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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盾冬:文】雪地的三个昼夜 作者:纳兰妙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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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蒙奇D路飞
  • 中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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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 史蒂夫从未来回到了巴基坠崖那天。风雪交加,狼群环伺,他陪伴他度过了被苏联人带走之前、最难熬的三个昼夜。
———————————————————————
此篇为授权转载,原发lofter
非常非常经典的一篇文~


  • 蒙奇D路飞
  • 中校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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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
2015年6月15日,我将搭乘时间机器,去见七十年前的巴基巴恩斯。确切地说是1944年2月7日的他。那天是他的殉难日,是博物馆展板上、他名字后边括弧里的第二串数字。
早晨起床时我跟自己说,没什么可紧张的,但刮胡子的时候手一哆嗦,老式剃须刀划破了下巴。
在很久很久之前,巴基曾笑眯眯地跟我说,史蒂夫罗杰斯将会成为美利坚无所不能精神的活化身,你会出现在各行各业的最前线,他们会让你当第一个打破音障的人,第一个攀上珠峰的人,第一个登上月球的人……
我记得当时我的回答是:我只希望成为战争胜利消息传来之后、第一个亲吻你的人。
后来,他没能亲眼看到战争胜利。
我并不是无所不能。当他从我生命里坠落下去,我没能挽救他。
——现在想来,那句什么“第一个亲吻”颇为不祥。《旧约·士师记》,战争胜利后第一个迎接亲吻首领耶弗他的,是他最心爱的女儿。他最后亲手把女儿杀掉,祭献给耶和华。
——我也祭献了我最爱的人:他是为了追随我。是我亲手送他入九头蛇的蛇口之中。
再后来,他所说的打破音障、攀登珠峰、登上月球……都没实现。非要说“第一个”,我大概是第一个带着一颗破碎的心撑过了七十年的人。


2025-08-23 09:4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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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蒙奇D路飞
  • 中校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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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所说的“最前线”大致没错,无论什么有危险的重大试验,我都是最佳的“第一”人选,因此半个月之前面对着那台像个巨大烤箱似的时间机器,我一点都不惊讶。托尼史塔克从机器后面钻出来,扔掉手里一支微型焊枪之类的东西,照例用同一句话当开场白:“还没有‘那个人’的消息?”
他说的是去年那场大战中幽灵一样现身又隐没的“冬日战士”。
我淡淡说道:“没有。”
巴基其实并没死在那一天,而我也不知道与他后来所受的痛苦相比,死会不会还好一点。
我不敢相信那些丢失的会回来。尽管我时常感到它悬在几英尺上方的空中,翅膀上的羽毛尖轻轻扫过我的额头,在思念和愧疚的毒牙撕咬得最凶的时候。
在首次输送人体实验开始前的几天,托尼絮絮讲了很多话:暂时还只能回到有确定时空坐标的过去;我们已经尝试用这机器输送过一只兔子,一只狗,一只猴子,它们都很健康地回来了,可惜它们没一个能写篇时空游记;你要在那个时空的72小时之内回到你“着陆”的地方;你不可与过去的自己碰面,不可携带任何超越时代的东西回去,不可扰乱历史进程……
我漠然听着。
好消息是:我可以自主选择实验的时间地点。
托尼问:“你确定要回到那天、明知什么都不能改变?”
我说:“我从没幻想过改变巴基变成冬兵这件事。回到那个时间点不是最适合吗?除了巴基之外那儿再没别人,而且之后他也会被抹掉所有记忆。”
根据后来缴获、解密的冬日战士档案,从坠崖到被苏联人发现,詹姆斯巴恩斯中士在雪中独自度过了近四天时间。
是我把他丢在那片雪地里。
结局已铸成,无可挽回。但如果有可能,我想陪伴他,在最后那72小时。


  • 蒙奇D路飞
  • 中校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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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刻,我问:“如果按时间的正顺序,我‘回去’这件事已经发生过了,是不是?”
