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们的见面里,就多了一项内容,亚瑟会带我去不同的地方。河流,花海,山地草原,我们看日出,看日落,看那边的大海被镀上金色的光芒,看赤色的云彩。每当触碰到亚瑟,我都觉得被亚瑟叫做「爱」的感觉无比强烈,心脏扑通扑通的猛烈跳动着。
“你想逃走么?彻底的逃开「罗莎」,和我一起生活在这个美丽的世界。如果你想,我会带你离开。”我们坐在我和亚瑟的「秘密基地」,就是那棵树冠可以遮蔽天空,远眺就能望见大海的大树上在一起吹着凉爽的风时,亚瑟这么对我说。
我想了想,然后拒绝了亚瑟。
“我是罗莎唯一的傀儡,如果没有了我,她就没有办法表演了。”
“你到现在,仍然认为自己是个傀儡么?”亚瑟的表情带着一点颓然、一点愠怒、一点无力。
“我不想相信罗莎一直在骗我,但我也相信你,只是你们说的话是完全矛盾的,我需要一点时间。”我回答。
“没关系,在我离开这个小镇之前,如果你改变想法,我会等你。”亚瑟还是温柔的抚摸了下我的脑袋,稍微抿了抿嘴角。
最终,我还是会回到罗莎那里去。亚瑟也会回到他的马戏棚。
“亚瑟。”在告别之后,我又喊了亚瑟的名字。
“嗯?”亚瑟又转过身走到我的面前,问我怎么了。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身体的什么部位么?”我问他。
亚瑟摇了摇头。
“是眼睛。像极了我家门前那棵苹果树结出的青色的苹果。而我,最喜欢青色的苹果了。”我对着亚瑟笑意盈盈,然后又感到有些害羞般,飞快的逃开了。
今天,罗莎和我编排已久的剧目第一次上演,也是我第一次登台表演,被这么多人注视着,我感到有点害怕。我们所在的剧团虽然一直以来都固定在这个小镇,但团长总是会想尽办法创造节目的吸引力,是小镇最受欢迎的剧团。罗莎和我是剧团这场表演的倒数第二个节目。
我们表演的舞台很大,罗莎穿着华丽的演出服,长长的、浓密的、浅金色的头发上佩戴着美丽的水晶发饰,脸蛋一如往常一般好看,像是从哪里出逃的公主一般。
我们走上舞台,向观众鞠了一躬,开始了这次表演。
罗莎手中的丝线操纵着我每一个动作,我按照练习过无数次的剧本熟练的演出,可是,我觉得哪里不对。我在舞台上,在灯光的中心,我舞动四肢,念着台词,可是我却觉得这里如此不正常。
等到我们终于按照剧本完成我们的表演,观众开始鼓掌。这种不安感越来越强烈,我觉得无论是台上还是台下,表演者还是观众,全部都不正常。
我和罗莎,还有和这里的所有人,没有什么不一样么?
我在海边看到过水中的我的倒影,亚瑟特意带我去看的。他用指尖轻触我的脸颊,和我说,你觉得你和我,有什么不同么?我们的面庞虽然有些微的差别,但我们本质都是一样的,会伤心,会难过,会快乐,也会爱。
亚瑟说,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我不是木头雕刻成的傀儡。那为什么我要住在没有窗户的黑房子,和那些没有生命的布偶一起?为什么我要被罗莎的丝线控制着,完成剧本安排的一切?为什么台下的观众看到这样我,还是满足的笑着,响起了掌声?
这并不对,这才是罗莎口中的世界,那个黑暗的、充满无尽贪婪与欲望的地方。而真实的世界,明明是亚瑟带给我看到的,被罗莎称作童话的书籍里描绘的斑斓彩色。
我要逃离这片可怕的世界,我要去找亚瑟。
等到下了台,我趁罗莎和剧团团长对话的时候,夺门而出。
亚瑟,亚瑟,亚瑟!我脑海中浮现出他青色的苹果般美丽的瞳色,只想着要去见他,一定要去见到他。
但我才发现我身处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剧场。我找到了一条路,拼命跑了过去,可是门是锁住的。
我只好折返,寻找其他的路。
我只有一个信念,就是逃开!
