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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转载】檀行于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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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蓉蓉


IP属地:安徽1楼2013-07-31 10:11回复
    风吹居无所,吾身如尘土。
    前途两茫茫,不知何去处。
    ***********************************************
    一•青行灯
    风雪下得正紧。
    夜幕已降,雪雾漫漫,灰白的一片。
    蜘手推开庙门,大着胆往外看看,风雪透过缝隙趁势扑了他一身,蜘手赶紧缩头回来,忙忙阖门闭户。山神祠角落还有另两个人,见蜘手已将门阖上,便都长舒口气,此时又见开门时纷飞入来的雪片,不由愁眉深锁,一齐发出叹息。那日他们结伴行脚至此,明丽的天空忽然暴雪,不多时,大雪便封住了道路,茫茫辨不清南北,此又是大山深处,若无避雪处,他们已是丧命了,但竟发现这处废祠,三人都认为是山神保佑,便躲进来,非常感激地拜了神位,升起火堆,静候风雪过去,转眼已是第三夜。他们虽已尽力节省,祠中可燃的木柴终于也尽了,火堆渐见微弱,三人更添许多忧郁。蜘手看过天气,又回来坐下,等了一阵,终于忍不住道:“这火势撑不到天明,来时我曾见祠外像有堆木柴堆在屋檐下,也不知此时还能否寻到。”黑川搓着胳膊,犹豫道:“就算有,想也埋在雪中,无法用了。”蜘手道:“聊总胜于无,这雪不像是要停的样子。”青鬼打个寒噤,道:“不可说,不可说。”蜘手忙缄住口,此时黑川也想,若火灭了,三人都要冻死,便也道:“出去看看,能取些柴也好。”青鬼仍感觉害怕,又道:“我在此守住火。”蜘手闻言十分不快,便道:“要去一齐去。”
    三人又一齐静下来。
    又坐了一阵,火苗益发微弱,三人都搂着胳膊发抖,黑川牙齿打颤道:“也好……一齐去。”青鬼想了片刻,终于也战战兢兢点头。三人十分艰难地起身,又拜了山神,蜘手胆大在前,黑川牵着蜘手衣带,青鬼佯作手扶黑川,却走不直。蜘手咬牙再次打开庙门,雪风扑面,青鬼胆寒,一双手从后死死揪住黑川的腰,黑川虽然也觉害怕,只是青鬼怕得一惊一乍,不但十分不成体统,也加剧同伴的胆寒——若无青鬼君在此,也许就不怕了——这等想法让黑川不由迁怒起来。正想训斥一句,蜘手大叫一声,拼力合上庙门。黑川尚且激灵,青鬼早吓得坐在地面。
    黑川定定神,问:“怎……怎么?”蜘手回过神,道:“……好像有个影子。”黑川抖了一下,小心翼翼问:“看清了吗?”蜘手想一想,摇头道:“雪大,看不太清,又像是个人……但一晃就消失了,我以为看错,它却一下子出现在一里外……”黑川也浑身发寒,道:“这定不是人。”青鬼道:“莫不是雪女?”黑川十分生气道:“不可胡说。”青鬼不敢说话了,还是发抖。此时蜘手低声道:“黑川君,青鬼君,我想了这几日,实在不吐不快——你们觉这雪来得……是否有些古怪?”青鬼又打个寒噤,黑川也默了片刻,终于点头道:“蜘手君说得是,我也在想莫不是有秽物作祟?”青鬼如释重负道:“我亦同感。”
    说完,三人都默下来。
    角落的火堆噼啪一声,腾起一缕青烟,熄了。
    三人便对站着,不住跺脚。


    IP属地:安徽2楼2013-07-31 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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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翁之舞
      青鬼看看天空,因不敢置信而发了一阵呆。天空仍有灰意,但已然透出淡蓝,略带些微紫,再看看雪地,一片莹白,雪光比月光还明亮,把山景都照映得清楚。雪仍是下着,却终于能被风吹动,飘然有柳絮因风之感了,伸出手来,雪落在掌心,便倏地化去,十分可喜,甚至有些令人爱怜了。
      雪?……像是要停了?