托尼的脸在缓缓闭合的舱门后边现出难得的严肃:“是的。”
轰鸣声。光线倏地全部消失,身体像被撕碎成上亿块碎片。刺耳得无法形容的声音。我看不见,也无法呼吸,像是以极快的速度坠落,又像被弹射入无限高的高空中。眼前炸亮起来,又黑下去,黑暗得不能再暗。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裹挟着我,我被重重抛出去。
糅杂的灰白色忽然出现,迎面扑来,骨头与皮肉的分子在一瞬间粗暴聚合,一声碰撞的闷响,头脸毫无防备地撞进一片冰寒之中。
疼痛从全身每一处地方传来。刺耳的声音消失了,一切都安静下来。安静得可怕。但耳鼓中似乎还回荡尖利的回音。
我一时动弹不了,爬不起身,只余吐掉口中雪和泥土的力气,耳边响着自己喘气的声音。
没有太阳,光线阴暗,我在1944年的杉林雪地里。在我和他所有噩运开始的地方。


  • 蒙奇D路飞
  • 中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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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
我摇晃着身子站起来,四处张望。白栎树、云杉将戟干刺向天空,但巴基不在可见的视野范围内。
这是怎么回事?……他本该就在附近。档案中苏联人记载的经纬度不太精确,但相差不会太多。
唯一的解释是机器传输地点不准确。这让我心中涌起恐惧的波涛:如果时间也不准确……
我深吸一口气,仰起头,大吼一声:“巴基!”
一群乌鸫被惊得扑棱棱飞起,呀呀叫着冲入天空,树梢的积雪片片震落。
如果乐观地假设传输地点误差不大,那么我现在应是在事故发生那片山崖的西面。我在“着陆点”的几棵树之间做了记号,然后开步往东面走。
我所说的“走”,其实是匀速奔跑。
几个小时后,我开始感到一丝陌生的疲倦。倦意是从双脚缓缓侵入的,我不得不放慢了速度。托尼和我曾谈到这一点:穿越时空之后我的四倍力量是否能保存,并不确知。现在答案揭晓:时空中的分解重组、传输和撞击把体力磨蚀了大半,而因为没有补给(高热量高能量的食物),力量无法像平常一样回复。
树林时而稀疏时而稠密,雪的反射使空中有限的光线更亮一些。风穿过树梢的声音在头顶呜呜作响。
我跨过干涸、落满积雪的涧床,从腐朽倒下的巨树上跳过去……还遇到一些在雪中觅食的动物,灰松鼠,獭兔,都极机敏地一闪,瞧我一眼,便溜掉了。
又路过一具被啃噬得很干净的动物骨架。一头黑尾鹿的骨架。
我蹲下来察看那骨头上的牙痕,从刮擦的深度和下颌骨的宽度来看,不是猞猁或别的食肉兽,是狼。
而且不止一头狼,是一群狼。还有一些牙口略窄的痕迹,是狼群中尚未长足身量的幼崽。
我慢慢站起身,看着那头鹿的残骸。即使死去,也能看出它生前是一头多美丽的牲畜。当鹿群遭遇狼群,危殆之际,往往会有最勇敢最有担当的一头雄鹿故意落在后面,或故意跑向另一个方向,牺牲自己,引开狼群。
这也像是一种……征兆。


  • 蒙奇D路飞
  • 中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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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又开始落下来了。柔软又残忍的雪片,从鹅灰色的天空中无声无息地落下来,落入这丝绒般寂静里。
五个多小时之后,我找到了他。靠近山壁的地方,远远可见一角蓝棉衣,一蓬栗色头发。
第一眼看到时我两腿一软,差点跪倒在雪中。
他脸朝下趴卧在那儿,雪在他身上、头发上积了薄薄一层,身形模糊。那景象像一根箭簇似的,噗地刺进心口。
七十年前我曾在无数次梦中见过这场景,在预备时空之行前也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我以为,我可以保持起码的平心静气,接受这个现实。
然而,想象、梦境、预设和现实画面,终究是两回事。
我觉得一团冷气噎在喉咙,几乎要窒息。
这伤口既陈旧又新鲜,切开是在七十年前,实际上又才刚刚发生,它如此欢快地汩汩喷涌鲜血,那剧痛前所未有。
我拖着发软的腿冲过去,在距离他几米远的地方被雪下的什么藤蔓绊倒了,但顾不上站直双腿,上身已经继续往前扑,就那么以半跪的姿势,连滚带爬地栽过去。
我甚至没意识到自己一直不停地小声叫他的名字,“巴基,巴基,巴基……”仿佛那是一种能止血的咒语。
