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7
那是一片无尽的黑暗。
　　没有光亮，没有声响，冰凉从脚跟蔓延开来，那里没有道路，也没有人。
　　这是哪。
　　有小孩子的哭声，然后是“轰隆隆”的雷声，然后是父亲也有些焦躁的哄声。然后是低低地一声“妈——”
　　好像身体不受控制一样地往前走去，我又抬头瞧了瞧，除了声音，还是什么都没有。
　　好像无数关于母亲的回忆汹涌而来，一齐挤进脑海，头疼欲裂。
　　“筱筱⋯⋯”
　　好像是父亲在身后的声音。
　　“如果，母亲回来了⋯⋯你会⋯⋯原谅她吗⋯⋯”
　　我终于停下了脚步，好像又重回了那时的寂静无声。我张了张嘴，沙哑地声音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来。
　　“不会。”
　　“为什么⋯⋯”父亲好像在往这里走过来。
　　“爸，这是唯一一件你没有办法理解我的事情。”
　　“我等了她18年，她都没来。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不在。爸，我和你不一样。你至少还感受过她的爱，而我从来都没有。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谁，她叫什么，她长什么样，她的职业，她在哪。”
　　“我知道我这么做残忍而又无情。但是你叫我怎么去接受一个18年都未曾相见的母亲。她可能就，从来不知道我的存在对吗。我情愿去接受一个像奶奶那样的母亲，哪怕她可能会无意伤害我。但至少还在不是吗。”
　　我的眼泪从眼眶溢出，滚烫地落下，“啪嗒——啪嗒——”那样清晰可见的声音。
　　我没有抬手擦，我吸了吸鼻子，哽咽地说了下去：
　　“爸，我不叫鹿晗，我是鹿筱。你爱她，我知道。可是我不爱她，因为她根本就没给予我爱。”
　　“你给我了一半心脏，可另一半是空的，你知道吗。”
　　我抬手指了指左边胸腔里跳动的心脏，眼泪重重地打在手上。我甚至连转身的勇气都没有。
　　我一直只有一半心脏啊。
　　往前跌了下去，我哭得特别厉害，眼泪不停地滑落，我的手深深地捂在胸口处，那颗心真的在不停不停地跳动，眼泪也在不停不停地掉落。
　　对不起，我只有，半颗心。
　　意识渐渐地开始回笼，从无声到耳边“滴滴滴”的仪器声音。头还有些疼，微微睁开眼，模模糊糊的白色天花板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
　　机械地低了些头，瞧见我一只手还在输着葡萄糖，被单于病号服摩擦出籁籁的声音，我用了用力，用左手撑着慢慢坐了起来。
　　隐隐约约听见门外的对话声，砸吧砸吧了嘴，有点渴，打探了一下四周，雪白的病房，浓重的消毒水味儿，“滴答滴答”滴点液的声音。
　　活动了一下肩膀，腾出左手向隔壁的床头柜摸索了一下，指尖轻轻碰到陶瓷的触感，手指微微颤抖，愣了愣，握住杯把，手肘用了用力抬了起来。
　　张开干涩的嘴唇，往里碰了碰，什么都没有。
　　门把手扭了扭，父亲走了进来。
　　浅色的衬衫，米色的风衣，难得地没带那副眼镜。栗色的短发稍稍遮住父亲的双眸，鼻尖高挺，一手插在口袋里，他顺手帮我接了水，默默地递到我手里，沉默不语地拉开板凳坐了下来，十指不安地绞着，搁在修长的大腿上。
　　“所以，想说什么。”我打开杯盖，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
　　“所以，有什么想和你亲生父亲说的呢，筱筱？”父亲抬起眸来，像往常那样，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剩余的那半颗心好像，终于找到了去处。
　　很久之前，我曾以为自己会听不下这个故事，它太漫长，漫长地贯穿了我18年之久。
　　我的母亲啊，林莜。
　　那么短短的两个字，却疼了我18年那么久。
　　如果说，我们回不去曾经，才会留下痛苦的后遗症。
　　你知道吗，不是因为感冒没好睡不着觉的后遗症，也不是发烧后胃口还没那么好的后遗症。
　　那样的后遗症啊，好像睡一觉就好了，又好像每次提到关于她的敏感词汇，又会疼得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她不是病痛那样猛烈地一下，而是漫入细枝末节的难受。父亲得了那样的后遗症，我也是。