      黑川见青鬼站在门前不动,便起身催促,青鬼几乎哭出来:“黑川君,雪……雪快停了。”黑川蜘手都坐不住,一齐站起来,冲到门前看雪景——雪的确是渐渐小了。山神祠内,火苗忽地又黯了,蜘手反应过来,连忙推青鬼道:“青鬼君,柴火。”
      青鬼抹一把脸,赶紧去墙角取柴,一面十分欢喜地念诵山神显灵。待他取了柴火转身,刚迈出两步,忽而觉得不对,赶紧仰头往屋檐望去,扑地就坐在雪地上,指着屋脊,半句也说不出来。
      蜘手与黑川都跑出来看,天空益发明净,雪片渐如樱散落,一个白色的人影立于屋脊上,手执一把桧扇,似正缓步起舞,因为与雪同白,又邀月而舞,看来十分飘渺——这却更令人生畏了。黑川眼疾,忙堵住青鬼嘴道:“这是翁之猿乐,祭神的能舞,传说舞者能通神灵,不可亵渎。”
      青鬼赶紧缄口,但口不开言,内心却愈加不安,便眼睁睁望向屋脊,舞者将扇侧指,微露半面,竟戴着翁舞时的白面——如此,却是敬神所奉献之舞了。这样一想,身体虽仍战抖,但似乎能稍许心安,方正眼观舞。因心中开始宁静,青鬼渐觉舞者姿态十分优雅,便想,此舞无有鼓点协乐,与眼前雪景却十分融洽,也是别有意趣的……但若能就着梅香,当更雅致吧。
      正想处,果然就有暗香拂面了。
      青鬼不由想,此时梅香该已谢去了吧。但又想道,也未见得,山间总有些晚梅的。
      四下一望,却是雪白明净的一片。此时见舞者御风而舞,袖如白蝶轻翩,非常美丽。落雪独舞,不由记起人与梅花同清,这般一想,又觉此间飘荡的冷馨,便是从他袖中送出了。
      此时,舞者忽而轻吟道:“世事原空相,何来物我扰。”
      “万方非我有,行处可淹留。”
      便就着古时和歌,且吟且舞。
      黑川见了,不由吃惊,想道,这却不是翁之能舞了。
      舞者却不介意,仍淡淡吟唱着,歌声甚悲,姿态却益发优雅柔和,有如哀思流逝,非常安静。


      IP属地:安徽4楼2013-07-31 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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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时白雪飘洒,虽有朦胧月色,但此间神祠破败,花木凋零,风也是寒冷萧瑟的,竟将月华清辉衬得如泪水一般,遍洒山川。黑川触景伤情,不觉有些哀哀切切,忧然叹息起来,好一阵方回过神,又忽然大为失惊,却想,都言哀歌至深能催人泪下,我却像是观舞而神伤了,这真是闻所未闻之事,像是幻梦了。又见舞者立于房脊,此时雪渐有消散之意,月色皎然,诸星仍有些黯淡,只有轩辕十四清晰可见——也不知是否巧合,正挂在舞者头顶,青色的星光十分孤冷地洒在舞者所戴白面上,竟是哀感顽艳至了极点。黑川心中哀感无法排遣,便添了愁绪,一面叹息何往罔知,一面胡思乱想起来,却想起一则怪谈,道是落雪降临,雪尽之时哀歌如泣,登高处伴袅袅哀歌舒袖起舞的鬼影,不由寒意陡生。
        舞者渐舞渐缓,也不知何时,雪渐渐住了,月似银盘,拨云而出,便像辉夜姬偶然卷起帘栊,如玉的容颜顿时令尘世充满了光辉,黑暗也因而遁形。
        黑川见明月出来,大着胆仰望舞者,此时雪霁云开,舞者也因而伫立。仔细看来,舞者个子并不显高,但十分清瘦,着着高屐子,又有祭神的面具,恰逢明月为衬,竟然将人影映得非常高大。又见舞者折扇前伸,那桧扇殷红如血,绘着一片血色的天地,正心一条云河贯过惨白的太阳——原本图案并不见奇,但冷月白雪,百木萧条,此景此情下,怎看也觉这红白相间的纸扇令人心悸,并非寻常,也许是有股幽深奇异的忧郁吧。此时,最后一片雪如樱飘落,就融化在扇面凄楚的白阳中了,舞者慢慢收起桧扇,伫立不语,衣带在冰风里面飘舞。
        大约立了片刻罢,但屋檐下等待的三人都觉十分长久,舞者发出一声微叹,纵身落下屋脊,身姿仍如能舞般庄重。三人俱各吃惊,因各怀心思,一面怀疑舞者身份,又怕万一亵渎了神明,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此时舞者取下面具,面色微白,却非常清秀。青鬼便想,这么光华照人的模样,一定不是鬼怪秽物,顿时心安下来。黑川却看着舞者明丽的双目犯疑,天照大神的子孙断然没有这样碧绿的眼睛,何况……他连发色也……但又不敢贸然相问,神色便变得有些尴尬。
        正在狐疑,青鬼已经非常热情地问:“猿乐师大人尊号?”
        舞者闻言一笑,容颜带些腼腆,又颇显疲惫,道:“敝姓千冢,千冢——瞬。”
        说罢,他向山神祠走去,步履看来蹒跚。屋脊上又落下一条白犬来,病怏怏的,追在他身后,也进入祠堂中去了。黑川与蜘手看到,都惊恐起来——瞬与白犬在雪地踏过,竟不曾留下脚印。只有青鬼自觉咒师猿乐与阴阳术法本出一家,此等阴寒之夜,还是待在猿乐师大人身边安全。黑川另有所想,又怕瞬听到,不敢点破。蜘手也有疑惑,三人因而小声争执起来。但千般顾虑也还是走不得,因天明之前殿中火焰熄灭,青行灯会提走他们生魂,论理,也只能缄口静坐,直至百鬼离去之时。商议一阵,火焰几乎熄了,三人终于将柴火取入殿中,此时,瞬已偎着廊柱睡去,白犬卧于脚边。
        三人围坐照看火堆,非常害怕,又十分无奈,于是相互提醒,决然不可睡去。但对坐一阵,也不知怎生,三人都觉困倦起来,便不知不觉睡了,至黑川一觉醒来,天已是大亮。
        黑川见大家都睡着,十分惊恐,便把蜘手、青鬼都叫醒,埋怨道:“为什么都睡了?”三人都说不出缘由,想来后怕,但看面前柴火,竟还未曾熄,火光倒仿佛比昨夜更明艳,终于放下心来。此时山神祠中空空如也,昨夜的舞者已然不见。青鬼朝门边一望,便掐起手臂来,感觉疼痛,确信不在梦中,便招呼蜘手、黑川,三人一齐向门外观望,虽是早晨,阳光已经非常明媚,照耀山川,漫山遍野的花朵,没有一丝冰雪的痕迹。
        三人看得欢喜,就感谢山神,之后,脚步不停地出山去,一路议论纷纷。青鬼十分感激,便道:“昨日那舞者,定然是山神显灵。”黑川却不以为然,道:“未必,不才也读过些阴阳之书,那舞者形貌奇异,我总觉带些妖气。”蜘手亦附和道:“青鬼君大意了,非但那舞者,他身畔的白犬怕也是个妖物,我带着神社求来的护符,素来灵验,昨夜一直隐隐发光,我尝暗自试验,果然越近那白犬越是明亮得厉害。”青鬼骇然道:“见他十分和善,怎想竟是妖物,幸甚不曾妨人。”黑川道:“我也疑心此风雪便是他召来,昨夜现身多半是想妨害我等,不怀好意的,但山神在此,蜘手君又身带灵符,那妖物自知不成,才收了风雪,也算知趣。”