最后一步,最后一步……眼泪比我还快了一秒,风把它们吹起来,抢先抛落在他后背上的积雪里,融出两个小洞。我跪在那具身体旁边,俯低上身,双臂合拢,搂住他的肩膀,脸贴在他头发上。
他脑后有一条可怖的伤口,血和栗色短发冻在一起。我亲吻那块伤口,神智暂时陷入恍惚。好了,巴基巴恩斯,我的中士,不管怎么样,只要咱们两人在一起,事情就还没坏到家,是不是?……
他没有醒过来。他安静地昏迷着。
眼泪真凉,从眼眶里一流出来就冷掉了,汇入两边脸上细细的冰河。
镇静一些之后,我抬手抹一抹脸,托着他的肩膀,慢慢把他的身子翻成仰卧的姿势。他身后有一道尚未完全被雪片盖住的、匍匐的痕迹,显然曾经拖着身子爬行了一段。
这时我才觉得奇怪:他注定要失去的左臂还在。怎么回事?我怔了一下。那只手臂虽然尚在,但明显已折断,以不正常的角度耷拉着,而且冻伤严重,手指和手背紫黑水肿,手背皮肤上已经出现坏疽。
他的颧骨和鼻尖上都有殷红的冻伤斑块。按照这个时空的时间,距离坠崖大概只有24小时左右,他原本健康地涨鼓的脸蛋已经像被刀子削过一样,塌陷下去。
我托起他的上半身,他的脖颈在我手臂上往后绵软地下垂,头跟着晃荡。我用手抚摸他的前额,把雪和泥擦掉,又把自己的面颊贴上去。
他的皮肤冷得像是彻底失去生命,衬得我的脸和手火热。我继续喊他的名字,“巴基!……”
几分钟之后,他醒过来了。
我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惧,恐惧得一动不能动,只能僵硬地等着,听着他粗重起来的呻吟和喘息声。
他那结着霜花的睫毛吃力地朝上掀起来。一开始那对眼睛像盲了似的茫然,再过几秒钟,才有微弱的光亮在眸子里凝聚起来。
他眼角和嘴角的皮肤缓缓打起皱褶,那是在笑;上下嘴唇也粘在一起,要分开得费一点劲。他的声音低得像叹息,那几个音节一吐出来就被风吹散掉,但我还是听懂了,“嘿,史蒂夫。”
我轻声说:“嘿。”
他要等一会儿才能说出第二句话:“你的盾……真不好使。”
“是啊。要怪霍华德那家伙,回去得让他再改造一下。”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我知道你会找到我。”他极缓慢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冻在嘴唇上的血,口中的热气微弱得几乎看不清,“不过你走得够慢的,伙计,我都等得……睡着了。”
然后他笑一笑,笑得像是虚弱,又像是真的睡了过久,还没完全清醒。
我也朝他咧开嘴笑,像往常一样、对一切充满希望的那种笑,两边脸颊就僵在那个笑容里,靠那两块肌肉把眼眶往上推,不让眼泪涌出来。
是,我走得太慢,太慢了,我走了七十年,但我还是找到你了,巴基,虽然迟了七十年。
(TBC)


  • 蒙奇D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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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
第一晚
我收集起一抔才落下的净雪,咬在嘴里,等雪融化成温水,俯身哺进他口中。
他闭着眼,昏昏沉沉的,眼眶陷落下去,眉脊下面多了两个坑似的。我让水从齿缝里细细流出,他慢慢吞咽,喉结上下滑动,鼻息浅而促。我含住他的嘴唇,舌尖来回扫了几遍,把他唇上冻结的血含化。
这样喂水喂到第三次,我忽然感到他的舌头动了动,探出来,在我的牙齿釉面上舔一下。
那一下极轻微,轻得像是蜜蜂翅膀碰一碰花瓣。但那的确是标准的调情动作、爱抚和吻的前奏音符,是我和他在布鲁克林的小巷里、在军营无人的淋浴木板房里无数次做过的。
我抬起一点身子,看到他在笑,下唇上的裂口又渗出血滴,笑容从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下面透出来,像夜里开了一盏灯。
我拍拍他的脸颊,“老实点,中士。”
“嘿,不喜欢吗,罗杰斯队长?……”他的声音有了点精神;右手勉力抬起,碰碰我的额头、眉角,然后手指尖滑下来,滑过下巴上那道刮胡刀划出的短短血口。
“喜欢。等咱们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会让你知道我有多喜欢。”
我脱掉我的皮手套,想套在他手上。右手的手套套上去了,但左手肿得太厉害,手背涨得圆滚滚的,根本塞不进手套里。那只手,修长有力的左手,在圣诞舞会上搭在我肩胛骨下面的左手,曾抚在我后脑的短发里、顺着颈椎一路滑下去的左手,我心爱的左手,它将会失落在哪儿?哪条刀锋下面?它后来被丢弃在哪个医疗废物桶里?……至少我现在还能看到它、摸到它、拥有它,我怎会舍得放弃?
