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凝嫣欠身,微微启唇,似乎想宽慰商岳瀛些什么,到底是没有做声,澄澈的眼眸里有深深的担心。
商岳瀛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眼前这个老者能在江湖上拥有那样的名头,自然手段有不凡之处,也许这将是让柳晗风身体复原最可能的方法。但倘若到那一天,那个才十二岁的孩子真的被一句话否定了全部希望,又该如何呢?
那个孩子,曾是一代大铸剑师之子,曾经是天资惊人的小天才,十二岁便掌握了御剑之道。那么倘若他真的从此武功尽失,他又该怎么面对,能够接受得了么?
想到柳晗风接下来的命运,或许全都寄托在来日这位神医的几句判断之中,他的一颗心不自觉地悬了起来,变得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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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被暂寄在王铁匠贫寒的家中的柳晗风,正在那张简陋木板搭就的床榻上安静地沉睡。
梦境之中,他仿佛是在无止无休地练着一套剑法。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倦怠,可是他居然无法停止,因为一个心魔般的声音告诉他——你是璀阳大铸剑师夙兴的儿子,你是璀阳派不世出的天才,你必须比所有人优秀,比所有人用功,不能次于任何人。那个声音似乎是父亲的,也似乎就是他自己的。
身体疲软,挥舞过几千次的手臂再也抬不起来,他真的很想扔下剑歇一会,但是却不由自主地继续挥剑,那种身不由己的压抑阴影般一口口将他吞噬。
终于他手里的剑消失了,柳晗风感到自己在黑暗里无止无休地走,周围一会是白茫茫的雪原,一会又是炉火熊熊的铸剑厅。冰与火缥缈变幻,辨不清方向。
“哥哥,你在哪里呀,在哪里呀?”忽然,他听到妹妹细细的声音,在不知哪个角落里回荡着。
“晞云!”他试图呼唤,但做出口型,居然发不出声音。于是他拔腿飞奔,拼命地寻找——妹妹再找不到自己,一定会着急,一定会放声大哭罢?
但是,他跋涉过了每个角落,都空荡荡地一无所有。
突然间,他感到有个高大的黑影接近了自己。他看不清那个人的面目,但潜意识告诉他,那个人是父亲,铸成了神剑啸锋的当世第一大铸剑师,如今赫赫高位的璀阳派掌门。
“晗儿,为何还不去练习剑法,要等到何时?”那个强硬的,低沉的声音突然钻入耳中。
“我......我再不会听你任何话了,你不是我父亲,你不配!”他剧烈喘息着,感到强烈的憎恨和抗拒从心底升腾。他知道父亲下一刻,便会冲上来狠狠责打自己,但他猛地将父亲推开,扭头拼命跑开。
柳晗风忽然意识到自己是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前,于是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进去,狠狠地关上两扇房门,将那道可怕的黑影隔绝在外。
梦境中,他狠狠插上门栓,手臂动作的瞬间,他真的牵动了自己的手臂。瞬间,他从梦境坠落入现实,发觉到自己安静躺在王铁匠那张床上。
然而因为那个梦境,他下意识猛地握紧手指的瞬间,现实之中,他的手居然并未按照他预想的那样动,而是仿佛被一重重的绳索捆绑住了,僵硬而无力地微微动了动。
他无意侧头窥见破旧窗棱外刺眼的阳光,心中一急——自己怎么睡到了这个时候?已经错过了该习练剑法的时间了吧?
然后一转念,他才回忆起自己如今是重伤卧病的状态,那一切早与自己无关,忽然心下一宽,沉入了衾被之中。
柳晗风瞬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此刻在哪里,回想起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他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已经无法像原来那样,只凭习惯性就灵活自如地操纵自己的手,包括整个身体。他也忽然意识到,究竟曾经别人所谓“经脉俱毁形同废人”是怎样一种状态。
柳晗风的心中空白了一瞬——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从此武功尽失,再不能握剑,甚至连行走与一些简单的动作都不能和常人一样完成,那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没有任何感觉,也没有任何情绪涌上来,仿佛在旁观,思考着一个属于别人的问题。
直到过了相当久以后,他才发觉有强烈的情绪,自心底蔓延。
而那种情绪,居然是一种深深的兴奋与愉快。
柳晗风几乎难以置信。因为他听到的任何故事中,一个惊才绝艳的武林高手武功尽失,都会痛苦不堪,一蹶不振。他显然算是资质惊人,修为出众的那一类,因此觉得自己完全不应该是那种反应才对。
可是此刻,他却的确有一种想要仰天大笑的冲动——难道是......他已经疯掉了吗?
柳晗风以为自己是过于悲伤,或者是难以承受,才会有这种自己很愉快的错觉。可是下一刻,他就明白那是真真正正的轻松和解脱,就好像一个一直背负着千斤重包袱攀登绝顶的人,突然被歹人抢走了包袱,回头找一条安稳平坦的路下山时,那种先空荡荡地,然后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再也不用没日没夜地练习剑法了,他再也不用背负师长口中“少年天才”这个名字,在一次次比剑前焦虑得无法入眠,彻夜修行,最后不负众望地取得首名了,他再也不用和长松师兄做那些无谓的比较纠缠,一分胜负了,他再也不用因为父亲阴沉的脸色,强迫自己用功不休了......从前那些让他犹如千斤巨石在背的事情,突然一股脑消失了,他终于可以安静地躺在床上休憩——而他有了个与他个人的所作所为无关,却如此名正言顺的理由,便是他如今重伤后,再也无法习武,再也无法握剑。如果可以,他一定会激动得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