        三人这般议论,均有后怕,又都庆幸捡回性命,疾忙踏山花赶路去了。


        IP属地:安徽5楼2013-07-31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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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地狱子
          山神祠中
          殿心有灵光闪过,形貌像是祭神的火焰,但又是青色的,因而于庄重中带了鬼气,有森然感。
          灵光逝去,地面就显形出五芒星阵,也是青色的,瞬跽坐于星阵中央,白犬卧于身侧。
          其时他们并未远遁,三人议论皆听在耳中,白犬十分生气,便口吐人言道:“这三人竟如此无礼。”瞬便笑笑,道:“也怨不得他们,若论妖气,我也确是有的。”白犬道:“莫论妖物人物,恩将仇报总是不对。”瞬便道:“没什么,他们也只是揣测,并无恶意,被风雪困扰这许久,心忧也是寻常吧。”想一想,又微笑道:“他们诚心信赖的灵符也能感受到白夜,想是因白夜伤势好了,我听闻也很是高兴。”
          这样说了,那名为白夜的妖犬也就不再多言。
          瞬又低头沉吟,风雪虽然散去,但雪女是不会无故妨人的,先时暴雪如注的景象,非但前所未见,竟是闻所未闻了。想是蹿入此间的妖魔令雪女不安,因而设下了雪障吧?若如此,也只能解一时之厄……思及至此,又转念道,枉自忧思也于事无补,倒是……百物语原只是巷尾传说,不意此地太过阴寒,他们竟真召来了青行灯。如此一想,便扭转头去,见祠内柴火仍燃,明艳的火光却渐呈青色了,就忧思道:这却已是怨恨的色泽了——青行灯被无故招魂,又错过百鬼归去的时辰,恐怕因遭受欺骗而怀着恨。倘不作理会,届时木柴烧成白灰,青行灯为怨恨束缚,无法动弹,也很是可怜,非但如此,久而久之,还会化作憎恨的恶灵吧。
          这样沉吟,心生悯意,不由微作叹息,便取出式神纸来,剪做人形,提笔书下自己的名字。
          写罢,瞬以双指夹住神纸,左手伸指轻点,每作一点,便有灵光微闪,渺若星辉,十分洁净,以此告祝五方五行,告罢,火焰一侧便现出人影,与瞬形貌毫无二致,也是一般的跽坐着。
          既已召来式神,万事齐备,瞬终是起身,对白犬轻作颔首。
          于是,一人一犬,也踏着落花流水,如风般飘然去了。
          祠中,火焰渐渐化作青灯形貌,飘飘摇摇的,因等待已久,灯火虽是幽冷,仍然显出焦灼。
          式神便开言道:
          “往古之世,建速须佐之男命行走于出云之斐伊川。”
          “肥河上游,大神见到一对老夫妇悲泣流泪,便问缘由。老人如实颂告,他们原有八个女儿,但前七位已丧身八岐大蛇之腹,仅么女奇稻田姬尚存,如今,连她也不得不面临同样的命运了,生离死别,怎能不悲伤痛哭?大神聆听到他们的哭诉,心生怜悯,遂以诸神之十握剑将大蛇斩杀。”
          “相传,那一日,大蛇之血涌出,滔滔流淌不止,千川尽赤,土地亦为之樱红。”
          “须佐之男斩杀大蛇,遂娶奇稻田姬为妻,定居出云国。”
          “自此,出云回复祥和宁静,若非时入乱世,也许就能一直如此下去了吧。”
          “八云立,出云八重垣。”式神这样吟唱,不知为何,又重复了一遍。
          八重垣,出云八重垣。


          IP属地:安徽6楼2013-07-31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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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渐升高,透过神祠的破败处,向内里遍洒清辉,就有冰冷的白炎从地底穿出,式神坐于其中,似未受到伤损,神态也平和冷静,并不显得惊惶,停语片刻,便又娓娓道来。
            “也许时隔有千年吧,又或更长些,”式神又述道:“出云的山坡又开始为雨云笼罩,渐渐的,变得猿不能越,鸟不能飞。遍布着的松树、桧树之间,大片酸浆草成长起来,色泽红得奇异。草浆渗入泉水,山泉为之染赤,流淌有如浑浊的铁砂水,人们见到,都非常恐惧,说,这是大蛇死去时的血色啊。于是,便有传说,那便是大蛇的怨恨之血了。”
            “一日,田夫带着妻儿行走在斩蛇之地。才入山中,雨云就变得浑浊,天空竟随之下起血雨。田夫的妻子不慎饮下雨水,不久便有了身孕。田夫并未感觉奇异,像普通丈夫一样,非常欢喜。”
            “历经十月,妻子生下一个男婴,母子均安,这令全家都感觉幸福。”
            “但好景不长,田夫外出遇到山洪,妻子因而悲伤过度,很快也追随着丈夫的脚步去了,只留下哥哥与弟弟相依为命。”
            “不知何时起,妖物开始袭击村落,请了许多法师,也无法悉数退散,直至一位法力高深的云游僧到来。高僧看到弟弟,非常吃惊,指出弟弟乃是八歧大蛇的转身,那些妖物是追寻弟弟而来,因得到大蛇之力,妖力便可源源不绝。高僧说,若大蛇觉醒,一切便晚了。村民们听信高僧,都认为弟弟是不得不除的祸害,但哥哥却带着弟弟连夜逃走。”
            “从此,哥哥带着不足岁的弟弟四处流浪。”
            “哥哥走了很远的路,并没有找到方寸可供落足的地方。”
            “弟弟是大蛇的传闻已经遍及四方,没有一处村庄愿收留他们,除妖师追逐他们的足迹,令哥哥十分烦恼。天下之大,一定有能容纳弟弟的地方——哥哥这样说。除妖师回答道,这种地方只有一处,那就是地狱。除妖师认为这可以断绝哥哥的信念,但哥哥却说,那么,我就带弟弟到地狱去。”
            “除妖师劝诫哥哥,无论你去到地狱的哪个角落,地狱还是地狱,永远无法给予幸福。”
            “哥哥说,人间既已不容忍弟弟,能在地狱生活难道不是幸福吗?”