“别费劲啦,史蒂夫……那手多半是废掉了,我已经好久感觉不到它了。”他垂着眼皮,冷静得像是个不相干的人。
我去摸腰囊,想找小刀,如果把手套割开一条口子,也许能把他的手装进去,让它暖和一点儿。不,巴基,你不会明白,这72小时本来也是一场徒劳,我将像从事临终关怀的医护人员一样,徒劳地守着你,陪你走向已写定的一切。
然而,向死而生的人生本身不就是一场徒劳?
腰袋里没有刀,我用牙齿撕开手套的缝线,终于把他那只黑紫的左手套进去。
他问:“喂,咱们的任务完成了吗?……你们抓住佐拉那家伙了?”
“任务当然完成了,像每次一样成功。”我说完这句话,看到他脸上浮现出真正如释重负的微笑。“吉姆和加布负责把他押送回去,其余几个人留下来找你。”
他点点头。我一边说一边隔着衣服检查他的伤,肋骨断了一根,两根……腿骨断了一处,两处……我把谎话继续说完,说圆,“我先一个人从北坡缒下来,他们只能取道南坡,估计要过几十个小时才能过来与咱们会合,再想法把你从这山谷里弄出去。”
他撮圆嘴唇,想像平时一样俏皮地吹声口哨,但吹出来的只是一丝无声的气,“那就是说,咱们有至少……几十个小时独处时间?”
我挑一挑眉毛,努力配合他那虚弱的快活,“是啊,巴克,这几十个小时你想怎样都可以。想在上面干我也行。”
他状甚遗憾地叹一口气,“哎,这个好像不行。我的腿动弹不了啦……史蒂夫,我的椎骨断了。”
我的手停顿下来。


  • 蒙奇D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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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战士的档案显示,他的脊椎也连同手臂一起做了重大改造,几乎相当于拆掉重建。我以为那是因为普通脊椎骨无法长时间负担钢铁手臂的重量。
现在我终于明白,改造的根本原因是:他的脊椎断了。
原来在你所爱的人的苦难面前,就算四倍坚强的心也还是会粉碎。
一旦发觉搁在他身上的手在哆嗦,我立即把手抽开,捏成了拳。他的眼珠在疲惫的眼皮底下转动,追踪我的目光,还打算用满不在乎的玩笑话解救这可怕的时刻 ,“别这个样……瞧你,好像提前开始向遗体默哀似的。便宜你啦,以后我就不得不总在下面了。”
我缓缓伏身,抱住他,“巴基,脊椎断了不一定就会瘫痪,他们会治好你的。你看,我能从5英尺4英寸的小个子长到6英尺2英寸,还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
他在我手臂之中轻轻点头,然后一动不动。我感到彻骨的心酸,这句我没有说谎,但我所说的“他们”,却并不是我们的医生。
过了一阵,他低声说:“咱们能活下去……能回得去的,是吧?”
我真诚而笃定地说:“当然能。”
六十多个小时后,我将回到另一个时代去,把你留在刚刚开始的厄运里。巴基,你会活下去,活很久,你会忘记一切,在七十年后以另一个身份与我重逢。
无论多深切的爱,也无法缔结坚不可摧的联系,无法将彼此的命运捆绑在一起……多残忍,这多残忍。


2025-08-23 09:3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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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来两根树枝,用折刀削成夹板,把他的腿捆好;把磺胺粉敷在他左手破溃的地方,用三角巾固定;再包扎他脑后的伤口。在这期间,他又闭上眼睛要睡着的样子,我不得不一面忙活一面伸手去拍他的脸,“嗨,巴基,不要睡!跟我说话,这是队长的命令。”
“……好的,队长……你想让我说点什么?”
“什么都行。比如,猜猜今年圣诞节我会送什么礼物给你?”不,我们再也不会有共度的圣诞节,但是想象一下总是好的,对不对?
他说:“礼物……一架时速60英里的轮椅?”
