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了些草药随他出发了。一路上,我心里并没有表面上那么轻松。这海岛说大不大,可同在岛上六七年遇不到一面也是有的,只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若不是这孩子今日找上我,我真没想过有一天还会见到她。从前也总是她出现在我的竹屋,今天我才意识到我从来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如今凭空多出个与我有着莫大关系的孩子,虽然还有些疑惑没有解开,但我知道我日后的生活再也不会平静了。我竟有些莫名的激动,说不出是开心还是烦恼。我实在是安静的太久了。
我们出发时天还黑着,一路上越走越亮,已是卯时时分了。我跟着那孩子,一直在找话引他开口,可他还是黑着一张脸带答不理的,我说三五句他才答上一句。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了两遍我也没有听清,大约是句苗语。再问他关于他母亲的事,他更是一言不发了,被我问急了便说一句“你自己问她去吧”。我笑笑,也不生气,只是加快脚步往何铁手处去。
终于,他在一间小屋前停了下来,我便知已经到了。此时天还没亮透,有些冷,微微天光透过潮湿的晨雾,依稀能看见这是间简陋的茅草屋,地处也比较偏僻。四周围着藩篱,院子里养了两只鸡。孩子看了看我,还是一言不发,走了进去。我略一踌躇,也跟了进去。我见到了她。
时隔多年,她的容貌并无什么改变,只是在病中显得憔悴。她躺在床上,似乎还在睡梦中。听见声音,幽幽睁开了眼睛,瞧见我,轻轻道:“你怎么又来了……没心没肺的小贼,你还知道来看我么?”瞧她神态,定时以为在做梦呢,她时常梦见我么?
我走上前,轻声唤道:“小何,你并非在梦中,是我来见你了。”
何铁手浑身一震,似乎一下子清醒了,猛地竟坐了起来,睁大眼睛,瞪着我道:“你怎么来了!”又看了看孩子,道:“金儿,是你把他找来的?”原来她叫这孩子金儿,记得她说过从前养了只很厉害的小金蛇,好像也叫金儿。
金儿垂下眼,点了点头。何铁手剧烈的咳嗽起来,断断续续道:“出去……你们都出去!”挥手想要推我,却没有力气,看来她真的病的很重。
金儿眼圈红了,道:“是我听见你总喊他的名字,我找他来想给你治病的!”他紧咬着牙不让眼泪落下来,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我坐到何铁手身边帮她顺着气,道:“你真的从未告诉过他么?”她似乎无力说话,摇了摇头。她自然也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看了看墙边的金儿。金儿眼睛里对母亲充满了关切,就是倔强的不肯走过来。
何铁手叹了口气,虚弱道:“金儿,你过来吧,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个人,便是你父亲。”
话一出口,我与金儿都是一震。我是已经猜到,可金儿显然一时接受不了,小小的身子颤抖着,大声道:“那你为什么从来不肯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从不来看我?”
何铁手又咳嗽起来,道:“只因我也从未让他知道我将你生了下来……”
金儿以手掩面,痛哭一声,冲出门去,不理会何铁手的呼唤。我正要起身追他,何铁手拦住我道:“算了,由他去吧,这孩子从小便是这样,倔的很,不大听我的话。”我点点头。
此时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人,这一刻我竟不知要说些什么。这些年怎样了?不必问我都能猜得出来。此刻我只觉得深深的后悔,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从没打听过她的消息?半晌,我道:“是我对不住你……”
她没有刚才那么激动了,淡淡道:“我本也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你了,我原想等金儿大一些,就带他回苗疆去。今日他将你找来,也是命吧。”
我道:“你为何从来没来找过我,又为何将他生下来呢,当初我不是给过你……”
何铁手怒道:“别提你给我那些劳什子了,当时我心中愤怒,那些药,我出门便丢进阴沟里了……”她病中声音沙哑,可仍是那么好听。
我道:“你想留下他,也该让我知道才是。”我知道我自己这话说的有多么厚颜无耻。
何铁手还是淡淡道:“我既然说过不会纠缠于你,便会说到做到。至于金儿,我也实在不忍心……我此生既已无依无靠,就想着有这个孩子作伴,不至于孤独终老”
我不再多言,我生平第一次感到什么叫无地自容。良久,我扶她躺下,道:“无论如何,先让我替你把病治好。病的这么厉害还死撑着,你想让金儿没有娘么?”她没说什么,也无力再说什么,倒也配合我了。瞧她病状与岛上时年的疫症很像,倒不难治,只是拖了许久,得好好将养。
我一直照料她到傍晚,想等她喝了药睡下便离开。给她喂了药,我准备要走,她似乎想说些什么,我止住她道:“什么都不必说了,这是我欠你的,一切等你好了再说。”
她也点了点头,道:“金儿还没回来么?”
我听见外面动静,笑道:“放心,他早已回来了,他还是个孝顺孩子。”
何铁手不言,又过了半晌,忽然道:“你为他取个名字吧。”我愣住了,她又道:“我不大懂你们汉人是怎么取名的,一直以我们苗人小名唤他。你为他好好改个名字,以后就没人欺负他是没名没姓的野孩子了。”
我心中一酸,沉吟道:“叫逸风,好么?”
她笑了,道:“你的文采所取之名自然是好的,王逸风……”
我诧异道:“他难道不该叫何逸风么?”
何铁手面色微变,道:“怎么,你不愿认他么?”
我摇头叹道:“并非我不认他,只怕是他不愿认我呢。你不知道,我也是随母亲姓的……”
何铁手见我黯然,也没再说什么。我笑了笑,道:“这也没什么打紧的,日后且让他自己做主吧。你早些睡,明日我再来。”待她睡下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