女的人，以及护卫在主任近侧的人，都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容。
原来basic是这个意思……原来自己的名字是这个意思……ES09B再次陷入了自身世界观被颠覆的动摇。
“那么让我瞧瞧，这个差一点点就毁掉了我们所有心血的小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主任阴骘的语调吸引了ES09B的注意，他决定把思考“自己是什么”的权限稍微推后，和那个问题相比，他更想了解的是“她是什么”。
少女被一左一右两个战斗素体夹在中间，就像提着一件空荡荡的衣服一样被提溜着，她的帽子滑落下来，露出支楞凌乱的银白短发，直到这时ES09B才注意到，她之前之所以把额发梳到右侧只露出左边眼睛，是因为她的右眼完全盖在白色的眼罩下面。宽大的外套里面是轻便紧身的短装，领口上面，锁骨正中有一个仿若是刺青的图纹——左右对称的羽翼图案，中间是大写的数字【十三】。
除此之外还有……
主任明显对这个图纹很有兴趣，他走上前，确认少女已经完全被控制住不能动弹了，就伸手拉下她的领口。露出了那个纹章完整的样子。除了意味不明的图案和数字之外，夹在中间的还有一行字母——
【M-U-R-A-K-U-M-O】
“Mura…kumo……”主任小声拼读着这个单词，“Murakumo？！”在ES09B看来，主任的反应像是突然被雷劈了，“你…你…你……你是……”已显露出苍老之态的科学家一下子后退了好几步，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恐惧，ES09B看到一向沉稳冷静的组织第五研究所主任失态到双手不住颤抖，几乎就要昏过去的样子。
“丛……丛云单元？！你是……”科学家摘下眼镜使劲揉了下眼睛，然而他半天都没能把眼镜顺利戴回去，“你是雷利乌斯=克洛弗的作品！！”要形容的话，主任脱口而出的近乎是嘶哑的嚎叫。ES09B听到这个名字，飞快的检索了一下数据库，然后对主任可以说是很浮夸的反应表示了理解。
—— 雷利乌斯=克洛弗，现存记录中最传奇的炼金术师，科学家，素体研究和制造领域首屈一指的专家，被称为【疯狂的人偶师】，传说他曾经亲眼目睹甚至亲身接触了名为“境界”的异空间，曾去到不同的时空。更有传说当年黑兽毁灭世界的灾难是因他的实验而起。
—— 丛云单元，现存记录中完成度最高，力量最强大的素体系列，也是唯一有足够强度成就“第十事象兵器”的载体，据说这个系列是利用上古遗存的超科学技术，直接使用来自黑兽的“黑兽因子”作为素材制造的，对黑兽级别纯度的魔素进行加工，在如今是想都不敢想的技术。
更传奇的是，自大劫难之后，雷利乌斯=克洛弗就失去了行踪，科学和术式侧都流传着他的种种事迹，一切资料都是真实可考的，只有这个存在就像人间蒸发一般消失无踪了。有传说他已经被当时那颗可怕的黑球吞噬掉了，也有说他在境界线关闭之前投身到那个神秘的名为境界的异空间之中超脱了一般次元的猜测，如此种种，让雷利乌斯=克洛弗这个名字带上了魔幻的传奇色彩，甚至到了不能确定他是真实的存在，还是由人们幻想编纂的神话人物这个地步——尽管【疯狂的人偶师】明明在大劫难之前还在统治机构供职。
在关于素体研究的文献中，大劫难之前短暂的和平时光是素体技术发展的黄金时代，那时候的素体们能做到的事情在现在这个时代……ES09B连做假设推演的想法都没有——因为根本不可能。
怕不是臆想的空谈吧……ES09B一直这么认为。精炼成为事象兵器本身……也就是完全和水晶融合为一吧，这种事情真的可能发生吗？以现阶段的水晶提炼和移植技术，哪怕只求术式回路全通都做不到。精炼？究竟是什么样的技术呢……
所以，她究竟是……

ES09B抬头望向被钳制手臂动弹不得的少女，她表情冷漠一声不吭，只是用一种审视低等生物的眼神瞄着兴奋到失态的主任和……至今不太在状况里的自己。
“我还以为丛云单元这个系列的素体那时候已经全部被毁了呢……”主任好不容易压抑住爽到飞起的兴奋语调，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着少女的身体，“这个容器的形态……和我推理的样子存在一定的差距。”他摸着下巴，在少女面前来回踱步，“不过这不重要……丛云，我们竟然得到了丛云……这一定是【神】的旨谕…魔素技术复兴指日可待……杰奥尔之门必将再次打开，世界属于三体……”
ES09B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少女脸上。
真厉害，完全看不出来是人造人的样子……果然是不能理解的先进技术。ES09B一边看一边回想着自己所见的素体同胞，尽管外观是差不多，但和少女相比，它们，包括自己似乎都差一些什么非硬件配置的东西。
例如这个包含了丰富信息量的眼神，究竟怎么做到的呢？把自己想表达的事象转化为神态表情承载的“感觉”，并明确无误的传达给旁人
……
蔑视、无所谓和稍微的得意？这么复杂的信息就是如何同时表达出来的呢？
就在ES09B进入思维高速运转的空滞期的时候，主任挥挥手，对挟持少女的素体们下达了什么指令，他们就带着她走出了黑漆漆的房间。
她会被带到哪儿去？她会被怎么样？
ES09B觉得自己思考这种根本不用计算分析就知道的项目非常可笑。但是他第一次不太能控制自己的思维进程，甚至连后续主任给他下达了什么指令都没太记录下来。
他已经完全被那个少女吸引了。
因为她不得了的真实身份，以及……ES09B自己也分析不出的神秘因素。
实验室所处的位置在夜晚轻举妄动十分危险，因此这一夜必将在这种最高级别警戒的待机中度过了。午夜已过。ES09B直走向那个房间，左右两边的护卫对他的动作视而不见。
推开门，房间里一片黑暗，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她怎么样了？