我的心又疼了一下,“混小子,再说这种话就揍你。嘿,送你一辆哈雷摩托怎么样?等打完仗,咱们可以骑摩托去公路旅行。”
他迷迷糊糊地说:“好……”
包扎完了,我把充饥袋里的巧克力掰一块放在他嘴里,又喂了他几口水,然后站起来,动手扎一只木筏子。
身在树林,木头自然是现成的。我挑好一棵树,在树下把盾掷上去,砍下合用的粗枝。这时我感到衰弱更进一步,手臂乏力,盾飞回手中的时候,竟然差点接不住,要往后退一步才抵住那冲击力。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赤裸的手心被盾的金属边缘撞出一条红印。
我把两人身上的皮质枪背带都拆下来,用小刀割成细条,当做捆扎用的绳索。在夜幕彻底降临之前,我做成了大约两米长、半米宽的木筏,把他平平放置在上面。
他冷得嘴唇乌青,但也没什么能给他盖上。短暂的黄昏之后,温度就会急速下降,得赶快找到避风的地方,点一堆火,让他暖和起来。
我把缚住木筏一头的长绳背在肩头向前走了几步,筏子在雪地上平稳滑动。我回头问他:“这样会觉得颠吗?”
“不会……像在床上一样稳当。”他的脸在昏暗的光线里更显得惨白。“……嘿,史蒂夫,现在你变成雪橇犬啦。”
天彻底黑下来了。远方传来悠长的狼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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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3
黑夜里的雪山是心怀恶意、隐而不现的妖魔。月光从云层后面透出来,照在雪地上,反射出点点晶光,一片清冽空明,仿佛整个世界都昏睡了,只剩那一只独眼在空中冷冷地观望。
干燥的风打在脸上,是一种让人窒息的冷——我也开始感觉到冷了,而生平第一次,背上的盾竟显得沉重起来。
躺卧不动的巴基,热量流失更快。他哆嗦得牙关格格打战。再过一个多小时,他开始难以保持清醒,尽管我每隔一阵就停下来,转到后面去按摩他的四肢、轻拍他的脸颊呼唤他,“巴基,醒一醒!”
每次我都把巧克力掰一块放进他嘴里,即使他没有吃的意识,巧克力融成的糖汁也能慢慢流进喉咙。
几个小时之后,当看到几十米外山壁上有一块黑影的时候,我转头去喊他:“巴基,看到那个山洞没?好啦,那就是咱们今晚的营房。”
他没回答,鼻息沉沉,像睡着了一样,脸色平静,连战栗都停止了。但我知道那不是好现象,颤抖是身体抵御寒冷的本能反应,通过颤抖提高体温。他陷入了体温过低造成的半昏迷状态。
巧克力已经吃光了,紧急充饥包里只剩那袋速溶咖啡粉。我把咖啡粉倒进口中,再往嘴里塞进一大团雪,等雪融成水,用舌头搅拌,让咖啡粉在水中化开。
那团雪的凉意透过口腔直刺头顶,我也不禁打了个寒噤。
等“咖啡”的温度与我的体温一致、不能再升高,我俯身把那一大口液体喂进他口中。
他的下颚僵硬,连张开嘴也变得困难。我不得不伸手用力捏他颞下颌关节。等他的嘴唇打开,把液体哺入时,再把他的下巴扶上去,帮助他合拢嘴巴。
有一小半咖啡粉没有溶,他把最后一口呛了出来。我抽出急救包里的绷带,把他下巴上的水抹干,避免结冰。
他胸口起伏,睫毛一下一下闪动,眼睛从眼皮的缝隙里看着我,像是累得转不动了似的,但好歹清醒了一点。
我向他微微一笑,“是不是很难喝?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咖啡。”
他的眼珠和嘴角皮肤里现出一点笑意,“不,是世界上……最甜的咖啡。”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给他快速补充高热量的食物,恐怕他就熬不到明天了。
我心中焦虑,但脸上仍勉力保持平静,“嘿,巴基,如果……”
就在这时,我听到侧后方有异响。一道黑影带着风声扑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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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基躺在我身后,如果让它扑到后面就糟了,我用身子遮住巴基,抬手去迎,只觉得小臂一痛,已经被尖利的牙齿咬住。
不过这一下挨得很值,我用另一只手揪住那兽颈项上的厚厚皮毛,在它的爪子抓到我身上之前,硬生生把它从手臂上拽下来,再一振臂狠狠甩出去。
黑影在空中翻滚一下,哀嚎一声落到雪地里,立即打个滚站起来,抖一抖身上的雪粉。
借着月光可以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匹黑狼,不是之前见过的灰黄皮毛的大公狼。它的身形略小一圈,但眼神更狠戾。再仔细看看,它左前爪下半截向外撇,站在雪地里时,左爪点一点地面就微微抬起,悬在空中。
是一匹断了腿还没痊愈的伤狼。
它压低上身,做出时刻要再次扑上来的样子,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低沉的“赫赫”声,双眼圆睁,鼻子上的皮毛皱起,嘴角向两边裂开,成了一种凶残的笑容,口中龇出上下四根尖尖犬牙,牙锋上有一点血。
血是我的,我的手臂被狼牙割伤,血从被撕破的制服袖子里渗出来。我暗暗叹一口气,如果不是因为体力下降得厉害,我本该早就察觉到那头狼的偷袭。
巴基嘴唇动弹,说了一个单词,从口型上能判断出他说的是“刀”。
我摇摇头,笑了一声,“用不着动刀,我也不会用盾,那不公平。要是一对一还打不过一头狼,我还有脸当美国队长吗?”
