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悄寂，高林簇月明。】
【老爷子往书坊，颛哥儿应酬——其实是几个纨绔聚众舞文斗墨，假风雅，应邀去过一次，肠子都悔青。院里除却蝉鸣蛙叫，管弦呕哑，再无其他，便是连往日池中静悄相绽的夜莲花，今夜也赌气似的掩面睡了。打前儿学兰书的妙法，做萤火虫灯笼逗忻姐儿高兴，忻姐儿乃三伯遗腹，全家人都护着宠着，故而昨日晚膳时，她说要带丰嘉的女娃娃看萤火虫，我也只得含泪应下。】
【坐在圈椅中，打着大蒲扇，吩咐调阳。】忻姐儿好像吃坏了肚子，你把芝音先带来吧……看着点路，别让路上窜出来的野猫惊了人家小姑娘，快去！

（ 今日应忻姐儿之约到公孙府看她秘而不宣的西洋景，心有好奇，自然应了。傍晚在府中用过饭，便仓促敷衍了额娘那一番苦口婆心，眨眼便到公孙府上。公孙府庭院之气格、脉搏又与府上不同，我绕过几座颇具骨气而又沟壑纵横的假山，眼前又现出一片妍丽而不流于俗艳的莲池，莲叶田田，掩映着无数尾生动的游鱼。整个庭院格局亦雄亦婉，放达之外更兼书生雅气。 ）
（ 此刻由人引着往忻姐儿那儿走，曲径幽寂，石路水滑，再没规矩的薄丝小鞋，也扬不起半粒沙尘。待到了地方，却不见忻姐儿，只见一似曾相识之人。 ）
你……

【春红纷纷谢了，取而代之的是浓密的苍翠，隐在夜色下，似大朵大朵的阴云——那是模样尚且能看的，长得恶劣一些的就似兽牙鬼爪，在浓墨中使人心悸了。她往弘毅居来，要过阆苑花房，咱们家里人都有一个共性，忙时是脚不沾地得忙，闲时寄情山水侍弄花草，以作怡情。】
【花房多半是我打理的，平素也不算抠门，调阳出门接人时我曾吩咐“路过花房时送两支花给人小姑娘，嗳对，随便挑……呃，不心疼，那株黄花大富贵给我留着就成。”】
【等人的日子最乏味，身边多的是来来去去去，去的多，来的少，夹道廊下踱步时，恰好自身后传来脆生生的一句唤，当即笑指自己，道。】我？
音音？忻姐儿贪凉，吃了半个冰西瓜，闹肚子。

（ 一路走来，也未舍得动任何一枝秾丽，它们端然正好出落在丛中时，池中碎萍亦风情万种，但折花在手，反而难以再品题出它的典丽娇妍。且赏且过，终到了此间，一霎错愕之后，大约明他身份，款款倾身施了个礼。一向不愿抢白，便仔细听他说完，明了大概，只不习惯他唤我音音，两字重叠，温柔娇矜，却显得女儿气了些。 ）
你们忻姐儿惯喊我政哥儿。
（ 与忻情谊匪浅，此刻见了她兄长，倒也未有多少拘束之意，只一双滢滢鹿眸暴露了怯生的秘密。饶是答覆得流利，此刻也颇有几分尴尬，便在两厢无话的空白里填了一句。 ）
那忻姐儿一会还来吗？

【世间极尽的美有很多种，譬如今日饭桌鲜嫩的蛤蜊炖蛋，也譬如攀花的少女。金钗豆蔻的少女，带着初沾世事的生涩，雁南飞也教她好喜，鸟离巢也令她忧虑。像个精雕细琢的娃娃，没有多少烟火气。】
政哥儿，实在不像是个小姑娘，音哥儿倒还好些。我是忻姐儿的四哥，你也可如此叫我——不过我与你阿玛同辈，合该叫一声叔叔，否则显得我被占了便宜。
【打小夜读落下的毛病，不可视远物，故而我也看不清她的眼神，她的颦笑，但少女总是胆怯又怕生的，只好多说两句话，以缓解这份尴尬。】
忻姐儿腿软，在屋里待着，我本也无事，给你做了只照明的灯笼，你提着去找她就好。

