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既然作者原本想定的是飞鸟了第一卷就会死亡,那么撒旦的设定毫无疑问是推进故事的中途才诞生的。这个决定究竟是在哪个阶段做出的呢?我在阅读《恶魔人》原作时的推断是第三卷卷末或第四卷开头,而永井豪在《激MAN!》中给出的答案是第四卷卷末。这个答案使我更加不寒而栗了。因为我认为第四卷里飞鸟了的言行是基于撒旦的设定而刻画的,但作者告诉我事实正相反,是他根据第四卷里飞鸟了的言行而“发现”飞鸟了是撒旦的。那么,回过头来,第四卷里作者为什么那样刻画呢?
当第四卷里恶魔向人类发起总进攻,世界陷入一片混乱,飞鸟了指着电视机狂叫“看吧,明,这就是恶魔的力量!”时,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诡异的、兴奋的笑容。我阅读到这个片段时,深深佩服于作者拿捏人物的本事。我以为作者是故意这样描写的,以显示一个日常极度理性的人在面临世界末日时陷入失心疯的状态。身为一个普通人,此时的飞鸟了内心无比恐惧,他变得脆弱,变得不合逻辑,这与因变身恶魔人,意志和身体一起变得强固的不动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这种对比预示着不久的将来这对昔日的好友会因立场差异而走向对立。这看似不合理的笑容,恰恰是高明的表达。
然而作者本人表示这并非有意为之。绘画这一幕时,作者的心理活动是:“很奇怪,越是把自己的感情代入了,笔下的了便显得越是开心。虽说看到预想的事态成真是会兴奋,但那么多人被杀,怎么会感到高兴呢?读者们会不会觉得,了简直是与恶魔一党的呢?”可见,作者并不是出于什么塑造人物渲染气氛的目的,不是出于想提升作品这一理性的愿望,而是感性地,或者说,凭直觉认为此时飞鸟了应该笑,并且画完之后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更重要的是,这时候的作者丝毫未想过了成为反派的可能性。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不动明狠狠地扇了飞鸟了一巴掌后沉默着走出房间之后没过多久,两人又重新回到这个房间里毫无嫌隙般地对话——因为此时的作者根本未打算让两人决裂。
虽然作者自己也察觉到了不合理,称“飞鸟了不顾作者的意图开始了暴走”,但这一幕终究还是被保留了。尽管他举出了诸如“这样可以强调不动明的愤怒”之类的理由,但这并没有正面回答飞鸟了为什么会笑。于我看来,作者之所以保留这一幕,说到底,是屈服于了自己强烈的直觉。
可如此强烈的直觉究竟由何而来呢?这大概又是一个作者自己都无法解答的疑问。

回到我为何认为撒旦的设定诞生得更早的问题上。于我看来,《恶魔人》里真正出人意料但又让人拍案叫绝的“包袱”不在于飞鸟了是撒旦——如我上文所说的,基于主角必须孤独故事才会好看的原则,飞鸟了如果未死,迟早会成为反派。事实上,最终卷单行本封面的构图已透露了飞鸟了会与不动明反目,更不要说封底上的剧情介绍赤裸裸地把飞鸟了即撒旦的设定给写了出来。可我在阅读最终卷时依旧被震惊到——因为《恶魔人》的最大秘密不在于男二号的真实身份是大魔王,而在于飞鸟了让不动明变身恶魔人并非为了保护人类,而是潜意识里想让不动明在人类灭亡后的世界里继续生存。身为双性天使的撒旦爱上了男主角,这份感情使他做出了有悖理智的事,这才是《恶魔人》整个故事的“谜底”所在。
有了这个谜底,再来审视飞鸟了第四卷里几乎是哀求着阻拦不动明走上战场的行为,无疑就是他个人感情压过理智的表现:他一点不顾虑末日来临自己也会丧命,只是一个劲地劝说不动明不要去送死,并且自己都未意识到这是感情作祟,还自以为是出于大义。如此精妙的“当局者迷”的描写,我毫不怀疑是建立在已设想好的“谜底”的基础上才有的。
但永井豪表示他始终是“顺”地来考虑人物行为,而非以结局为前提“逆”着塑造。不仅刻画这场房间内的争执时作者未想过飞鸟了会走向反面,就连不动明被打败而恶魔们说“撒旦命令不要伤害恶魔人”、以及他再次回到飞鸟的房间听飞鸟讲述圣经里的撒旦时,作者的头脑中都没有飞鸟了即撒旦的设定。如果《激MAN!》的叙述是符合事实的,那么作者对飞鸟了这个角色的“发现”,与作品中飞鸟了的“自我发现”,是完全同步的。即,当故事里飞鸟了惊觉所有的事态发展都如自己料想的一般而不胜惊恐时,故事外,其实是作者此时“发现”一切剧情进展都符合飞鸟了的推想,而发出“飞鸟了是谁”的感慨:
“结合至今为止的剧情,了会有如此言行是顺理成章的。但当初我仅仅是想强调明了二人的性格或对待恶魔的态度不同,不曾想过他会做出这么大胆的发言……我一直是抱着‘这样也挺有趣的’的想法而放任该角色的发展,于是故事自然而然地发展到了这一步。事到如今也不可能把飞鸟了这个角色推翻重来……不,不如说飞鸟了才是这部作品的真正主角。虽然最初的设想里仅仅是把主角引向恶魔的世界的引路人,但不知不觉间他成为了推动故事发展的关键;想画死他,结果故事就无法继续——也就是说,从那时起,故事的舵盘被飞鸟了掌握了——飞鸟了到底是什么人!”