其实在被那只狼咬住的时候,我已经打算生擒它了。虽然力量大不如前,但一头孤狼我是不怕的,现下我只怕它偷袭不成、自忖斗不过,转身溜掉。
受过伤的狼比健康的狼更狡猾。果然,它迟迟没有第二次进攻,只是立得远远的,紧盯着我的动作。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我故意向身后的巴基转过身去,装作关切同伴、懈怠防守的样子,就在我转身转到一半的时候,余光里黑影闪动,它上当了。
尽管伤了一条腿,那兽的动作仍快得惊人,狼爪蹬在雪地上发出的轻微声音,几乎是一瞬间就到了身边。就在它飞身窜起、朝向喉咙跳上来时,我倏地一矮身子,让过那一扑,觑准了,双手一收,扼住了它的咽喉。
然后顺势往旁边雪地里一翻,将它的后脑重重撞在地上。它惨嚎一声,四爪踢蹬,我左手死死掐住它咽部,右手攥拳扬起,朝着它脑袋狠命一拳。
这次它连叫都没叫一声,身子彻底软瘫下去。
但那一拳并不致命,它只是昏过去了,昏得很深。
我站起身子,一刻也不耽误,拽着它的狼爪一直拖到木筏上,拖到巴基身边。
他没力气说话,只是眼睛半开半闭地望着我。
我说:“巴克,记得杰克伦敦的另一个故事吗?你最喜欢的那个——《热爱生命》。”
他的嘴唇翕动两下,我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
我动手把那匹狼黑沉沉的身躯拽得离他更近一点,轻声说:“刚才世界上最难喝的咖啡你都喝得下去,这个也不会更难喝啦,是不是?”
他嘴角再次折出一点笑意。月光下,他的脸也像雪地一样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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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他的头扳到侧边来,一只手提起狼头,凑到他嘴边,然后掏出那柄巴克牌猎刀,割开了狼脖颈上的动脉。
温热的、珍贵的狼血立即汩汩流出来。
在割开动脉之前它还活着,因此那血最大限度地保持了热度。我丢开小刀,扶住他的头颈。喝前几口的时候,他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但后来就变成了完全没有表情,只剩大口大口机械的吞咽。
狼的身子迅速地冷却下去。等那颈部刀口的血凝住,无法再吸出血来,他挪开了。
热血的效用是显而易见的,他喘着气,嘴角和胸口都是血,眼珠再次有了光。
我把狼尸推到一边,笑道:“巴基,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个吸血鬼。”
他可以说得出话了,“……上帝……我嘴里像吃过死老鼠一样腥。史蒂夫,现在……你还愿意吻我吗?”他咧嘴一笑,满嘴是血,雪白的牙齿浸在血沫里。
我没有回答,而是直接俯身,从他嘴里分享了狼血的味道。
狼血真腥。腥得我差点把2015年的早饭都吐出来了。
进入山洞的时候,我仍带着那条狼尸。洞里的地面上有一些狼粪和小兽的骨头,我这才明白,原来这山洞是黑狼的兽穴,它在洞中听到不远处有人类的声音,意识到危险临近,决定主动出击偷袭。
在时间机器实验之前,托尼曾反复说:绝对、绝对不可扰乱历史进程,要确保一切按照“原先的”样子发展。现在我杀了一匹狼,算不算是扰乱这片山谷的生态历史?……
