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猫儿的一天

这一切于别人是铭感五内的救命之恩，于他却不过是转瞬即忘的举手之劳。
有农夫冒雨拉车上州桥，缰绳自肩上滑落，眼看着连人带车都要从桥上跌下，一股大力自身后传来，助他重又上了桥。农夫感激的方要道谢，却只见那蓝色的身影已然撑伞渐行渐远，只能在口中喃喃道:“真是好人啊。”他并不知道今日推他一把的是开封府大名鼎鼎的展护卫，他只记住了那雨中消瘦挺直的背影。
步下州桥，展昭拐进一条巷陌，巷陌中皆是寻常百姓人家，有粉色的杏花越过墙头，带来扑鼻的暗香浮动。
行至巷尾，最后一家，一样的青墙乌瓦。展昭在门前站定，抬手轻叩木门，少顷，一名妇人的声音传来:“来啦，这下着雨会是谁啊？”
门开处，现出一名年过四旬的妇人的脸庞，待她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样，她那因多年操劳而染了些许风霜的面上露出难以隐藏的惊喜：“展大人？怎么下着雨您还来了？快进来。“妇人忙侧身引展昭进门。
展昭收了伞，温言道：“展某今日沐休，特来探望洛大叔。他最近如何了？”边说边随那妇人朝屋里走去。
“还是那样，没有大起色，不过是在拖时日罢了。”妇人的声音低了下去。
展昭微不可察的轻叹口气，抬眸望向屋内，神色间带了些黯然，细密的雨丝打在身上，到底是初春，空气中仍有着挡不住的寒意。
屋子很小却收拾的干净，因了天气的原因有些昏暗，角落里的炉子上还熬着药，有隐隐药香萦绕在屋内。
那妇人朝里屋努努嘴，示意展昭进去，自己则向炉边走去。
展昭掀开门帘走进里屋。

无论何处，有病人的地方总带给人说不出的压抑之感，这里也不例外。
床上的人年近花甲，面色蜡黄，半睁着眼，不知是睡是醒。
展昭进了屋方察觉自己手中还握着伞，忙将伞放在门口，缓缓朝床边走去。
老人似乎听到了动静，头略微动了动，目光落在展昭身上，浑浊无神的双眼闪过一抹微光，口中含混出声：“展大人。”紧接着他便要挣扎着起身。
展昭忙上前扶住他，急声劝慰道：“洛大叔莫要乱动，快躺下。”
老人重又躺回枕上，展昭在他身边坐下，看着老人苍老憔悴的面容心中一阵伤感，手心中传来冰凉刺骨的触感，是老人一把握住了展昭的手，这感觉竟比外面的雨丝打在脸上还让人觉得寒冷。
“展大人，若没有您这半年多的照拂，老夫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而且临死连个收尸的都没有。”老人说到此处，停下来，重重吸了口气。
展昭方要开口阻止他再说，被他用眼神制止，只听他喘着粗气接着说道：“可笑我洛承泽一生读圣贤书，竟养了一个不肖子，利欲熏心，最终走上不归之路。他那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却没想到包大人还有展大人您还记挂老夫晚年无依，给老夫找了这么个容身之所，还在我生病后雇人照顾于我，不时前来探望，这大恩大德老夫恐怕今生难以报答，唯有来生再报了。“说到最后老人竟泪眼婆娑，声音哽咽的再也说不下去了。
展昭只觉得鼻尖隐隐有些泛酸，他艰涩的开了口，声音低沉却依旧透着温和:“洛大叔，莫想那么多了，安心养病吧。”同时手更紧的握住老人的，试图为他冰冷的手传递更多温暖。
老人苦笑了笑，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那妇人端着药挑帘进了屋，展昭起身帮忙将药喂老人服下，没多久，老人便沉沉睡去。
展昭轻声交代了妇人一些事，又给她留了些银子，方才放心的离开。
细雨如丝，淅淅沥沥的仍旧没有停的意思，展昭擎伞踏上了回程，经过刑部大门时猛的想起似乎还有一份案卷的公文没有拿，既然来了，不如便顺路取回。
展昭向门口守卫出示了腰牌，成功进去取了公文出来，方走出不远，便听到门口守卫的窃窃私语:“这位就是被圣上封为御猫的展大人？”