            “于是,哥哥怀抱年幼的弟弟,去到比良阪,穿越漫长的黄泉之路,向地狱进发。”
            “哥哥来到赛河原,阳世与阴世交汇的河畔,夭亡的小孩子们在那里堆着石头,每一块石头,是一段对父母的思念,有无尽的思念,就有堆不完的石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堆成塔,堆成山。哥哥怀抱弟弟,赤脚走过思念的石头,这时,哥哥听到父母的呼唤。哥哥停住脚步,却什么也没看到,哥哥就说,等到把弟弟送到安全之所,他再回头来寻找父母。说完,哥哥继续前行,但每迈出一步,弟弟就变重一分,赛河原望不到头,弟弟已变得比石头还要重,重到快把哥哥的手臂也折断了。”
            “这时,哥哥听到神佛的劝告,神佛说,放下弟弟吧,那样,你的手臂就可轻松了。”
            “哥哥不肯把弟弟放在满是棱角的石头上,仍旧咬牙前行,每走一步,他的脚步就陷得更深,直到被石头磨到鲜血淋漓。”
            “神佛又说,放下弟弟吧,那样,你才可以回去光明的世界。”
            “哥哥却说,不容弟弟生存,光明又有什么意义呢?”
            “前面,一定会有容纳弟弟生存的地方,为了到达那里,哥哥说,自己变成什么样也无所谓。”


            IP属地:安徽7楼2013-07-31 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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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说着,哥哥走过了赛河原,走完了黄泉路,留下一长串的血脚印。”
              “神佛最后一次劝诫,放下弟弟吧,在无可挽回之前。”
              “哥哥不明白神佛所言,还是固执的走进了地狱之国。”
              至此,式神停滞了言语,身上的白炎烧得更烈,很像夏夜围绕墓土摇曳的鬼炎。
              青行灯听足怪谈,也平息了怨恨的青火。
              式神并未讲完,但这已不重要了。
              世事不从人,恰正如月常缺不常圆,又有什么可以埋怨的呢?
              ——地狱之门打开那一瞬,大蛇之力在黑暗中醒过来,于是,妖魔鬼怪都跑了出来。
              ——有一千匹妖魔冲破鬼门,逃逸到了人间,哥哥也被它们所释放的瘴气侵蚀,滞留在地狱中,再也无法动弹。
              这样的结局,即使青行灯听来,也觉稀松平常,索然无味了吧。
              式神跽坐着,白炎已然没过头顶。
              青行灯点起磷光,苍白中略带微青,袅袅的,照亮伸展开来的白色云烟,云烟汇聚,像极了飘荡的裹尸布,但那就是黄泉的道路了。黄泉道缠绕过来,落在式神脚边,式神就站起身来,由青行灯引领,沿黄泉道慢慢走进鬼门。鬼门悄然合上,黄泉道在白炎中点燃,发出苍凉的光。
              光芒之后,就万籁俱寂了。
              此时山风卷入,白灰从熄灭的柴堆里纷飞起来,又很快冷却下去。阳光仍淡淡洒着,照了神祠残破的纸窗,生着虫孑的木梁,也很是明净亮堂,就并不显得凄凉了。


              IP属地:安徽8楼2013-07-31 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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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空布起密云,呈现阴雨气象,云块越积越厚,越染越黑,最后黑沉沉的一团,像是铅块了,看来似乎立即就要落下来。
                白夜仰头望望,又蜷缩身子,面上慵懒,内心实是非常不安:这并非寻常雨云,内里种种不详的气息,应当是吞天大哥所散发。不由又偷眼瞧瞬,瞬也正仰首望向云块,白夜又变得担忧:主公伤势未曾痊愈,但愿莫要与吞天大哥直面冲突的好。此时,天边滚过雷霆,那团黑云竟四散去了,却不像流云,竟像是污血四溅,令人心悸的景致。白夜心中清楚,妖族惯于弱肉强食,左近的妖魔慑于吞天大哥,正从藏匿的居所出来,各自逃逸,它们所卷起的妖风,也正不遗余力的将瘴气向四方弥散。
                白夜便想道,如此下去,便要不好了。
                但又转念,身为妖犬,关切起人类事务,越俎代庖,非但会被耻笑,且也无济于事的,便又还复安然。
                此时瞬抬起手,先时放出的符鸟翩然而至,但因沾染了瘴气,变得非常污秽。
                符鸟旋绕着瞬的手臂,非常悲哀地鸣叫着。瞬便道:“多谢。”又道:“劳您涉险,内心甚是不安。”符鸟的鸣叫便愉悦起来,振动翅膀落下,也很是蹁跹动人,瞬拂过纸折的翅膀,那些污秽便退却了,若这些污秽不是充满了恶念的话,它们还会变成光华飘散,一点点的,神似暗夜的萤火。
                如此,符鸟又洁净如玉,便把头往后一折,又恢复先时折纸的模样,白夜便知它离开神纸,安然回巢了。
                瞬捧着折纸,对白夜轻作点头,神色严肃,也很是决绝。
                一直以来所寻之物,想是不远了。
                大事将了,总归会觉得舒心吧,白夜认为自己也当理所当然陪同主公愉悦,但又总觉高兴不起来,隐隐觉察主公微笑着的神情,有如初春时白色山顶上的浮云,带着淡紫细微的横在那里,是带了些微悲意的。
                此时却听到嘤咛的声音,原来先时雷声,令孩子瑟缩了一下,终于清醒过来,但之前所遭遇的仍历历在目,又令他本能地畏惧,于是伸手抓住瞬的衣襟,并不掩饰躯体颤抖。但看到符鸟翩然,非常可爱的样子,心情竟然安宁下来,就想去把那般小巧玲珑的鸟儿抓在手心,但又不同于往常的淘气,莫名地就非常希望呵护那鸟儿,暗自发愿若得到那鸟儿,一定用紫藤编出最精致的笼子,用可口的香米饭喂养它,当它渴了,就汲取最洁净的山泉水与它。但刚伸出手,那鸟儿就不动了,仔细看去,只是雪白纸张所折的寻常纸鹤,心中便若有所失,也慢慢掉下泪来。