我没再想下去,生存危机只不过暂时缓解,还有漫长的两天两夜要熬。我从木筏上拆下一条粗枝,削成细条,用火柴引燃,形成一个小小的火堆,又迅速地出去,尽可能多地收集树枝回来,心中才安定了一点。
火越燃越旺。洞里的温度缓慢地升高,那匹黑狼的尸体躺在他旁边,已经冷得僵硬了。
他用右手抚摸它的皮毛,竟有些替它惋惜:“它也断了一条胳膊,是不是有点像我?……它是挺勇敢的动物,是咱们要侵占它的巢穴。虽然它想咬死你,但这事也不怪它。”
我动手把狼腿卸下来,剥皮割肉,“是啊,不怪它。不过这是自然规律,巴克,不是吃就是被吃。”
“你手臂上的咬伤要处理一下……史蒂夫,你的动作变迟钝了。你不能把所有食物都给我。你的身体需要四倍热量的补给,也得赶紧补充……”
这时,只听洞外传来一声狼嗥。
在那悠长的一声“嗷呜”之后,四面八方响起十几条狼嚎声,此起彼伏,山谷里响起隐约回声。
正如我最担心的,为了维护领地,狼王率领整个狼群出动了。
我拦在洞口,向外张望。只见几十米外远远可见高高低低一片二三十只像狗一样蹲踞着的狼,身形壮硕的公狼在前,苗条的母狼在后,还有几只互相扑咬玩闹的幼崽,
还有几只最威武的大狼,在狼群前面的雪地里不耐烦地来回奔走。我认出了其中那只打过照面的灰黄色公狼。
几十对绿莹莹的光点,眈眈灼灼地盯着我。
我想了想,回身抓起那头黑狼的狼尸,拖到洞外,高高举起。
狼群中的声音停了下来。随后几只公狼发出低沉的吼声。
我扬声说:“进入贵群的领地,是我们不得已的,但你们要侵犯,这家伙就是榜样。”
接着,我抡圆手臂,尽力一掷,把那狼尸高高抛过我和狼群之间的雪地,落在它们面前。
狼们扑了上去,疯狂地撕咬,顷刻就把自己的同伴分食干净。
唯有那头灰黄色公狼没有参与。它嗅一嗅那具尸身,就退了出来,高仰起头颅,尖尖的唇吻朝向天空,嗓子里冒出一条痛苦的嗥叫。
黑狼的尸体被吃净后,群狼三三两两地转回头,奔回了树林中。
火堆噼里啪啦地燃烧,我把割下的狼肉放在火上烤,慢慢转动。巴基紧靠我躺着,静静地凝视火堆。我不时伸手去摸摸他的右手,摸摸他的额头和短发。火光在他脸上闪烁,他面颊上终于有了些润泽的色彩。
“那头黑狼,史蒂夫,它是在这个洞里养伤呢。我猜是那条灰狼在照顾它,给它捕食。”
我笑了。“你是说,那两条狼就像我跟你这样?”
“是啊,说不定它们不止是朋友,还是情人。所以黑狼死了,它不肯吃它的肉。”
“公狼也会喜欢别的公狼吗?”
他朝我挑挑眉毛,“为什么不可能?……既然还会见面,咱们给它取个名字好不好?”
在这种堪称绝望的处境中,还想到给狼取名字的,大概全世界也只有我的巴基一个了。我温柔地看着他,“好,你想叫什么?”
“叫灰将军,怎么样?……”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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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
第一晚(续)
狼肉比狼血更难下咽。用他的话说——“难吃得像地毯”。我把烤焦的地方剥下来留给自己,剩下容易吃一点的喂到他嘴里。
纯靠毅力完成一轮咀嚼和吞咽之后,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史蒂夫,你猜我在想什么?”
“是不是老菲灵顿烤肉店?”
