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明万历之前,我们仍然可以找到《十六国春秋》存在的踪迹。明初,陶宗仪《说郛》提到《十六国春秋》,但《说郛》对古籍的引用,多为二手材料,史料价值不高。明中期学者、号称著述之富为明代第一的杨升庵在自己的读书笔记中曾不经意地说道:“《容斋随笔》谓寒食禁火不由介推,其言似矣。近观《十六国春秋》,石勒下令,寒食不许禁火”云云。(《升庵集》卷68,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从其“近观《十六国春秋》”之语来看,升庵先生手边应该有是书。杨升庵生于弘治元年(1488年),卒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也就是说,杨升庵所看到的《十六国春秋》,要比此后万历年间出现的《十六国春秋》残本早。
清初,还可以看到《十六国春秋》的踪迹,但已经是残本。康熙时的吏部尚书宋荦,曾在京西慈仁寺的古籍市场上,购得一部《十六国春秋》的残本。宋荦对此残本,甚为珍贵,并曾赋诗为念。诗云:“华灯九陌挂春风,独买残编古寺中。蜡屐夙曾师谢客,紬书今始识崔鸿。窗间冰雪归堪把,月下笙歌兴不同。明日又愁公事扰,西曹读律技偏穷。”(《藤阴杂记》卷7《西城上》)宋荦,字牧仲。 家世学养深厚。世称他:“性嗜古,精鉴赏。”(《熙朝新语》卷7,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这部被称之为“残编”的《十六国春秋》,究竟是传世本,抑或是明万历年间所出的被人们称之为“屠本”、“何本”的书?惜未可知。但依理揆之,清初去明万历未远,“性嗜古,精鉴赏”,且有累世家学的宋荦所珍视的这个残编本,应该不是明代万历以后被人们称之为“屠本”、“何本”的《十六国春秋》。
又与宋荦约略同时的著名学者王士祯,曾向人们推荐读《十六国春秋》。他说:“余少与考功西樵兄言史事,自十七史外,如《史记》外,则有苏氏《古史》;前、后《汉书》外,有荀悦、袁宏《两汉纪》;《三国志》外,有谢陛季《汉书》;《晋书》外,有崔鸿《十六国春秋》。……凡此诸书,皆当兼收并采,不可以其不列学官而偏废之。”(王士祯:《分甘余话》)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在清初,《十六国春秋》并不是一部难以找到的书。但王士祯所提到的《十六国春秋》,可能是明代以来通行的“屠本”或“何本”。因此,我们推测,被宋荦所宝的《十六国春秋》残本,很可能是一个此前未被人发现的传世本。宋氏所藏这部残编本,下落不明。
明朝万历年间曾先后出现繁简不同的《十六国春秋》两种版本,一是屠乔孙刊百卷本《十六国春秋》(以下简称《屠本》),一是《汉魏丛书》所收16卷本《十六国春秋》(以下简称《何本》)。《屠本》在明朝至少刻了两次,一是王鸣盛所云“贺灿然为序”本,一是钱大昕所云“朱国祚序”本,皆100卷。 清代有乾隆四十六年仁和汪日桂竹书山房重刊本。清代学者对《屠本》大抵采取的是否定态度,称其为伪书。如全祖望云:“若以愚观之,则直近人撮合成书,驾托崔氏,并非宋时已有也……温公《通鉴考异》引鸿《年表》,则当是时《年表》必尚未失,而今本并无有。又(崔鸿)《本传》称,鸿书皆有赞序评论,在《通鉴》亦多引之,今本但取《通鉴》所引附注传尾,尚得谓非赝本邪!”又云:“若在崔氏,今本有同一事而三四见者,况其列传大都寥寥数行,不载生卒,不叙职官,东涂西抹,痕迹宛然,是不辨而自见者,古今无此史例也。”(《鲒崎亭集外编》卷43)钱大昕云:“明万历嘉兴屠乔孙、项林所刊,前有朱国祚序,凡一百卷,盖钞撮《晋书·载记》,参以他书复合成之,其实亦赝本也……明人好作伪书,自具眼者观之,不直一哂耳。又考《北史·崔鸿传》,鸿既为《春秋》百卷,别作《序例》一卷、《年表》一卷。今本无《序例》、《年表》。又鸿子子元奏称:亡考刊赵、燕、秦、夏、西凉、乞伏、西蜀等遗载为之赞、序,褒贬评论。今本有叙事,而无赞论,此其罅漏之显然者。”(《十驾斋养新录》卷13)
清代学者对《屠本》的评判基本正确,即:非崔氏之旧,属于伪书之列。但是,对《屠本》的史学价值不能因此而否定。因为尽管《屠本》的体例与崔鸿本传所言多有不合,列传内容又过于简略,但其取材皆有所据,并非杜撰。主要是以《晋书·载记》、《张轨传》、《凉武昭王李玄盛传》以及其他十六国人物传为基础,旁采群书之《十六国春秋》佚文和涉及十六国史事的南北朝著作而写成,实为辑佚之作。其体例与崔鸿本传不合,无赞、序之类,无《序例》、《年表》,列传内容过于简略,正说明其无据补缀,只好罅漏而不敢杜撰。从辑佚角度来说,屠氏为了务求恢复崔氏原书之全貌,不加考证,把群书凡记载十六国事一律收入,又不注明出处,以致真假难辨。诚如汤球所言:“明屠乔孙本自是伪撰,而采录繁富,知寝馈此书有年,第务为夸多,凡关十六国者一概收入,岂唯无征不信,亦似太乏剪裁,不但诸小记,如《邺中记》之类,不宜入此。即如《魏书》所载与诸国交争,每张大其词,何与于十六国而载之。鸿本传云,鸿以其书与国初相涉,言多失体,不奏。则岂有此。”(《十六国春秋辑补·叙例》)因而,整体言之,《屠本》是一部不甚理想的《十六国春秋》辑本。
对于《何本》之由来,清代学者意见亦未统一。《四库全书总目》说:“(此书)莫详其所自。……惟列僭伪之主五十八人(按:实为六十二人),其诸臣皆不为列传,全为载记之体,并非一百二卷之旧已不待言。证以《晋书·载记》,大致互相出入;而不以晋宋纪年,与《史通》所说迥异。岂好事者摭类书之语,以《晋书·载记》排比之,成此伪耶?……或属后人节录鸿书,亦未可定也。”存疑而已。全祖望认为:“所有坊间《汉魏丛书》再取今本(按:指《屠本》)艾之,百不存一,则即系崔氏旧本,经此刊除,已不足观,况其为伪书乎!”钱大昕认为:“何镗等所刊《汉魏丛书》,仅十六卷,寥寥数简,殆出后人依托。”王鸣盛认为:“或云杭本《汉魏丛书》所收《十六国春秋》短录,故是鸿之旧。是说也,予犹疑之。”三家皆以《何本》为伪书。但汤球反诸家之言,认为《何本》即是《隋书·经籍志》所著录的《十六国春秋纂录》11卷,并认为崔鸿《十六国春秋》在隋朝时“原有二本”,即百卷本和《纂录》本,《纂录》本“系当时约本”;《纂录》本也就是后来《崇文总目》所著录的《十六国春秋略》、《通鉴考异》以为《十六国春秋钞》者。然而,《何本》究竟系从《太平御览·偏霸部》中抄出,还是《隋书·经籍志》所著录的《纂录》11卷并未亡佚,而被收入《汉魏丛书》,已无从详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