“什么御猫？不过是会几样拳脚功夫再加上在圣上面前阿谀奉承得来的吧？”
“应该不是吧？听说他的武功很厉害的。”
“再厉害也是个江湖草莽，不过侥幸得了圣上的赏识，平步青云罢了。”
展昭听力极佳，这些话透过雨声一字不落的传到他耳中，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藏在袖下的手紧握成拳，多少年了，以为自己可以习惯，为何听到这话胸口还是堵的厉害？于官府中人，自己是以武犯禁的江湖草莽，不过是侥幸入了朝堂，于江湖中人，自己是朝廷鹰犬，打着官府的旗号摆官威。这样的两难为何自己至今仍不能坦然应对？展昭的唇角溢出一丝苦笑，罢了，但求问心无愧，又何须在乎那许多？
展昭雨中渐行渐远的背影显得愈发挺拔，俊秀的面容上更是带了几分坚毅。
展昭回到开封府时正好赶上午膳，他径直来到饭厅与大家一起用餐。
赵虎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今日巡街时遇到的趣事，展昭只觉得胸中的郁郁之气不知不觉间便消散无踪，唇角的笑意也加深了。
饭后，展昭回房难得惬意的睡了个午觉，醒来后，发现雨不知何时已经住了，丝丝缕缕的阳光正试图穿透厚重的乌云为大地带来晴朗。

展昭伸了个懒腰，整了整身上的衣衫，踱步来到公孙先生房间，门虚掩着，公孙策清癯的身影正俯身在桌案上写着什么。
展昭轻手轻脚的绕步到他身后，见公孙策正在专注的抄写当朝词人柳耆卿的《蝶恋花》，展昭不禁张口念出声来：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展昭念完最后一个字，公孙策正好收笔，他将手中的毛笔搁在笔台上，捻须满意的看着自己的佳作。展昭唇角微勾，语带调侃的说道：“先生今日怎会有如此雅兴？”
公孙策笑看他一眼，信步来到窗前，推开窗，雨后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公孙策的目光落在窗外，那里一蓬翠竹经过雨水的冲刷更加苍翠挺直。
“应着这场春雨有感而发而已。”公孙策轻声说道。
“哦？莫非先生心中也有值得相思之人？”展昭心中一动，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笑意，缓步来到公孙策身后站定，目光亦投向窗外。
公孙策眼带笑意的瞥了身后之人一眼，继而无奈的摇摇头：“学生哪里是为自己愁，学生愁得是展护卫你啊。”
“我？”展昭语带疑惑。
“是啊，如果学生没记错的话，展护卫今年应该二十有四了吧？”公孙策回过身来歪头看他，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精光。
展昭忽的便意识到他这话的意思了，面颊隐隐有些发热，目光也不自然的别到一旁。
“展护卫不要只想着公务，也该考虑成个家了，学生和大人为此事甚是忧心呐。”公孙策语重心长的说道。
“先生又在打趣展昭。”展昭略带羞赧的低声说道。
“唉你这孩子，我和大人是替你着想啊。”公孙策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慨。
“展昭只想一心追随大人，并无成家立业的打算。”展昭的声音又恢复了平和温润：“再说了，这种事还要看缘分，强求不得。”
“的确要看缘分，但是也要展护卫你细心留意才是。”公孙策顿了顿，看向展昭：“莫要缘分到了身边生生错过才好。”
展昭低眉一笑，轻轻点了点头，心中却丝毫不以为然。
公孙策似乎也猜到他心中所想，知他向来对自己的事情不上心，却也莫可奈何。
展昭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将自刑部拿来的公文从怀中掏出递给公孙策：“这是石天成一案刑部的批文，展昭今日顺路拿了回来。”
