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片尾所想到的……

因为从小是在北大荒长大，小时候是不太喜欢陕北民歌的。虽然觉得有几首的旋律很好听，清洌洌的，像山涧间奔流的泉水一样；但是不喜欢她的歌词，心里似乎觉得那些歌词太土，太直接，还粗鄙，甚至有些野蛮、可笑和不忍直视……
那时候父母都在世，自己多么年轻啊！也看到几本像《人生》《平凡的世界》那样中篇的长篇的小说，总以为书本里描述的风花雪月才是浪漫，对于现实中的阴晴雨雪，只是天气的变化罢了……

记得真正开始喜欢陕北民歌还是多年前，缘于我的知青父母，还有他们的知青好友——来自陕北的叔叔阿姨。那个时候听的最多的一首叫做《兰花花》，因为阿姨的另一位来自上海的知青朋友就叫做兰花，还因为从这首歌里，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竟然听到无法明言的哀伤与绝望来了……而且突然就感觉到，似乎所有的陕北民歌里，都有这样像极了绝望一般的 炙热的希望——那在高远蓝天和厚重的沟壑纵横的土黄色大地的背景上，在刺眼的明晃晃的艳阳下，站在崖畔眺望，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时，只能朝向心里流淌的眼泪。

想起那些年看知青电视剧《血色浪漫》，将剧中出现的所有的陕北民歌都下载下来，一首首的听……喜欢《满天的花满天的云》；又过了些时间才知道，原来这些民歌的演唱者竟然是唱《忐忑》的龚琳娜。

分明是有着重重的阻隔，分明是被阻挡在命运的两端，甚至不能隔河相忘，而且绝对是隔着生与死的距离。却还要反复地说着：挡不住……
是无望的挣扎吧，是不甘的呼唤吗？
是心痛极了的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或者也是一种催眠式的自我安慰……

每当听到贺国丰这首《神仙挡不住人想人》，便又想起另一首《泪蛋蛋泡在沙蒿蒿林》也叫做《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的陕北民歌来……
而每当听到她，便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离开我们多年的知青父母，想起现如今对待我们如同亲生父母一般的老知青叔叔阿姨们。

难道真的可以有这样长长久久无望的炙热的思念吗？
那么多不能言说的绕指柔情和百转千回，所有看不见的风暴和沉默的呼喊……最后都化成这样的直白，这样的深沉，这样的直抒胸臆，这样的荡气回肠 —— 挡不住，挡不住，挡不住，挡不住……

泪蛋蛋泡在沙蒿蒿林（陕西十大民歌之首） —— 作者：李政飞
哎……
羊（啦）肚子手巾（哟噢）三道道蓝
（咱们）见了面面容易（哎呀）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山上（哟噢）一个在（那）沟
（咱们）拉不上（那）话话（哎呀）招一招（哟）手
瞭（啦）见那村村（哟噢） 瞭不见（那）人
我泪（格）蛋蛋抛在（哎哟）沙蒿蒿林
我泪（格）蛋蛋抛在（哎哟）沙蒿蒿林
我泪（格）蛋蛋抛在（哎呀）沙蒿蒿林

“羊肚子手巾”是陕北农民常用的拢头手巾，有着羊肚子般针织绒线状，注意是“手巾”不是“毛巾”，暗含一股捧在手心的怜惜。手巾两端画着“三道道蓝”，一道孤独，二道稀疏，唯三道合适，不说满坑满谷，却也满鼻满眼，造就最低成本的美丽。四道就过了，像军警胸前袖口的勋表了。

这句歌词如此出名，成了陕北民歌总集的起始句，往下可接无穷样未来。
笔者记得知青下乡的后一句是“拢上它当个好社员”。知青下乡陕北，最早兴兴头头做的事就是往头上拢块白手巾，照相寄回家。注意，往头上系手巾不叫系而叫“拢”。动作大致如下：双手扯住手巾两端，手巾中部护住后脑，由后往前在前额处系紧，再把手巾两端扯出来。此系法适合各种年龄和脸型，端庄大气不失活泼。从前往后系的也有，黄河对岸的永贵大叔就那么系，还有河北一带的游击队员，再就是小品中偷地雷的了。

与笔者同村一位女知青后来到了深圳，那里人奇怪陕北人头上的白手巾，问她，是少数民族么?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往下接着“咱们见面容易拉话话难”，还是“拢上它当个新社员”不重要，重要这就是信天游了。信天游有着大致相仿的格式:一句兴一句比，两句一段，一段一换韵。有的偏重叙事，如《兰花花》、《三十里铺》、《走西口》；有的偏重抒情。大部分信天游是边叙事边抒情。

黄土高原，人烟稀少，草木稀疏，无穷黄沙不停歇扑脸。牛哞哞叫，羊咩咩叫，鸡咯咯叫，雀喳喳叫，拉高声拖长腔的歌声在众声之上响起，好长好高的开头，高音撞到山顶的白云，跌落下来，跌到幽深幽深的谷底；转过一道山梁，又一道山梁，那歌也就极尽曲折委婉之能事，回回旋旋，跌跌宕宕。信着天游走，贴着地飞翔……

信天游格式来自古远的《诗经》。《诗经》第一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正是一句比，一句兴?

还有个特点，就是歌词中的叠字：
羊啦肚子手巾哟三道道蓝/咱们见啦面那容易哎呀拉话话难
瞭啦见那村村哟瞭不见呀人/我的泪格蛋蛋抛在沙蒿蒿林
“三道道蓝”“拉话话难”“泪格蛋蛋”“沙蒿蒿林”，叠字使表达生动、亲切又令人心疼。
陕北话中叠字很多……红个丹丹、绿个英英、黄个灿灿、黑个啾啾、亮个瓦瓦、齐个刷刷，总之美不胜收。

随时光流走，羊肚子手巾从头摘下，淡远，灭失，黄土地上曲折故事、凄美歌声进入尾声。人离开黄土，忙，没有时间。
创作与欣赏都需要片刻愣怔和走神，像被神仙一巴掌打中，像金黄色阳光早上从山顶颠颠走到山脚，晚上从山脚吭哧吭哧走回山顶，需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