                见他终于能落泪了,瞬就伸手去,想为他拭泪。但那孩童竟伸手索取符鸟,瞬便轻作一笑,把折纸与他,他就抓在手心,很爱惜地捧在胸前。瞬见他珍重的模样,也甚为宽心,便想,劫后余生得到白色的纸鹤,应是能带来好运吧。便不忍询问方才发生何事了,那一定是非常惨痛的,况且,想来也要在此驻留一段时日呢,来日方长的,就轻抚他的头发,希望能给予他安慰。
                孩童捧着纸鹤,问:“是阴阳师大人吗?”
                瞬便取出翁面,竖在面前,孩童便道:“原来是猿乐师大人。”瞬轻言道:“也算不上,只是漂游四方,随缘分在各地社前献舞罢了。”孩童便轻抚着这能面,祈求能得到保佑。
                瞬便微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次郎。”


                IP属地:安徽11楼2013-07-31 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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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纸莲花
                  次郎家中很是简陋,但农家淡雅,也别具一格,更兼门前疏朗开阔,百木待发,欣欣向荣,若远目而眺,便能见着浮云流逝的天空,静默着的黛色山脉,积着白雪,在太阳下微微发光的样子,也是极有情趣。
                  家中并无他人,瞬便在此住下,次郎也感觉高兴。
                  这日破晓,次郎起身来,并不见瞬,就四下寻找。走到篱笆旁,看到瞬竟在外面的老枫树下,就想,那老枫树已经百年了吧,年年落叶,也无人打扫,积蓄百十年的树叶铺在地面,也分不清是红是黄了。次郎见瞬仍然有礼的跽坐在那里,就感觉是待客失礼了,有些赧颜,就想过去道歉的,但又不知怎样开口。
                  瞬已然见着他了,便含笑道:“次郎身体安泰了吗?”
                  次郎益发赧颜起来,又见瞬身边置放了各色的方纸,就红着面问:“乐师大人在做什么?”
                  瞬微笑道:“这是祭祀的折纸,折成不同的形状,会有特别的祝福。”次郎眼睛亮起来,就说:“就像新娘子的纸冠?”瞬微笑道:“嗯,新娘子戴上纸冠,也会感觉幸福的。”次郎又问:“乐师大人希望折什么呢?”瞬便道:“昨日见到逝者,感觉悲哀,就想做些什么相赠,但并无特别中意的形状,也正烦恼呢,这样折成的纸就不好了。”次郎闻言,也露出悲伤之色。瞬便道:“抱歉,勾起次郎不好的回忆了。”次郎摇摇头,又问:“若是送给逝去之人,应该是花朵吧?”瞬点头道: “樱散于天,莲散于海,都是轮回之花,除此而外,也还有许多。”次郎又露出难过之色,道:“次郎也想为叔叔伯伯们祝福,却都不会折。”
                  瞬便微笑道:“这并不难的。”
                  就挪去镇纸,取纸折作一朵青莲,轻放在红黄相间的落叶上。
                  次郎睁大眼,道:“真是非常美丽啊。”也取出一方纸来,橘红色的,也试着折叠,却很是难看,又感觉难过。瞬便道:“次郎的心意,是远甚于旁人的。”次郎又高兴起来,就说:“次郎要做一些更美的。”瞬点点头,思忖片刻,取下一支木枝,折去枝叶,只留一支小枝穿住次郎的折花,风起,就会轱辘辘的转动了。次郎非常高兴,就说:“这就像是风车了。”瞬自语道:“那就祝他们轮回转世,一帆风顺吧。”
                  说着,把橘红色的莲风车插在泥土里,并注视着:空气清新明净,彷佛能看见阳光的颗粒,橘色的莲花在这样的天空下转动,非常洁净的样子。就点头道:“这样就好了。”
                  他们就把所有的方纸都做成了莲花。
                  瞬把纸莲都穿在洁净的神木枝上,与次郎一道,带着满捧的莲风车,向墓地走去。


                  IP属地:安徽12楼2013-07-31 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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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墓地在神社脚下,瞬和次郎把纸莲一朵朵敬献在每一座墓前,次郎寻到家人的坟茔,就跪下合掌祝祷。
                    祝祷之后,次郎见瞬仰头望向山顶,就遥指说:“那是村子的神社。”瞬点点头,问道:“神社里供奉了什么伟大的神祗吧?”次郎感觉骄傲,就说:“是素盏鸣尊建速须佐之男命啊。”瞬就自语道:“那真是位非常了不起的神祗呢。”次郎就问:“乐师大人会为村子的神社献舞吗?”瞬沉默了片刻,就说:“渺渺不佞之身,若要为这样尊贵的神祗献舞,实在是太过狂妄,愧不敢当了。”
                    次郎闻言,若有所失,此时,正听到人声道:“乐师大人若能献舞,敝社也是十分荣幸的。”
                    次郎见了来人,便很尊重道:“长老大人。”想一想,又牵着瞬的衣袖道:“乐师大人很是欣赏村子的神社呢。”瞬面色微赧,便道:“失礼了,只觉贵社门庭虽小,却很是神圣的样子。”长老便捻须笑道:“因为供奉了素盏鸣尊与十握剑啊。”瞬便问道:“是斩杀八歧大蛇的十握剑吗?”长老道:“正是。可惜只是十握剑的残片……”这样一说,不由涌生出骄傲来,又补道:“但真是把了不起的神剑啊。”
                    瞬也颔首道:“若十握剑,的确是了不起。”又问道:“这样厉害的神剑,它的碎片怎会现身在贵社?”