　　但是没有药可以治啊。

C.8
鹿晗和林莜相识于15岁那年的夏日。那时校门口的一大排的迎春花谢了些，只留下星星点点的黄留在叶隙间。太阳格外地热烈，偏偏还不留一丝风。
　　第一次见到林莜的时候，鹿晗正满头大汗地冲上献血车，还一个不稳差点撞着门。校服也是穿着松松垮垮，明显地拉链都没拉好。
　　快是献血车开走的时间了，经同桌提醒才想起来要献血的事，抱头大声“啊！”了一声，抛下篮球抓起校服就冲了过去。刚好的时间，遇上了林莜。
　　那是一个清秀的女孩，容貌不算特别的出众，梳着简单的马尾，荡在整齐的领口后，清脆的“咯咯咯”的笑声，然后，回眸一笑。
　　一直到后来，很后来，再后来，他都没有再见过那样的笑了，无论任何人，无论她。
　　带着点儿15岁的青涩，小姑娘对着陌生男生的微微红晕，然后莞尔一笑。
　　其实他一直记得。
　　鹿晗也是个正常的男生，他也会更多留意那些美好的人和事物，当然包括异性。可是在他第一次发愣，引起肾上腺素分泌过多，又导致血液流动过快，从而引起的脸上莫名其妙地发烫。
　　也当然可能是他第一次留意过后，没办法将其从脑子里赶走，就像⋯⋯身体在某种刺激下分泌出了某种激素，比如苯基乙胺，多巴胺⋯⋯或许还有去甲肾上腺素。
　　或者，可以用通俗一点的语言来描绘这样的事物——悸动？
　　当然，他也非常光荣第一次在这位女生面前风风光光地丢了一把脸。其中一个原因是⋯⋯他晕针⋯⋯
　　撩开光滑的胳膊，医生熟练地拔开针头，针管往上推一截，“渍——”细微的声音，针头还隐隐在落日的光下泛着银白色的光。
　　此刻鹿晗的心里是抗拒的⋯⋯
　　他从小晕针这事除了父母和几个特别好的哥们儿知道，毕竟鹿晗也是一届长得还算俊气，学习也还凑活，篮球有时候还能拿来耍耍酷的学长。
　　但是，晕针⋯⋯
　　一个大男人晕针算什么气概⋯⋯
　　在一个低年级小学妹面前，手臂颤抖，眼镜死死地闭着，睫毛颤抖的频率可以跟电动小马达有得一拼。
　　这要是传出去了，他几年来的名声不毁于一旦了啊⋯⋯
　　不过幸运的是，这个善良的小学妹也只是掩嘴笑了笑，好看的柳叶眉轻挑，眼眸弯弯的，像是清晨长在山道边三叶草一样。
　　“啊⋯⋯你也晕针吗？”
　　“诶？你也是？”鹿晗转过头来一脸惊讶地看着她。
　　“也是噢⋯⋯”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搭上了，其中不乏鹿晗自己先笑得喘气，然后被一脸冷漠的医生打断，“可以了。”
　　然后一脸惊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臂。
　　“只要转移注意力应该就不会那么严重了诶。”小学妹微微地笑着，马尾在背后不安分地一甩一甩的，那双灵气的大眼睛像是落日的海平面，泛着点点金光。
　　有时候，鹿晗是从来不相信命中注定这一说的，但更有时候，命运让他情愿相信“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比如林莜，当然她的名字是他在她胸口处的学生证上看到的。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潜意识的神经就迸发出噼里啪啦热烈的火花。
　　那种东西，应该叫做爱情才对。
　　背上书包走下献血车的时候，已经放学快20分钟了。
　　鹿晗下车对不远处的吴世勋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读过徐志摩的诗吗？”
　　“哈？哥你脑子坏啦？不会抽个血就抽成脑缺血了吧。”
　　鹿晗无视了吴世勋的话，只是盯着远处的夕阳，然后轻悄悄说了句：“我不知道风是向哪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C.11
　　“啪——”银亮的刀叉切开一块儿牛排，酒红色的液体缓缓溢出，触目惊心，我手有些微微颤抖，放下了刀叉。
　　“我不喜欢吃生的。”我闭上了眼睛，推开那份牛排，抽了张干净的餐巾纸擦擦手。
　　“我⋯⋯想到你口味应该随你爸⋯⋯要不换一份吧。”坐在对面的林莜难得地没带她那副极大的墨镜。长发束于肩上，勾了淡淡的眉，一双丹凤眼里似乎都能清晰地映出我的倒影。她正准备起身去找服务员。