终于我又看到了一扇门。
我想我终于可以冲出去了。可是这扇门又是锁着的。
寂静里,我听到了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我回头,看到了罗莎浅金色的、浓密的长发。她微笑着对我说,“找到你了哦。”
于是,我再一次的回到了那间被黑暗吞噬的、没有窗户的房间。
我想到了从前发生的很多事。
我从有了记忆开始,就是待在这间没有窗户的房间,我的所有记忆,都是关于罗莎。一开始,我很害怕这间漆黑的房间。只有罗莎会来陪我。她总是带来明亮的烛火,带来彩色的书籍,坐在我身边,给我念书,那些书一般都是描绘自然风光和各地的地理历史,很少提及到具体的人类,罗莎说她不喜欢关于人与人的故事。但罗莎的身体总是温暖的,我最喜欢这样的罗莎。可是罗莎很多时候也是残忍的。她会在我的手腕脚腕绑上丝线,让我照着剧本练习,即使我经常在这样的练习中受伤流血,罗莎也并不会为我处理伤口。我知道我是罗莎的傀儡,这是我的职责,所以我尽力乖乖按着剧本动作、念白。
我们排练的剧目很久很久以来,都只有一个,却是罗莎一直讨厌的,关于人与人的故事。
在一个静谧安详的小镇,住着一位美丽的小姑娘。小姑娘原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但是一切的幸福从她的妈妈去世后就改变了。深爱妈妈的爸爸开始酗酒,开始虐待小姑娘,受了伤也从来不让小姑娘包扎,甚至一次一次的再在原来的伤口上制造新的伤口,小姑娘的伤一直都无法愈合。但爸爸酒醒后,一定会给小姑娘道歉,对小姑娘特别温柔,为她包扎伤口。只是爸爸还是会喝酒,还是会继续虐待她,还会继续把快要愈合的伤口撕扯开。所以小姑娘最害怕温柔的爸爸。她觉得一旦爸爸开始温柔,就意味着接下来会有暴风雨一般的暴力。
小姑娘也没有任何朋友,镇子里的所有人都害怕小姑娘的爸爸。
有一天,小姑娘在树林里捡到了一个被遗弃的小婴儿。她不知怎么的,就把小婴儿捡回了家。她把小婴儿藏到了地下室,但还是被爸爸发现了。爸爸要杀了小婴儿。那一晚,小姑娘多年来所受的屈辱在瞬间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她杀了那个恶魔般的爸爸。爸爸突然消失了,镇子里的人都知道那是小姑娘做的。但所有人都对这件事保持了沉默。小姑娘的爸爸被宣布为意外死亡,爸爸因为酗酒和赌博,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但小姑娘继承了她一直住着的大房子。只是小姑娘走到哪里,所有人都在躲着她。
只有一个人不,那就是小姑娘捡来的小男婴。所以小姑娘很爱他,但她也害怕他离开自己。
小姑娘为了谋生,找到了邻镇新来的剧团,开始练习木偶戏。并且用她赚来的钱,养活自己和那个男孩子。
最后的结局是,男孩子没有离开小姑娘,他们永远的生活在一起,给小姑娘最美好的生活。
在剧本里,我扮演那个男孩子,听罗莎扮演的小姑娘讲她的故事,并且按照剧本做出表情和动作。这个剧我演了无数无数遍,可我就是演不好,总是受伤。因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那样的情景下要那样做,罗莎从来没有教会我人与人之间温暖的感情。我并不太能理解我为什么要为小姑娘的故事哭泣,又为什么要给她拥抱,我只是照做而已,不然就会受到罗莎的惩罚。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故事。我一直以为它就是一个故事。一个受过伤害的小女孩拼命寻找不会背叛她的人的故事。
但现在,我想事情并不是这样。那个小女孩,是罗莎,而我,就是她捡回来的孩子。故事根本不是小男孩发誓要疼惜后来已经亭亭玉立的少女,事实是小姑娘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让这个孩子变成一个傀儡,永远被禁锢,永远无法离开她。傀儡不会爱,不会温柔,也就不会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