（ 他看着不甚年长，又偏兼眉目清朗，气质温润，干净的脸上连一绺胡须都不曾蓄起，虽不知确切年纪几何，不过瞧着总比阿玛年轻得多，忻姐儿唤她哥哥，我这声叔叔又如何叫得出口？当下展了秾丽笑意，乖巧伶俐地喊了声。 ）
四哥。
（ 听他说完，也想问问忻姐儿情形如何，前几日贪凉请苏姑姑碎了些冰沙伴着瓜果吃，结果也闹了肚子，那滋味记忆犹新，自然更心疼她。下一瞬方醒过味儿来，公孙府上定不缺一盏灯笼，何须他劳心劳力？方才几番言语来往，加上一声四哥，早无当初戒心，再加心下好奇，自然追问了一句。 ）
您亲手做的？是什么灯笼呀

【隔着窗户纸，也可看到屋内是墨擦黑的一片，出门迎人时早吹熄了灼灼燃烧的烛火。兰书送给我一袋光，她说“是送给你的”“送给你的眼睛的”后来她云游百川四海，自是再难相见。我就学了她的法子，常命人捕些萤火虫，拿半透的薄纸，扎成灯笼，逗三个妹妹开心。】
【调阳也适时地取来了灯笼，悬着灯笼的竹竿打磨得光滑，生怕哪里的倒刺，扎了孩子的手。纸袋内是涌动的荧光，绿莹莹的，透过纸张，是柔和的黄晕。一声四哥，叫得我看她如亲妹，答她所问，道。】是这个。
【兰书赠我此物时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努力回忆起尘封多年的往事，复述道。】是流浪田野的星星，知晓你行夜路惧黑，托我来寻你。

（ 眸光投向那盏灯笼，便再不能挪动分毫，只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盏灯笼。入目先是一团柔和的光，再细看，有薄纸如轻纱覆在灯笼如玉的竹骨之上，而光源便在灯笼四方用薄纸撑起的空间里游动、熙攘。先前忻姐儿说要带我看萤火虫，未料转了一圈，先在此处看了个端倪。先前哪见过此等情景，心中惊喜，不由鹿眸圆睁望着那盏生动而梦幻的灯笼，慢慢也漾出一个惊奇的笑意，偏偏他动人话语在旁，更明了璨色。 ）
（ 没敢去接那灯笼，这个梦幻而空灵的宝贝仿佛轻触就碎，眼中心中却依旧尽是这些流浪田野的星星，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光与火。因笑意渐深，此刻眉眼俱弯，转过脸望向温吞和润的公孙家四哥，蓦地上前抱了他一下。 ）
四哥！谢谢你！

【万物虽非我所属，但却为我所用，我也不知那受困囹圄的虫子是何心境，胆战心惊，惶恐交集？总不该有半丝喜乐的。灯笼尚未交入她手中，一个软绵绵的孩子已经拥了满怀，不算高的个头，还不及胸口，带着孩子的浓郁的奶香，黄毛扎起的小揪抖动得像只白兔。】
【空闲的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拨动她光洁柔软的刘海，此番她凑近了，才能看清一张小巧精致的脸，水润灵动的眸，手中所提萤火较之她，想来是逊色不少。】傻得很，和自家兄长不必道谢。
【不再看她，而是将目光投向远方高而深的长空，那里缀着几颗真正的，不在田野的星。】快去找忻姐儿吧，她等你等得急了。

（ 不知是萤火太过惊艳，还是他的生动譬喻引我入梦，饶是得金得玉，也不及这一笼流浪的星星能引我一展欢颜。当下小心翼翼提了灯笼同他致谢，灯笼里的光源虽飘渺虚幻，拿在手里却有些实落的重量，算得到了一份梦幻而温柔的慰藉。 ）
（ 向他行礼致了意，便提着灯笼往忻姐儿的屋子去，走出几步，又回首向他展了昳丽笑意，方再无挂牵。我心下感激甚多，毕竟幸有这柔软的莹黄光源伴身，否则，月色浅薄的夜晚里，当是满路阒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