　　“不用了，我一会出去吃就好。还有事吗，没事我先走了，父亲还在家等着我。”我双手压于膝盖上，从椅子后背拉起外套套上。
　　“就⋯⋯这么急着走吗⋯⋯”
　　我扣上扣子，抬头直视着她，眼底的绝望真让人感觉，恶心。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用这样可怜的眼神看着我。我想我应该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筱筱，就，这么不想和我相认吗？”她终于抬起头来，修长的手指放下刀叉，黑衬衫有些单薄地挂于她身上。
　　我靠近她，蹲下与她平视，歪头笑了笑，一张脸庞凑近她的鼻尖。温热的呼吸喷于她的鼻尖，近得几乎能听到我微微张唇唇齿分离的声音。
　　“来，看着我。告诉我，你想到了谁。”
　　她有些本能地后退，睫毛颤抖，微微闭上眼。嘴唇却不受控制地吐出了两个清晰的字音：“鹿晗⋯⋯”
　　“那你告诉我，当初为什么离开他。或者说你们之间根本就没存在爱？”我抬手捏住她的下巴，粉底颗粒的触感。
　　“爱？或者不爱。你都没有资格了。”
　　“你为什么会让我认你呢，不应该是我求着认你吗，嗯？看我凭这点儿血缘多占便宜啊，还认得个明星母亲。”我不轻不重的话语一字一句地落进她的耳畔。
　　“但是你看你的女儿多不孝啊，一天到晚还在这儿讽刺你。你家妍诺多可爱啊，一口一个‘妈妈’弄得我都羡慕了。你看看你那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女吧，18的人了，都成年了哪是个省油的灯啊，对吧。”
　　我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多话，眼睁睁地看着她落泪，我却丝毫都没感觉。比起我的绝望来，你这算是什么。
　　那里，早就凉了。你想拿什么暖。
　　“我不过是你们欢愉一夜的产物罢了，何必那么关心我呢。18年来生死都不知的母亲一下子出现在面前还有点儿不适应呢。”
　　“都狠过一次心了，再无情一次有什么呢。你不一样可以若无其事地走出这个房间就当做我从来没存在过不是吗！”
　　她有些失控地流着泪，眼眶布满了血丝，双手搭着我的肩，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不，不，不，你听我解释⋯⋯”
　　“我听你解释什么？你和朴灿烈结婚的事？还是你的对不起？我的18年你拿什么来补？！”我甩开她的手，她被我推到墙上，单手抓住她的手腕，力量大的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我还情愿相信我的母亲在分娩我的时候难产而死，至少她那样还曾爱过我。你呢，没有经济利益的东西不就果断抛弃了吗。”
　　“我这没有母亲的18年，在别人同情眼光里活过的18年，在雨夜里根本就没有母亲陪伴的18年，都是拜你所赐。”
　　你要我拿什么来原谅你，我的母亲。
　　我有心，我也有爱。我不可能在你随手扇了我一巴掌以后，还装作无事的对你笑。
　　你除了给过我无尽的冰冷与黑暗，黑夜里漫长的等待与失落，失落里不甘的泪水与强装无事的微笑，还有呢。
　　我的心狠与绝情，有哪里及得上你万分之一。
　　“所以，我们两清了。你真的，不欠我什么了，不要再做无谓的道歉了。”
　　“我接受不了，我也不想接受。”
　　这是我们的结局。
　　如果当初早就知道。
　　你还会不会离开。
　　其实我每一分每一刻每一秒都在想你，可是你一直没来。
　　我多希望我哭的时候你能在我身边，我也多希望我过不去的坎你能陪我，我更希望我的背后一直有个爱我的母亲。
　　妈。
　　我咬咬唇，咽回了喉咙里。
　　我真的也很希望像朴妍诺那样扑进你怀里甜甜地叫一声“妈”，可是，我做不到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还蹲在角落里的林莜，沉默的，不说话的，就像我暗淡的内心一般。
　　真的，好好过你的日子吧。
　　我真的不应该插足你的生活的。
　　真的。不是讽刺也不是诅咒。
　　一声祝福而已。仅有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