“展护卫真是时时都不忘公务啊。何时分些精力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就好了。”公孙策接过公文略带责怪的看了他一眼。
“呃，展昭记得方才赵虎有事找我，我去看看。”找了个借口，展昭从公孙策那里逃了出来。
展昭回房在桌边静静的坐了下来，公孙先生说的话他不是没有想过，这几年来无论是办案还是巡街他也接触过各色女子，其中更是不乏对他动心之人。他虽本性内敛，于感情之事上却并不迟钝，只是自从决心入了庙堂穿上这身官服开始，他便觉得这条命再也不是自己的，多少次办案奔波在外风餐露宿，多少次徘徊在生死边缘，这样的自己如何可以许人一生一世？展昭轻轻叹了口气，倒了杯茶一口气喝干，甩掉脑海中的纷乱想法，起身向包大人书房走去，石天成的案子还有些疑点，他要和大人好好商量商量才是。

自书房出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展昭随大伙用了晚膳，一路朝后院而来，远远地便见到屋脊之上一片白衣飒然，展昭唇角微勾，俊朗的脸上露出一抹会心的微笑。
展昭提气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在了屋脊之上，朝白衣人微微一笑说道:“白兄，久违了。”那人一身白衣风流倜傥，桃花眼微微上挑，眼角眉梢皆带着张扬不羁的笑意，正是锦毛鼠白玉堂。只见他一手持剑一手提着个酒壶，笑的一脸灿烂:“猫儿，别说五爷我不想着你，今儿个我给你带来了上好的梨花白，我们不醉不归如何？”
展昭只觉得心中一暖，挑眉笑道:“好，展某便奉陪到底。”
白玉堂不顾屋顶潮湿，撩袍坐下，将画影置于身旁，从怀中摸出两个酒杯，拍开封泥，将酒斟满，
展昭于他对面盘膝坐下，接过酒杯，二人隔空虚敬，而后一饮而尽。几杯酒下肚，驱散了初春的寒气，屋顶上的二人也带了些许醉意，白玉堂以双臂为枕翘腿仰卧在屋顶上，醉意朦胧的双眼仰望着月朗星稀的夜空，话也有些含混不清:“猫儿，你说你放弃纵横江湖，快意恩仇的日子不过，偏要披上一身官服受那束缚作甚？”
展昭看了一眼白玉堂，深邃的双眸中露出一丝羡慕，从弃江湖入庙堂那日起，自己便注定再不会像他一般潇洒自在。
展昭没有说话，只是学他的样子轻轻躺下，也许只有在这个看似处处找他麻烦的白老鼠面前，他才能重新找回当年恣意江湖的感觉。
“臭猫，竟然不理五爷我，接招！”白玉堂抄起身边的画影不由分说便朝展昭劈过来。展昭身形一偏避过他这一击，随即一个旋身稳稳立在屋顶之上，白玉堂没有停留，画影紧接着攻了过来，一蓝一白两个身影便在屋顶之上交起手来。只听哐啷一声脆响，不知谁将酒壶踢落了地面，白玉堂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气呼呼地说道:“臭猫，五爷我可是费劲千辛万苦寻了这二十年的好酒来，你竟如此不识好歹。”展昭正欲张口解释，白玉堂画影已然出鞘，一招狠似一招的朝展昭袭来，展昭不敢怠慢，急忙凝神以对。
这一连串的声响引来开封府不少人围观，待他们看清屋顶之人是谁后，便见怪不怪的摇头离开了，他们似乎已经习惯这位白少侠时不时地来找展大人的麻烦，习惯了他俩这样打打闹闹却始终分不出胜负。
直到月上中天，这二人似乎打的累了，白玉堂收了剑跳出战圈，戏谑的笑道:“猫儿，五爷我今日玩够了，改日我们再来比过。”随即潇洒的挽了个剑花，还剑入鞘，呲牙笑道:“猫儿，好好做你的官，五爷走了。”转身轻轻一跃，那一抹白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展昭立在屋顶，静静的看着白玉堂离去的方向，一丝失落涌上心头。良久，方才自屋顶跃下走回房间。明日他就要重新穿上那身官服，做回他的四品带刀护卫，这一生他注定不会再和白玉堂般纵横江湖来去自如了。展昭打开屋门轻轻笑了笑，天色不早了，是该休息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