                    长老便道:“传说,八歧是拥有八首八尾的大蛇,因为祸一方,素盏鸣尊以十握剑将其斩杀。大神先后斩下大蛇八首七尾,当斩至最后一尾时,蛇尾中正孕育着草剃剑,锐利无匹,连十握剑也无法与之抗衡——但既然是草剃剑,那也是无法之事吧。素盏鸣尊剖开蛇尾,取出草剃,命名为天丛云剑,将其献给高天原的天照大御神。至此,十握剑也完成了它的使命。”顿一顿,又道:“关于十握剑的归宿,世上传说纷纭,有说,素盏鸣尊谒见天照大御神时,为表赤诚,曾亲自将十握剑赠予长姐,天照大神则以八尺勾玉作为回礼,之后,天照大神折剑为三,化为了三位女神;有说,十握剑与天丛云剑相撞,只是缺了一角,这样纷杂的说法,哪一样才是真实的呢?也许都是人们为记念素盏鸣尊的功绩,而从内心希望的吧……其实,即使像我们这样供奉着十握剑一角的神社,也还有许多呢。”
                    次郎闻言,颇为失望,道:“难道神社供奉的并非真剑?”
                    长老一笑,便道:“谁也不知道碎片的真伪。但在这样混乱的世道里,从强盗手里保护村子,也要退却妖魔的侵扰,村民们也实在是非常辛苦。被人们供奉起来的物事,若能给村民以保佑平安的念想,那便是好的吧——也许大神便以这样的方式守护着百姓呢。”说着,又对瞬说道:“先时请求猿乐师大人献舞,很是唐突,但也是基于这样的念想,乐师大人又救过次郎的性命,实在非常令人佩服。”
                    瞬闻言,便拜答道:“长老如此说,是晚辈却之不恭了。”
                    次郎非常高兴,正要说话,就见到村口的佐木君匆匆过来,禀报长老说:“村民们听说妖刀之事,都非常愤怒,年轻人们聚集起来,像要寻更木大人讨个说法。”长老便道:“这实在太不成体统了。”就向瞬施礼道:“乐师大人肯为神社献舞,实在非常感激,本应相留奉茶的,但——”瞬拜答道:“长老之事为重。”长老道: “实在是失礼了。”便随佐木匆忙离去。
                    次郎闻言,又难过道:“左卫门大哥其实是非常好的人,很热情,总跟大家一起跟强盗作战,保护村子。”
                    “日前袭击次郎的,便是左卫门君吗?”
                    “那是妖刀。”次郎感觉愤怒,便争辩道:“左卫门大哥怎么会无缘无故拿人试刀呢?一定是受到妖刀的蛊惑,左卫门大哥才忽然变成鬼,是更木大人不好。”
                    瞬低声问道:“之前也有妖刀杀人的事情吗?”
                    次郎道:“也有过一次,也是更木大人所铸的刀剑,因为妖刀杀人,更木大人才被逐出村子,也被剥夺了村正的名号。”
                    村正?……
                    瞬轻抚次郎的头发,道:“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这样说着,风也吹拂不止,墓地的纸莲花就成片的转动起来。
                    次郎望着满目旋动的纸莲花,忽而想起,问道:“乐师大人的白犬呢?”