这番告白在我看来是触目惊心的。我从中读出的是“角色的自我伸张”:作者并非有意地、审慎地塑造,而是“放任”那些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他本以为无伤大局的灵感,结果画出了自己不曾设想的人物。身为本该全盘掌握作品的世界的作者,竟对着一个角色问出“你是谁”这样的问题,这如何不让人战栗。但《激MAN!·恶魔人篇》里最让我战栗的并不是这一页,而是——
当作者觉悟到飞鸟了是故事的核心,要给《恶魔人》画上结局必须解决“飞鸟了是谁”的问题时,一个念头闪现在他脑海里:
“飞鸟这个姓……鸟!如果给了画上翅膀的话……如果是美丽的十二枚翅膀的话……啊!原来如此!没错!这样一来故事就能够完结了!”
因飞鸟之姓而联想到天使的翅膀——那么,当初作者又是出于什么理由给那个他本打算用之即弃的角色起名“飞鸟了”的呢?翻回《激MAN!》第一卷,关于了的命名没有更多值得记述的思考过程。结果,这个可以说是一拍脑袋想出的名字引出了整个故事的最大秘密。我无法假设如果飞鸟了不叫飞鸟了,作者稍费一些周折,是否也能“发现”男二号即撒旦的设定。但《激MAN!》的这段描写使我觉得,是飞鸟了这个角色“自我伸张”,最终“如愿以偿”地“寻回”了他撒旦的身份,就如他在漫画里所做的那样。毫不夸张地说,正是“飞鸟了是谁”这个问题牵引着作者一步一步地画出了今日我们所看到的《恶魔人》。
不仅如此,《恶魔人》之后的永井作品里,飞鸟了“寻回身份”的过程也一再上演着。《暴力杰克》与《女恶魔人》这两部重要的长篇最后的“谜底”都系于飞鸟了身上。质疑永井豪被《恶魔人》束缚、已丧失创作独立故事的能力的声音也不在少数,但不论褒贬,至少飞鸟了这一人物对于永井豪创作生涯具有特别的意义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至于究竟是怎样的意义,或许要等待《激MAN!》的后续篇章给予我们解答了。

围绕《激MAN!·恶魔人篇》的评价走向两歧:在其作为《恶魔人》附注的文献价值受到肯定的同时,其作为漫画作品的艺术价值并未得到普遍认可。批评该作是永井豪的自我表彰,或视其为永井豪难以超越过去的自己的又一证明的意见随处可见——作为漫画的《激MAN!》真的是无趣的么?
不同于其它漫画家自传,也不同于描绘漫画家生活工作常态的作品,《激MAN!》的创新性体现在,它是针对一部既存的且知名度极高的漫画作品的、具体到每一话甚至某一页的、从意图到内容到技巧的全面的自我解剖。我称之为将元虚构的创作手法应用于漫画及自传体例上的尝试。由于《激MAN!》中作者-文本-读者的交互关系是基于历史而非假想的,它在用理性揭露虚构作品的虚幻性的同时,又在某种意义上揭露了理性揭露这一动作本身的虚幻性。它是启发性的,当我跟随着作者追问“是谁创造了飞鸟了”时,我获得的是超越《恶魔人》原作的全新的乐趣。尽管这种启发可能是不充分的、这种求索是未彻底的、甚至它尚不足以成为一个能让人轻松享受的故事,但我依旧认为《激MAN!》作为一部漫画来说是有趣的,并乐于看到永井豪老师在古稀之年再次挑战前人所不曾挑战过的漫画形式——
是的,《激MAN!·恶魔人篇》完结之后,去年7月,永井豪又开始了《魔神Z篇》的连载。身为一介读者的我期待着《激MAN!》的继续——期待着,比一切作品都更精彩的“创作者的生涯”的继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