他点点头。每月我领到打零工的工钱或从报馆拿到插图的稿费,总会请他去那家我们都喜欢的烤肉店大吃一顿,他每次都坚持要平摊账单。
我说:“还有贝蒂面包房,刚烤出来一炉面包的时候,半条街都是面包香味,咬一口空气都够解馋。”
“唉,有一次我领到的罐头里,面包干生了霉,我把它扔掉了。现在我真想念那块面包……我怎么能扔了它呢?该死。”
在饥肠辘辘的时候,一切回想起来都那么香甜。
“发给咱们的火腿蛋土豆虽然总是过咸,但其实挺好吃的。”
“对!……鸡块烧蔬菜也很香。”
我说:“穿过林地的时候,我看到地上有松鸡的爪印。明天我去猎松鸡,不用等到中午你就能吃上鸡肉了。”
他微笑看着我,眼角砌起细纹,我知道那笑的缘由不是对食物的憧憬,而是这种夸海口似的承诺。
以及,“明天”。所有年轻人都笃信“明天”的力量。
最后他说什么也不肯吃剩下那两块肉,“你得给你糟糕的厨艺负点责任,史蒂夫……我要留着胃口,吃明天你承诺的烤鸡。”
我知道他是用这种方式把食物让给我。
我守着火堆和他度过了第一个夜,努力保持平静,在这不平静的夜色里。
盾竖在洞口,插进土里,偶尔还能听到飘渺的野兽叫声,不过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松枝在身边堆起高高的一垛。我出神地看着那张被篡改过的脸,一只手搁在他肩头,膝盖碰着他的大腿边缘。我不仅需要用眼睛感知他,还需要用皮肤,用指纹,用骨头和浑身每一条焦渴得吱吱叫的神经。
他的左臂,那条必将失去的左臂的伤势恶化得很快,磺胺粉并没奏效,我每隔两个小时就忍不住拨开绷带看一眼,那儿的坏疽正变得越来越狰狞。一个吞噬健康血肉的黑洞。
我想起《乞力马扎罗的雪》的开头,那行将因坏疽死去的男人在故事里说的第一句话:“奇怪的是它一点都不疼,开始的时候就是那样。”
临睡之前我给他换绷带,半开玩笑地提醒他,还有一支吗啡可用。但他坚决地摇头。
他告诉我他几乎感觉不到断骨的疼痛,但他在梦里呻吟出声——往往是头轻微地侧转一下,然后嘴唇打开一条缝,好像要从那一部分醒过来似的,他的眉毛拧到一起,在额头上筑起一条堤坝。在轻轻呻吟过后,他无意识地叹一口气,嘴唇又慢慢合拢。
在不甚安稳的睡眠中,他眉间掠过梦的影子,就像云朵的影子掠过湖面。那梦是什么样的?战争胜利后的狂欢舞会?在温暖明亮的纽约中央公园野餐?
……这时却有另一张面孔的阴影叠压上来,我想起另一个时空里的冬兵,想起从一模一样的灰绿眼珠里射出的完全不同的目光,冰冷,愤怒,狠戾……以及企图用狠戾掩藏的迷茫。
七十年后巴基的肉体还活着,但他肉体之中留给我一个人的那些温柔永远死去了。他胸中那宝石般的生命火焰已经熄灭了。
对我来说,这宇宙间最美好的部分是巴基,最不可解的奥秘,是我怎样得到他又怎么失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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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静静坐着,雪就来了。
后半夜天快亮起来的时候,气温降到最低点。松树枝燃烧时散发香气,我感到困倦,四肢发酸,手臂上被狼牙撕咬过的伤口突突地跳着疼。我把所有薪枝投入火堆,挨着他躺下。他醒了一小会儿,惺忪地笑笑,勉力抓着我的手,捏一下,又再次睡去。
我希望自己疲倦。我希望折磨过他的也给我照样来上一遍。我甚至渴望我也濒死,这样秉着相似的感受,我就能跟他更靠近一些。
再次并肩躺着、以平行的姿势凝视他,就像回到布鲁克林那间阁楼里弹簧吱吱作响的旧床上。
回忆从未如此鲜明。每一次跟他贴近,忧虑就会奇迹般烟消云散,两人对彼此的慰藉足以填满任何逼仄或宽阔的空间。我的胸膛被熟悉的甜蜜和陌生的痛苦占据,它们厮打着,一会儿这个占上风,一会儿那个占上风。
诗人亨利·金《在亡妻的葬礼上》:
“在那儿等我!我不会失约,
我会在那空谷幽地与你相会……”
我对着熟睡的他轻声说:巴基,我爱你,我如此爱你。
只说了这两句,我的声音忽然就嘶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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