                    瞬微笑起来,说道:“他……就快回来了。”


                    IP属地:安徽13楼2013-07-31 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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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村正
                      岭野•更木居
                      仆从非常吃惊地跑入进来:“更木大人,大事非常不妙。”
                      更木村正正坐着,很是平静。
                      “不妨事,请他们进来吧。”他这样说道。
                      屋子很是宽敞,因为没有窗户,灯火显得幽暗。四壁陈列着无数刀剑,长短不一,但都用精致的鞘封住,因为是千金难求的好刀,须以这样好的鞘才能不相辱没。每一把刀剑都细心擦拭过,鞘上也丝毫不染尘埃,焕然生光的模样,就像是簇新之物,主人对刀剑爱护珍重,亦缘此可见一斑。
                      更木大师正坐在刀剑丛中,神态庄严,有凌然不可侵犯之感。
                      女侍就把太刀请来,很是郑重地放置在更木面前,然后就退下了。
                      这是更木最爱的刀剑,也是更木所造长刀中唯一一把曾被允许冠以“村正”之名的。在那之后,应该也有铸造过更好的刀剑吧?举目四望,皆是凝聚心血而成的刀剑,每一把都应该成为名刀啊。每一把……更木想道,不禁热泪盈眶,但它们却不能拥有与之相称的名字,这对宝刀而言,正是相当悲惨的命运。
                      正心生哀叹,门外已传来嘈杂声。
                      村子里的年轻人都来了,聚集在门外,还有人卷起袖子,很是愤怒。但妖刀斩人毕竟只是耳闻,并无人亲见,又多是年轻人,少经世事,所以看到更木先生这样镇定的样子,竟觉不怒自威,便有人心生畏惧,讨伐也不如之前铿锵有力了。人云理直方能气壮,理屈则词穷,便是描绘这样的场景吧。
                      更木静坐着,表面不动声色,内心也渐生不平,屡次就要冲冠而起,终于还是克制下来。
                      “老夫毕生所铸尽在于此,是否妖刀,诸君不妨上前一试。”
                      话说得很是客气,但更木语调中带有名刀匠见惯烽烟的气度,又义正言辞地说出来,说是声如洪钟、振聋发聩也不为过。而村子的年轻人们虽然愤怒,毕竟凭空臆断,一时说不出道理,便已暗生退缩之意,此时听闻要他们指认妖刀,都畏惧起来——妖刀斩人只是传言,倘传言是假,此番兴师动众大是无礼,简单道歉恐是无法了场吧?万一是真,届时妖刀惑人,更无法收场了,由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更木见众人为难,不由轻蔑起来,忽而拿起“村正”,举至面前,缓缓抽刀出鞘。
                      暗室中的刀光亮得刺眼,分外冷寒。


                      IP属地:安徽14楼2013-07-31 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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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不由一怔,耳边还有铮铮的鸣响,且在四壁回旋起来,久鸣不绝,就像从彼岸传来一样。
                        更木握刀而立,青灯如豆,映得他苍老的面孔似神,又似鬼。
                        就有人惊恐不安道:“这样下去,就要被妖刀迷惑了。”就开始四下奔走,众人也被勾起不安,果然不敢再看那把刀了。再后又有人说,动了。人们听见也觉迷糊,却都想,一定是有什么奇异之事吧?但其实是他自己发抖了,愈看愈是不安,就又说道,妖刀都动了,这样一说,就觉满室的刀戟,顷刻化作三千恶鬼,面目狰狞的扑出,他就大叫起来,非常害怕地跑走了。
                        其实妖刀虽然令人生畏,真正恐惧到退走的人也并不多,但三人成虎,众人也都害怕起来,相互私语道:“妖刀惑人,并无真凭实据,倒像我等在此滋事,很不体面。不如先行回转,请长老示下。”这样一说,大家立刻觉得有理,便三三两两散去。
                        更木垂下“村正”,不由老泪纵横——亲手锻造的刀剑遭受污蔑,于刀匠而言,还有什么样的侮辱更甚于此?……与其说是侮辱,不如说是痛心吧,好像肺腑也要被揪出来。
                        此时,一滴浊泪不经意滴在刀上,竟异常心痛,更木疾忙转身,去寻拭刀的奉书纸。
                        但他立时怔住。
                        昏黑的刀室,蓦然立下人影来,闪动明灭的一点灯火映去,飘忽不似真人,人影脚边,卧着一只白犬。
                        人影默然而立,罩着雪白的翁面,一手为头顶撑起羽毛一样轻盈的白衣,一手执着短刀——那也是更木异常心爱的一把,但……也只能埋没于此了……想来更益发揪心裂肺。此时,缓缓的,人影把短刀高擎起来,屏息凝视着,刀尖一点寒芒,正照在翁面眉心。
                        不对,这怎看也不像是凡人。更木忽然想道,又极为沉痛地承认,而且……那把刀也没有这么美。像这样妖异的闪光,令人全然无法逼视,竟连他也是初次见识,就好像再多看一眼,魂魄也会被吸引了。
                        而那握刀的手,纤长秀丽……那是多么白的手!
                        更木就想起白狐来:
                        化身刀锻冶的妖狐,以狐血为刀剑淬火。
                        传说,那是这世上最美的刀具,就像蛊惑人心的狐狸一样美丽至极,闪烁着妖冶之光。
                        一时,暗室中安静到了极点。
                        檀香中飘出的烟雾缭绕起来,慢慢变得清晰,就像山顶横着的白云,人影也像是云间的飞鹤了。
                        更木忽然奇异地想,这简直像诅咒一样美丽。
                        这样一想,立刻就感觉失态。
                        人影垂下高擎短刀的手臂,缓慢而优雅,听不到一毫声响,连衣褶也纹丝不动。“真是了不起的刀剑啊。”他这样称赞,随即用握着短刀的手取下翁面,另一手仍撑着白衣,就这样立在缭绕的香雾里,容貌端丽皎好,两鬓微显蓬松的样子,眼眸碧绿,是沾满露水的嫩草的颜色,但融入幽深的黑暗,也只有妖冶的狐狸,才有这样姣好奇异的姿容吧。
                        于是,白色翁面上紧贴的短刀,就放出阴寒的光芒,好像浮冰的湖水反射出来的冷冷月辉。
                        瞬只是这样站了须臾,更木已觉森然。
                        短刀微微一颤,仿佛在翁面上划动一下,更木立刻自觉面上一痛,几乎就要伸手抚面。
                        但他立刻镇定下来,手执“村正”,端正坐下。
                        瞬放下手来,白衣就轻覆在头发上,翩翩然有如鸟羽,他拿起刀鞘,还刀入鞘,轻放回原处。
                        刀剑虽利,并非妖物,擅自传言,对于刀剑也是很遗憾之事。
                        “擅自叨搅,实在非常抱歉。”他这样说着,就打算离去。
                        “留步!”更木开言道,依旧静坐着,神色傲然:“如此辉煌的刀剑,不应沦落至此。”
                        瞬停住脚步。
                        更木侧耳倾听着,变得非常激动,就说道:“竟让名刀这样悲鸣着,真是莫大的罪过。”他这样说着,沉痛至极,就像最心爱的孩子受到欺辱,恨不能以身相替。瞬转过身来,受到指责也并无愠怒,只是静观更木,好像在察颜观色。更木就抬起头来,直目相对:这样赤诚的痛心,实在是真情流露,有什么需要掩饰的呢?此时,瞬似乎微笑了,但这些微的笑靥立刻被翁面罩住,灯火映去,如神明庄重,如鬼怪森然。
                        瞬向前伸出手来,掌心现出刀剑的残片。
                        更木豁然起身,最是珍重的“村正”掉在脚边,他也浑然不知。
                        ——那是多么神圣的一把刀啊。
                        仅闻刀鸣,就已心神如醉,显形而来,即使是这样的幽暗里,那断刃仍明光流动,宛然如生,虽断犹美。斩风而过,就发出破空的音响,却无丝毫冷寒之意,俨然祗园精舍之钟声,浑圆慈悲,这是何等庄严!