ES09B很清楚，实际上那些量产的“他”再加上他自己也完全不是少女的对手，只不过是她意外的遭受了什么突发进程才会突然处于劣势的。无论是什么突发情况，都和主任所提供信息所检索出的资料不符。如果她真的是“丛云单元”的话……怎么可能连自身容器的机能都管理不好呢？作为调整了数值的人造生物不可能出这种低级的BUG。
ES09B关上门，打开照明，这是建筑最深处的一个房间，过去的作用是安置和处理实验素材，因为那些素材里不乏凶猛又强悍的魔兽，所以这里就是个坚固的囚牢。
在房间最里侧，粗重的锁链几乎和少女的手臂一般粗细，大概是因为忌惮少女的力量，所以他们几乎把所有，最牢固的拘束手段都招呼在了她身上。少女被好几种对付凶暴魔兽的拘束具紧紧锁住，像绷标本一样被挂在架子上。
太夸张了吧……ES09B都忍不住这么想，明明说是那么珍贵的存在，更应该好好爱惜才是。
然而少女似乎完全不以为意，粗暴的拘束器在她的肢体上留下了不少伤痕，她就好像感觉不到一样，甚至就连ES09B走到她跟前都没有觉察。ES09B小心翼翼地凑近，听到她缓慢均匀的呼吸声。
明明身处这种危机之中，她居然在睡觉……
ES09B挠挠头，作为一个思维和经验都很单纯的素体，这个少女的存在本身确实超纲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丛云单元？简直厉害到理解不能了呢……
ES09B在少女对面不远处坐下来，他不知道怎么让少女启动意识和他对话，只能这样等着。
Basic的意思原来是“原型”吗？所以说那些一模一样的“自己”都是“自己”的复制品吧……这样推理的话，之前实验所记录的数据也都是为了开发“那些”，也就是说，Executioner Storage并不是个体，而是系列呢……
自己就是Executioner Storage系列素体的原型，所以得到了Basic的名字。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了吧。
少女并没能将“他们”完全抹消，也没能将作为生产他们模板的“自己”杀掉。这也就意味着……只要组织愿意，就能源源不断地生产“自己”。
“他们”是出自“自己，是”和“自己”是一模一样的存在，“他们”能算是“自己”吗？
如果不能算，那“他们”是谁？
如果可以算，那“自己”是谁？
之前学到的知识，取得的信息都是这么解释“自己”的——
Executioner Storage 09basic是现阶段唯一完成魔素水晶回路移植和激活的素体。
Executioner Storage 09basic是唯一拥有巨大潜力和未来的珍贵样本。
Executioner Storage 09basic还可以变得更强，值得被期待。
Executioner Storage 09basic是独一无二的……
然而……实际上Executioner Storage 09basic这个个体的价值，是因为“可以变得更强”吗？不断激发水晶的力量，强化回路的成长，再用这些数据不断制造有着更高的完成度，更好的性能，更强大的力量的“他们”？
这就是名为“Executioner Storage 09basic”的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所在吗？
ES09B对自己的测算推导结果表示不确定，或者说，他不愿意确定……
明明“追求力量”是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事，为什么突然变成了服务“他们”的事呢？
而且，有那么一瞬间，“自己”是在期待着少女将“他们”完全消灭吗？
否定，这结论和自身存在的设定相悖……
就在ES09B判定这个进程再继续下去一定会造成当机所以应该尽快停止思考的时候，他抬起头，看到少女那只血泊一般鲜红的眼睛，正静静地盯着他的脸。
“你……你还好吧？”ES09B接续着之前自己的问话进程，他是真的找不到能完美处理眼下情况的对策。
“哼——”少女见他看过来，就气呼呼地把视线移开了。

ES09B抬头望向被钳制手臂动弹不得的少女，她表情冷漠一声不吭，只是用一种审视低等生物的眼神瞄着兴奋到失态的主任。
“我还以为丛云单元这个系列的素体那时候已经全部被毁了呢……”主任好不容易压抑住爽到飞起的兴奋语调，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着少女的身体，“这个容器的形态……和我推理的样子存在一定的差距。”他摸着下巴，在少女面前来回踱步，“不过这不重要……丛云，我们竟然得到了丛云……这一定是【神】的旨谕…魔素技术复兴指日可待……杰奥尔之门必将再次打开，世界属于三体……”
ES09B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少女脸上。
真厉害，完全看不出来是人造人的样子……果然是不能理解的先进技术。ES09B一边看一边回想着自己所见的素体同胞，尽管外观是差不多，但和少女相比，它们，包括自己似乎都差一些什么非硬件配置的东西。
例如这个包含了丰富信息量的眼神，究竟怎么做到的呢？把自己想表达的事象转化为神态表情承载的“感觉”，并明确无误的传达给旁人
……
蔑视、无所谓和稍微些许得意？这么复杂的信息就是如何同时表达出来的呢？
就在ES09B进入思维高速运转的空滞期的时候，主任挥挥手，对挟持少女的素体们下达了什么指令，他们就带着她走出了黑漆漆的房间。
她会被带到哪儿去？她会被怎么样？
ES09B觉得自己思考这种根本不用计算分析就知道的项目非常可笑。但是他第一次不太能控制自己的思维进程，甚至连后续主任给他下达了什么指令都没太记录下来。
他已经完全被那个少女吸引了。
因为她不得了的真实身份，以及……ES09B自己也分析不出的神秘因素。
秘密实验室处在偏远的森林边缘，附近时常有魔兽和高浓度魔素流体活动，在夜晚轻举妄动十分危险。这一晚必将在最高级别警戒的待机中度过了。午夜已过。ES09B直走向少女所在的那个房间，左右两边的护卫对他的动作视而不见。
最高行动权限在这种时候真的相当方便。
推开门，房间里一片黑暗，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她怎么样了？
ES09B很清楚，从实际的能力数值和DPS数值和战斗技巧等方面来评估的话，那些量产的“他”再加上他自己一起也完全不是少女的对手。她是因为意外的遭受了什么突发进程才会突然陷入劣势失去战斗力的。无论是什么样的突发情况，都和主任所提供信息以及检索出的资料数据不符……如果她真的是“丛云单元”的话……怎么可能连自身容器的机能都管理不好呢？作为调整优化过过各项数值的人造生物，不可能出这种低级的BUG。
ES09B关上门，打开照明，这是建筑最深处的某个房间，过去的作用是安置和处理实验素材，因为那些素材里不乏凶猛又强悍的魔兽，所以这里也是个坚固的囚牢。
在房间最里侧，粗重的锁链几乎和少女的手臂一般粗细。大概是因为忌惮少女的力量，他们几乎把所有，最牢固的拘束手段都招呼在了她身上。少女被好几种对付凶暴魔兽才用得上的拘束具紧紧锁住，像绷标本一样被挂在架子上。
这种处置手段也太夸张了吧……ES09B都忍不住这么想，既然说是那么珍贵的个体样本，就应该好好爱惜才是。
不过少女本人倒是完全不以为意的样子，粗暴的拘束方式给她的肢体上留下了不少伤痕，她好像并没有感到疼痛不适，只静静垂着头，甚至连ES09B走到她跟前都没有反应。ES09B小心翼翼地凑近她身边，听到熟睡时才有的缓慢均匀的呼吸。
明明身处这种危机之中，她居然在睡觉……
ES09B挠挠头，作为一个思维和经验都很单纯的实验室素体，这个少女的存在本身大概就已经超纲了。
她真的是……传说中的丛云单元？
ES09B在少女对面不远处坐下来，他不知道怎么让少女启动意识和他对话，只能这样等待着。
Basic这个单词代表的是“原型”，那些一模一样的“自己”都是“自己”的复制品。这样推理下来，之前实验所记录的数据都是为了开发“自己的复制品”，也就是说，Executioner Storage并不是个体，而是系列，是以“自己”为模板的“群体”……作为Executioner Storage系列素体的原型，得到了Basic的名字，“自身”的所谓“存在”，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了吧。
本来应该在尚未认知到这些的时候完结，但阴差阳错之下，少女并没能将“他们”完全抹消掉，也没能将作为生产他们模板的“自己”杀死。这也就意味着……往后，自己的存续就将继续以这种形式持续下去吧。
“他们”都是出自“自己”的，和“自己”是一模一样的存在，“他们”能算是“自己”吗？
如果不能算，那“他们”是谁？
如果可以算，那“自己”是谁？
Executioner Storage 09basic，是什么？
之前学到的知识，取得的信息都是这么解释“自己”的——
Executioner Storage 09basic是现阶段唯一完成魔素水晶回路移植和激活的素体。
Executioner Storage 09basic是现阶段唯一确认拥有尚未被开发的潜力，拥有着无限可能性未来的珍贵样本。
Executioner Storage 09basic，你还可以变得更强，值得被期待。
Executioner Storage 09basic，你是独一无二的……
所以……所谓的“独一无二”，其实是指“进化的可能性”吗？不断激发水晶的力量，强化回路的成长，再用这些数据不断制造有着更高的完成度，更好的性能，更强大的力量的“他们”？
原来这才是“Executioner Storage 09basic”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ES09B对自己的测算推导结果表示不确定，或者说，他不愿意选择【确认】……
“追求力量”是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事，可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最后都是为了服务“他们”。
为什么？
想到这一步的那么一瞬间，ES09B甚至有些惋惜之前少女没能将所有的“他们”完全消灭
否定，这思考和自身存在的设定相悖……
就在ES09B判定这个进程再继续下去一定会造成当机所以应该尽快停止思考的时候，他抬起头，看到少女那只血泊一般鲜红的眼睛，正静静地盯着他的脸。
“你……你还好吧？”ES09B接续着之前自己的问话进程，他是真的找不到能完美处理眼下情况的对策。
“哼——”少女见他看过来，就气呼呼地把视线移开了。

“我……我没有恶意。”ES09B继续解释着，“我在这里的发言权限很低，绝对无法越过主任的指令权限，所以……”
“你还想怎么恶意一下来着？”出乎意料的，少女竟然回应了ES09B的话，语调也是气呼呼的。
“否定，我没有那种倾向，我只是……”ES09B停下来组织了一下语言，从数据库的资料来参考的话，此时应该优先安抚对方的情绪，但
是没有任何执行方法上的建议，“……我想和你稍微聊一下。”
“诶？”不过这种ES09B自己都觉得毫无技巧和吸引力的对话似乎吸引到对方的注意了，少女重又把目光转了过来，“说什么？”
“我想和你……说说话。”ES09B判定对方没有听清他的请求，所以重复了一遍。
“纽恩没什么想和你说的。”果然被简单粗暴的拒绝了，
“你…你真的是素体？”尽管对方表达了“没有什么想说”这种意思，但这个思考的对象是她，也就是说，并不和“自己有话想和她说”
的指令产生矛盾，“主任说你是【丛云单元】……我，可以问一些事情吗？”
少女只是盯着ES09B的眼睛，并没有再回应他。
“你……你叫什么名字？”ES09B问话出口之后就觉得自己这个提问真的评级很低，为了拯救一下对方的评级，他补充了一下自己的提问
，“我是说……你的全名叫什么，如果你是素体的话，应该有个概括了所有信息的称谓？”
“次元境界接触用素体No.13，原对三辉神核心单元之一，纽恩。”出乎预计的，少女很干脆的回答了ES09B的超低评级问题，她沉下嗓音
，用一种近乎机械的冷淡语调，异常认真一本正经的报上了她的名字。
好长……因为有之前的资料预备，ES09B倒是不惊讶她的身份，只不过这个系列的称呼原来都是汉字表达吗，果然听起来就能感觉到很厉
害呢。当然，ES09B在感叹之余，也没有忽略一些很微妙的字眼。素体之间互相告知身份时不会隐瞒信息的根源设定如果一直有效的话，
那么她所说的那些……
“原？之一？”ES09B可不敢想象这种传说级的存在竟然不止存在一个，“请求追加注释。”
她，竟然也不是独一无二的……吗？
“纽恩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啦！”看来她也很在意这件事呢，ES09B看着少女的反应得出这样的结论，同时取消了继续追问这个事项的进
程排队。
“那…纽恩…你现在还好吗？”想来想去好像并没有什么话题可以稍微聊聊，只好回到之前的存档继续进行对话，为了表示自己并不是机
械重复之前的过程，ES09B特意使用了她的名字。
“你好烦哦！”结果好像又让她生气了，真奇妙，那句话明明是表示友好和关心的意思才对吧？ES09B因为捉摸不透这对话的气氛怎么控
制而稍微有些苦恼，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嗯……你是…怎么了吗？你的容器……是突发的BUG吗？”重要的还是弄清楚起因，她究竟为什么会生气呢？ES09B一边在心里飞快地测
算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继续提问，“这种情况……是不小心遇到了极低故障概率吗？”
“呜……”好像她没有更生气了呢，ES09B一边观察着纽恩的表情和语气变化一边稍微有点欣慰地得出这个结论。少女长叹了口气，再次
把目撇开了。
“纽恩？”可是突然又不搭话了是怎么回事呢？ES09B觉得长时间的安静让他不知如何是好，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尴尬”吧……
“是……是意外情况。”纽恩稍微停了一下，解释说，“具体…很复杂的啦！就算纽恩给你解释了，你这种基础的basic处理系统也不能
理解。”
“原来如此。”ES09B点点头，就答案本身来说是取得到了，只是没什么有用信息而已，“那…为什么要杀我……”这问题也真的是没有
意义到极点了，ES09B的话出口一半就咽了回去。
她之前不是已经自我介绍过了吗？她就是那个富有传奇色彩的除罪者1716号。传言是个白发穿红外套使用奇怪大剑的人……描述上倒是没
什么错误。但是……ES09B并不知道组织和“自己”为什么会被除罪者盯上。
“不是杀，是破坏。”纽恩认真地纠正他的话，“纽恩是统治机构的除罪者，为了赏金讨伐通缉犯不是理所当然的逻辑吗？”
“是……原来是为了钱啊。”ES09B内心一沉，虽然这应该是情理之中的回答，但他并不希望听到这个答案。
哪怕是为了为了维护社会秩序世界和平之类幼稚的理由也好，总觉得为了金钱和利益之类的话说出口就有种沉重而冷冰冰的疏远感。
“当然不是啦。”然而少女话锋一转，她语调里奇妙的拖音让这句话自然带着一种恶作剧一样调皮的恶意，“纽恩，就是很喜欢战斗和尽
情破坏而已，这是纽恩爱好，特长和生存方式。”
这还真是……很符合她气场和感觉的答案呢……ES09B听着纽恩的回答，那种初见时恶寒的颤栗感又从水晶，从直觉的深处冒了出来。

“生存方式…是战斗和破坏？”ES09B将自己脑内整理归纳过的结论复述了一遍。
“是呀。”纽恩弯起嘴角露出一点可以说是非常纯粹天真的笑容，“纽恩已经说完了，所以该你来说了。”
“说……什么？”ES09B并没有接收到任何提问性质的指令，所以他不知道纽恩的话指向什么。
“你的生存方式，作为这里唯一被启动，能够正常活动的素体，你是为什么而‘活’着呢？”纽恩问。
“不知道…”ES09B突然发现自己的思考存在一个盲点，“生存和活动的目的……并没有人告知过，我只需要每天服从安排，按照既定的计划作出相应的反馈和行动就能达成生存需求，除此之外多余的事象，包括主观思考，并非必要，所以……”
“所以，纽恩猜的没有错，你，不过就是为这颗小石头服务的工具罢了。”纽恩没容ES09B继续描述，就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我……”ES09B一时竟找不到有效选项反驳纽恩对“他”存在的概括。
“你有自己的愿望吗？”纽恩又问道。
“愿望……那是？”ES09B第一次遇到这个问题，思考这个问题，然后……
愿望——泛指心中期望实现的想法，多指美好的想法，它对某一特定物或情感的欲望、向往或强烈倾向性。
ES09B发现自己并没有这种东西。
“不知道……我从未思考过。”ES09B老老实实地回答。
“嘛啊，纽恩懂了。”少女点点头，“他们，外面的那些人，打算怎么处置纽恩呢？”她换了个话题，对话的主动权悄声无息地变更了。
“【丛云单元】是非常珍贵的实验样本，大概……会被用来研究如何改进素体制造技术，不排除极端反射实验，拆分解体等破坏性操作……”ES09B发现自己无法把已知的答案完整冷静的全部陈述出来。他不愿意预想他知道的那些“实验操作”将会如何施加到眼前这个少女的身体上。
“怎么不说完呀。”和“自己”莫名其妙的不安完全不同，纽恩完全是一脸“很感兴趣”的表情。
“举例已经足以概括其他可能性了。”ES09B回答，他理解不了少女为什么还能如此平静甚至……甚至好像还有点开心。
“最后一个问题。”纽恩睁大眼睛盯着ES09B的脸，“在分解研究我之前，你们会把我移交给组织核心大本营之类的地方吗？”
咦？她的意思是……
“你想做什么？”ES09B突然警觉起来，他意识到了纽恩之所以遭遇被俘还不慌不忙，是因为她的心里还想着借此达成更大的目标。
“嘻嘻。”纽恩抿抿嘴并不多说，但她的表情已经验证了ES09B的猜测。
不能，不行，不可以……
ES09B并不知道内心突然冒出的声音是在否定什么，无论是少女真的被用作探究技术方向的实验，还是组织的实验室机构遭遇更大打击，都不是他期望发生的事。
“……否定，组织的上层核心区域未知，我的权限查不到资料。但是，素体研究实验室只是组织的一个小分支而已，这种终端设施应该有不止一处，执行实验并不需要去到权限很高的场所。”ES09B的理性思维引导他按实际情况叙述会导向比较好控制的发展。
“原来是这样啊…好像是挺有道理。”纽恩也和ES09B一样仔细处理演算着获取到的信息，“看来想进一步取得更多战果的可行性不是很高，啊啊……好烦哦。”
“纽恩，你想做什么？请求答复。”按她自言自语的内容来理解，应该是已经放弃继续破坏组织机构的决定了吧？如果能成功避免一个坏结果的话……ES09B想尝试一下再努努力同时避免两个。
“纽恩决定放弃执行A计划，已经不重要了。”纽恩摇摇头，“呐，这真的是最后了，ES09B。”
“是？”连ES09B自己的理性思考都没想好应该怎么反馈，他的感性思维就飞快如条件反射一样回应了她。
“协助，请求。可以帮纽恩个小忙吗？”纽恩冲着ES09B眨眨眼，“不能去奇袭你们上层基地之类的话，还留在这里就是浪费时间了。所以纽恩打算立即脱离这里。”
“可是，我们，是敌对阵营吧……”ES09B揣摩着纽恩可能会提出的请求内容，非常为难，“这样的对话内容和个体自身立场相悖……我不能……”
“如果用你的存续权限来交换呢？”纽恩转转眼珠，提出了条件，“这可是对你的特殊优待哦。无论你愿不愿意帮纽恩，结果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是纽恩讨厌把事情弄得更加更加麻烦而已。”她自信满满的语气不容置否，“所以，怎么选择才会指向更好的结果，应该是计算都不需要就能知道的答案吧，”
ES09B倒是很好奇已经处于坏到不能再坏境地的少女还能如何挣扎，但比这好奇更强烈的某种情绪极大地撼动着的理性思维线路。
“是要我帮你把拘束都解开吗？”之前那种仿佛自己远远注视着自己说话的奇妙感受又来了，和之前不一样的是，这次，理性思考的“自己”呆呆地注视着说话的“自己”，视线完全无法从少女的面容上挪开。
“不，那个不需要。”纽恩摇摇头，“纽恩知道你的设定立场啦，不需要你做出任何背叛阵营的行为，怎么样，无论怎么判定，都是很划算的交易吧？”
“我要怎么做？”ES09B听着自己的声音说道。
“纽恩手腕上那个东西，在侧面有个按钮，帮忙按一下就好啦。”纽恩一边说一边费力地把脸转向左侧，用目光指示ES09B往那边看。直到这时，ES09B才注意到，少女细细的手腕上套着一个手环，样式非常简单，只镶着一块看上去很普通的金属牌。
ES09B爬上梯子，站到了少女身边，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她，少女的肌体虽然苍白瘦削，但依然有着圆润漂亮的曲线，接近左侧下腹的部位也有着刺青一般的图纹标明她的身份。不过，即使没有这些标记……ES09B现在也确信着，这少女就是传说中的素体——只有完美技术塑造的身躯，才有这般犹如无机物一样疏离的美丽。
“喂？”纽恩的声音把ES09B有些恍惚的意识猛地唤醒，“你在干嘛啦？”
“为什么之前都没有发现还有这种装置……”为了掩饰名为尴尬的情绪，ES09B突然冒出一个疑问来。
“这个啊，这是……神奇的科学技术！纽恩告诉你，你那简单的量产认知也不能理解的。”纽恩如是说。
ES09B第二次听到这个理由，他注视着少女飘忽不定的目光，有点怀疑这是不是也属于掩饰的借口一类。
手指探向她的手臂，摸到了纽恩说的，金属牌上的按钮，按下的同时，从那里传来了极轻微的电频流动声。
这是……通讯器？
ES09B还没来得及提问她下面怎么办，就只见纽恩深吸一口气，她的声音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震动回响：
——拉姆达！！！！！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是……什么情况？ES09B已经懒得计算就在短短的一日自己的思考单元已经死机过多少次了。
她难道不怕把外面那些守卫引过来吗？
果然，那些和ES09B有着一模一样外貌的守卫撞开门就冲了进来，他们的脸在房间明亮的灯光里摇晃，看不出任何感情波动。
可是如此一来自己该怎么办啊？！ES09B僵在原地——眼下他还站在纽恩的身边。这样一来怎么和他们……所有人解释呢？这会……被判定为有敌对意识吧！
“不许动！”就在ES09B打算抽身闪开的时候，纽恩的声音让他把迈出去的脚步硬收了回来。
“可是……”ES09B看看源源不断从大门涌进来的“自己们”，又转头看看被挂在那里动弹不得的少女，她究竟在想什么？究竟意欲何为？
无法取得资料，无法分析数据，无法理解……
就在ES09B陷入混乱动弹不得的时候，介于他和“他们”之间的空间出现了某种罕见的异常情形。
静电突然大量蓄积，发出如同砂砾摩擦一样细微刺耳的噪音，光传达的视觉信号开始扭曲，这扭曲逐渐扩大，刺耳尖啸着的光线蛇一样自出游走。
空间扭曲？传送魔法？
不，不对……ES09B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元素粒子的活动，即使魔法也需要微量的魔素作为驱动，如果是相似的技术，水晶应该完全可以感知到才对……
一个人影凭空出现在扭曲的空间之中，那影子由虚转实，明亮的灯光给它的轮廓涂上色彩。
编成三股辫的长发是柔和的奶油金色，连同两侧的长披风一起，在感觉不到的“气流”中起伏，黑色的紧身装束让那完美身体的曲线更加耀目，突然出现在半空中的少女微微抬起下巴，姿势优美得像浮游水中的人鱼。
空间传送——结束——
她的声音和纽恩非常相似，就指令读数来说，几乎无法分辨出区别来。
任务执行模式——启动，启动，启动——
少女低下头睁开双眼，静静地注视着纽恩和ES09B，她的面容也和纽恩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是纽恩只有一只眼睛，而她有两只。
“拉姆达！”ES09B听到身后的少女呼唤她的声音，“好……好丢脸啊……”她说话完全变成了另一种腔调，和之前对话时的印象判若两人。
“请求状况说明……”被唤作拉姆达的少女环视了一下四周，“了解了，插入优先处理事项。”
“你……你……你……是……”就在这不可思议的死寂中，ES09B听到了主任剧烈颤栗的声音。
漂浮在半空中的少女抬起双臂张开手指在前方轻抚一下，她的面前就凭空出现了由光构成的一面“屏幕”，各项读数和图形组合成未知的操作系统，与此同时，一柄巨大的“剑”一般的装置不知从何处急坠下来，悬停在她身后。
“理想机关连接——”
少女的声音很轻，和纽恩喜欢故意放大嗓门的说话方式完全不同，但她们读取系统进程的语调同样坚定没有丝毫犹豫。在ES09B目瞪口呆的见证下，少女身后的“剑”型机关开始启动，机械摩擦的生意清脆流畅，她展开双臂，同身后的装置一起隐没进明亮的白光里。ES09B和所有的战斗守卫都没有回避那片刺眼的光，但他们什么都没有看见。等到白光消逝，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在他们的认知中更加不可思议的存在。
原本少女身后巨大的“剑”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覆盖少女身体的战甲，八片和纽恩的剑形状一样的构造翅膀一样展开在全副武装的少女身后。
少女微微转过头，覆盖脸部的头盔正中闪着一个红色的光点，ES09B知道，那是她的视线。
“他们都看到了。”身后的纽恩淡淡地对半空中的她这样说道，“不过，这个可以留下。”
少女稍微点点头，她的目光扫过ES09B，扫过在场的所有活着的存在。
主任大概是刺激过度不知道如何反应，而围在四周的战斗素体守卫，大概是因为没有得到确切指令……
所有人都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只抬着脸，目光交集在少女身上。
“开始目标歼灭——”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ES09B没有确切的记忆，对于他设定只具有一般思考分析处理能力的思维系统来说，那景象所代表的参数远远超出了危险的溢出值，他的意识启动了自我防护系统，以避免太过于超出他能承受范围的记忆对大脑的一些区域造成伤害。
他只知道，自己目睹了一场用最出格的想象都无法构筑的……屠杀，眼中残留的印象只有光组成的飞剑，耳中一直回想着利刃破空的音效。
似乎只有短短的一瞬，他们——除他自己之外，这里所有还活着的存在……全都停止了活动，再没有任何声息。
ES09B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反馈此时自己的所思所想，他抬起脚迈出步子，往通向下方大厅的梯子位移过去。
他和落到身边的战甲少女擦身而过，内心毫无波动。
只短短的一瞬间，素体Executioner Storage 09basic就失去了他原本拥有的一切。
尽管之前是有过希望这些量产的自己都消失就好了之类的念头，但那也只是理智之外的乱数罢了。他的理智思考非常明白，即使不希望，这生活也是他的设定，作为人造的素体，他的一切都是被设定规划好的，一旦这些东西都没有了，即使自身的存续得以保有，他也不知道脱离设定的自己应该如何存在下去……
这和之前的预计完全不一样啊……这不是自己希望的结果……
“Executioner Storage 09basic，请求指令……”他蹲下身看着主任的脸，老科学家依然大睁着双眼，应该是尚未从惊愕中回过神就被一击必杀了，“请求指令……请求……主人，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回答他的只有绝望无助的寂静。
没有得到指令引导的ES09B，只能呆呆蹲在原地等待着，他几乎空白的意识失去了对时间的感受。询问指令的等待，之前所经历的异变过程，从诞生开始的，他的“人生”……此刻都化成抽象不理解的信息在思考单元中奔流而过，好像很短暂，又好像很漫长。
直到有声音打破那片安静，让ES09B不知放到何处的理智意识被容器的感官拽回来。他缓慢地驱动着身体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视线往上，摩擦地板发出声响的轮椅正停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纽恩的目光正面迎向ES09B，丝毫没有为刚才的事情表达任何感想的意思。
“纽恩，请求，状况说明。”纽恩身后传来另一个与她的声线几乎完全相同的声音,那声音说话很轻，语气也十分温柔，给人一种安静平和的印象，那是被纽恩叫做“拉姆达”的少女在说话，和之前进程读取的感觉完全不同，拉姆达说话的腔调让ES09B很难想象她和纽恩实际上是同一个声音，“幸存对象是？处置理由？”
“Executioner Storage 09basic，战斗素体初代原型，他帮纽恩启动了通讯器然后以下略，以此为交换，纽恩同意了他请求存续的申请。”纽恩和拉姆达说话的时候是完全不看ES09B的，她吃力地扭过身体，看着后面少女的脸，嘴里说着严肃报告的措辞，语气中却满是撒娇又抱怨的信息，“拉姆达，你为什么会随身带着这玩意啊！纽恩才不要被那个ES09B看到这个样子嘛……”
“紧急接收到你的求救的讯号，综合分析了各种可能性，就把你的辅助行动器械一起带来了，万一遭遇比较严重紧急的事态，无论实行哪种方案，使用这个支援你都能方便很多。”拉姆达非常认真有理有据地解释。
“可是……哪有那么严重啦！纽恩只是，怕麻烦而……”
“状况评估，结论——非常严重，程度评级为A+。”
“呜……”纽恩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身体，“那个…纽恩好久没打架了所以就……就忘了……”
拉姆达再没有接着纽恩的话回应下去，她轻叹了口气，伸手放在纽恩头顶揉了揉，目光则越过她的肩膀投向蹲在她们面前不远处的ES09B，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
“对象Executioner Storage 09basic，如何处置？”看来拉姆达非常在意ES09B的情况，她又再一次询问纽恩，“目测到魔素结晶体，判定为B级事态，不能放置不管的情况。”
“当然就是放置不管啦，和他交换的契约已经完成，不管什么关系都到此为止了。我们回去就好啦。”纽恩则完全没把ES09B的存在放在心上，她抬头随便瞟了瞟ES09B，随即就自己操纵轮椅真打算转身离开的样子。
“纽恩？”拉姆达显然也搞不太懂纽恩的所作所为是什么意思。
“……你……”ES09B并不知道该想什么，该说什么，他开口，停住，又开口，“你……骗人……的……”
“没有哦。”纽恩背对着ES09B，尽管对方的声音几乎听不清，少女却反应迅速地大声反驳了他，“纽恩按照交换条件，不再干涉你的存续权限相关。从现在开始，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这样。”
“可是，你，明明是说，放弃破坏的计划，决定脱离…什么的……”ES09B使了很大的力气，一个个倾吐着字词，“所以，我才会……”
“哦，你是觉得纽恩利用了你吗？”纽恩抬头望向拉姆达的脸，停了停，平静地接着说下去，“纽恩不否认你的判定，但是纽恩事先已经说明过，无论你是否决定要帮助纽恩，这件事的结果都不会改变，而且，纽恩只答应过你，没有对其他任何人承诺保有他们生存权限。纽恩，从头到尾，都没有，骗过你，可不带瞎冤枉纽恩的。”
“噢……无法反驳。”ES09B的理性思考回路告诉他，她是对的，自己的诘责有点儿无理取闹，“可是……身为Executioner Storage 09basic的我已经失去了自身的存在价值，你们毁掉了我的栖身之所，断绝了我的努力目标，抹消了我未来发展的可能性，现在…我应该如何活下去……”可尽管无理取闹，他也想知道这些答案，他想知道少女为什么夺走他的一切然后故意留下他孤单一人茫然失所的活着，“你的计划事项是一定会杀…破坏我，那才是你说的，不会更改的结局，现在为什么要做和原先承诺矛盾的事情呢？”ES09B直视着站在面前的两人，语气不自觉地慢慢加重，他越问就越觉得，自己是真心实意的想得到答案，而并非感性思考一时冲动的表达。
拉姆达注视着他的双眼，ES09B觉得她的目光有着能让人平静下来的特殊力量。然而，就在拉姆达刚想开口说什么的时候，纽恩突然一把拽住她的披风示意她别出声。
“好烦哦，你要怎么活下去，纽恩怎么会知道。”少女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依然背对着ES09B，不知道她说话时候的表情，“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呗，你想继续去当那个什么Three什么Body什么什么的工具也好，想继续追求和这个小石头融合纽恩也不会阻止你，随便怎么样都可以咯，只不过……”少女嗓音一沉，“你终有一天会被这个石头的本能吞噬，到那个时候……哼哼……诶呀！”
拉姆达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纽恩的脑袋，止住了她的话。
“纽恩，时髦值什么的，已经足够了……”金发少女轻声说，“你打算如何处理他？”
“啊，纽恩想想哦……”
“嗯。”

什么？她竟然没有想过吗……ES09B觉得不可思议，作为工具诞生的素体完全遵守准确的指令来行动，即使是自身思考，也是非常有计划性的固定进程，突然改变主意都是极其罕见的稀有概率，这种先行动了再思考的行为更是他完全不能理解的。
就在纽恩进入思考进程的时候，原本站在她身后的拉姆达向着ES09B靠近过来。
“呜……”ES09B觉得自己的喉咙不由自主地发出悲鸣的声音，身体也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随着她靠近的脚步往后挪移。虽然记忆并不清晰，但身体的本能被她令人难以置信不可思议的强大力量深深刻下了恐惧的伤痕。
“你好，别害怕。”拉姆达觉察到ES09B的反应停下脚步，她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和ES09B持平，“我没有恶意。我也是你的同胞，请相信我们。”
没——有恶意……吗？ES09B可不敢相信她说的这句话：“你是……谁？”
“次元境界接触用素体No.11，∧，创造者——雷利乌斯=克洛弗，Master——九重=马丘利博士。”拉姆达大方地回答了ES09B的提问，同时也确认了她身为素体所属的系列和身份——她们真的就是传说中那个疯狂人偶师的作品。而九重这个名字……九重……ES09B当然认识，现在这个时代，谁会不知道鼎鼎大名的九重博士。
“拉姆达，别一口气把所有的信息都暴露了嘛。”纽恩在她身后不满地嘟囔着。
“你们……也是量产型？”比起那些之前就已经知道资讯的验证，ES09B还是更在意“独一无二”这个问题。
“可以算是，不过那只是根源理论上的关系，相对而言，我选择把我和纽恩的关系解释为‘家人’。”拉姆达回答。
“家人…吗？我们素体是被人类制造出来的‘工具’，‘工具’怎么会有‘家人’呢？”
“是，不否认你的认知，次元境界接触用素体No.11和No.13，是‘量产的复制品’。我们，确实只是源自同一Basic的工具。”拉姆达注视着ES09B的双眼，她的目光还是那么平静，“但是，‘拉姆达’和‘纽恩’是相依为命的亲人，无论我们本来是什么，曾经经历过什么，只要我们都这么认定，那这就是‘事实’。”
“只要自己认定……就是‘真的’么？”ES09B低低地重复着，“这……逻辑上不合理，我……不懂，不理解，不明白，无法解析的信息。”
“所以不要和他废话那么多嘛拉姆达。”纽恩则是追着两个人的对话进行着吐槽，“他这个脑子，根本说不通的啦。”少女伸手拍拍拉姆达的肩膀示意她站起来，“传送入口就放在这里吧，他想来就来，不想来就随便他去哪里，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可是……”拉姆达好像很为难，欲言又止。
“嗨呀，他要是真的还想回去那个什么组织当工具，就让他去好了，想要回到过去，也是一种选择嘛。”纽恩说，“走吧走吧。”
“不，我是说，传送通道并不能调整启动时间。”拉姆达偏偏头看了一眼纽恩，“稳定的传送效果，大概最多只能维持3分钟。”
“那就要他快点跟过来啦。”纽恩说着，绕到拉姆达的旁边，她居高临下地瞪着ES09B，话锋一转，语气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ES09B，听清楚了吗，你只有3分钟可以考虑哦，想跟来的话……”
“为什么？”ES09B的反射弧终于接通了，他略过之前难以处理的抽象问题，突然意识到了此时此刻自己所面对的“事实”，“我为什么要相信作为我敌对立场的你们……呢？”
“诶……”拉姆达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句，她不知如何回答。
“嗨……拉姆达，我就说不要和他讲太多嘛。”纽恩一边说一边继续瞪着ES09B，目光里有明显恶狠狠地威胁意味。
“在我的认知里，是你们的入侵夺走了我的一切……我没有你们那么完美，所以没有亲人，也没有愿望。可我并不觉得作为模板和工具试验品活着有什么不好……甚至可以说，要不是因为你们让我不小心知道了这些真相的话，我或许还能更幸福一点吧……现在，这不是我希望的结局，我不需要这些，我……”ES09B感觉自己的思考单元有些过热了，这很危险，但又正因为如此，他无法停下来，“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也不知道从今往后应该如何活下去……这样的我，还不如之前就被破坏掉好了！所以……”他抬起之前埋进指间的脸，凌乱的头发下一双血红的眼睛也狠狠地直视着纽恩，“所以，你是故意的吗？故意把我一个人留下来让我经历更大的痛苦…这就是你所享受的‘破坏’吗？我今后，应该怎么活下去……”
——砰——
“呜啊——”脑袋上一记不算轻的捶击让ES09B险些咬到舌头，他捂住头缩起身体，思考单元因为突然的冲击突然一片空白。
“冷静一下。”拉姆达收回手来，“纽恩她并不是……”
“好烦哦，纽恩不是说过吗，你要怎么活，纽恩怎么会知道啊！”ES09B耳边传来少女的声音，赌气似地放大了嗓门直接打断了拉姆达的话，“纽恩自己都不知道，纽恩为什么还会活在这个世界上……明明已经连完整的身体都失去了，为什么纽恩的灵魂还会存在，你竟然还来问纽恩你要怎么活，纽恩要怎么回答你嘛！”
“你……说什么？”ES09B再次把脸从双手指间拔出来，这次是因为讶异，他一时没能及时对少女话语中的信息做出反馈，“那个……”
“至少……你还可以站起来还可以自己走路吧，**！”少女气鼓鼓地一瞥脸，“以后怎么办？当然是站起来往前走啦！”
“往前走？”ES09B抬着头，呆呆看着轮椅上少女的脸庞，和之前表情总是略显浮夸的初印象不同，说着激烈话语的她，面容却出奇的平静，仿佛有些想法已经在心中反复确认过许多许多遍，已经成为了信念和习惯。她仅存的一只眼睛和ES09B目光相交，ES09B甚至可以透过她的目光，清晰地感受到她瘦弱身体里的力量，并非是战斗力的强大，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和自身，以及其他的“同胞”都截然不同的什么东西。“只是这样，就可以了吗？”
“嗯，不管今后你想怎么样。想当人类，或者工具，首先，都需要活着。”拉姆达站起身，重又向ES09B弯下腰递出自己的手，“我还是希望你能……”
“拉姆达！”纽恩突然重重拍了拍轮椅的扶手，“快来开传送啦！”
“是，了解。”拉姆达一边回应一边止住了想说的话，她握住少年交给自己的手，把他拉了起来，“注意事项之前已经说明过了，可以的话，请记得之后找结汇给纽恩道歉。”
“走啦走啦，拉姆达。”在前方少女的催促下，拉姆达撩了撩耳边的发丝，诚恳地对ES09B点了点头，接着转身快步去向纽恩的背影追过去。她双手向前轻抚，那面光构成的操作台出现在她面前。接着是好之前一样的摩擦噪音，和之前一样扭曲空间的光，在哪里，某种【场】正在慢慢形成。
拉姆达推着载了纽恩的轮椅，靠近那个光球，消失了。
她们都没有再回头看ES09B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