                        更木不由自主跪倒在地。
                        半生铸剑,自傲之作,跟这断刃相较,简直如同粪土一般。
                        更木深深拜倒,惭愧不已。
                        瞬奉起刀,如鬼神般行走着,然后将断刃供奉在明光处,也是深深一拜。之后,便挪动身子,跽坐于断刃一侧,取下翁面,郑重地放置在身旁。更木凝视着断刃,目光一瞬也无法移动,屏息良久,方才一叹,道:“这刀身并不齐备啊。”“是的。”瞬回答道:“尚缺其一,但应已不远了。”更木叹息不止。
                        直呼其名是不庄重的,但对于“村正”之号,应当是例外吧。略作沉吟,瞬开言问道:
                        “村正大人能重铸此刀吗?”
                        那是自然!即便赴汤蹈火,也再所不辞——更木几乎要脱口而出了,怎能让这样的刀剑就此亡故?但……更木猛然回复镇定,也庄重的跽坐。“请回吧。”他说道,就像顽石一样坚定。


                        IP属地:安徽15楼2013-07-31 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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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瞬沉默了片刻,但也并不惊异,道:“能否请大人再作考虑?”
                          “不必。”更木说道:“虽是年老眼拙,但阁下并非凡人,老夫自信未有走眼。”瞬默而不语,双手平放在膝上。更木又道:“妖刀‘村正’,想阁下也有所耳闻吧?此称乃是世人相赠。是非清浊,原本是任人论述之事,老夫亦不以为意,但若阁下凭人言而论断,也只能请君败兴而归了。身为刀匠,造化之物之于他人,将作或生或死的抉择,这是相当沉重之责,故而只当为正气之士操劳,而妖邪之物,就纵是玉碎,也绝不能屈身以事。”
                          白犬立起身来,但瞬伸手止住了它。
                          “……如此,是在下失礼,便告辞了。”
                          说完,向更木行过一个拜礼,便拾起翁面,默然起身。
                          更木傲然道:“不带走这刀吗?”
                          瞬欠身道:“还是留下更好。”
                          更木目光微闪,不经意又望向那断刃,流露出不忍,但终于毅然道:“老夫决意已定,就绝无反悔——终此一生,决不为妖邪而铸。”
                          “即使如此,”瞬轻作一笑,道:“刀剑也会因您听到了它的哀鸣而感觉高兴吧。”
                          说完,他就戴上翁面,人与白犬一并消失了,灯烛摇曳着,好像从未有人来过。
                          更木仍凝视着那断刃,许久,终于以袖掩面,叹息流涕道:“这真是刀匠的罪过啊。”
                          回到村子的时候,最后的落霞也至燃尽。
                          “先时感觉妖气……”那实是令人担忧,瞬又道:“但仍没能寻到路斩的缘由,所幸村里的人也都安然回来了。白夜有觉察什么吗?”白夜默了片刻,显然有些生气,便道:“时值乱世,鬼怪横生也是理所当然之事。”瞬便道:“明日为神社献舞,希望能稍作安魂吧。”
                          白夜扭头不语。
                          瞬扭转头来,轻言道:“白夜生气了吗?”
                          此时银月初升,苍白柔弱的模样,楚楚可怜。
                          他们走进神社下的墓地,晚风拂过,尚带些夕阳的微温,墓地的纸莲花便转动起来,发出柔和的声响。一个人影就站起身来,带些菖蒲叶上的水珠,被满目的纸莲花簇拥着,这样就好像立在莲花池中了。瞬就朝他走去,原来那一个也是他自己,只是目光有些散乱罢了。
                          墓地中的那一位伸出手来,这一位就化成许多的微光,飘飘洒洒,像是漫天的蒲公英。
                          灵光散去,一只白头翁旋舞起来,落在瞬伸出的手臂上。
                          “辛苦二位了。”瞬这样说道,又朝白夜露出笑容。
                          白夜终于责备道:“原本担心村子,也说好留下来的,感觉到妖刀就突然灵魂出窍,还凭依在白头之上……”
                          “让白夜忧心,非常抱歉。”
                          “不,此并非白夜之事。”
                          瞬就笑起来:“正巧白头飞过,想是缘分所至,也觉披着羽织的白色蒙头衣很有意思。就在此设下结界,果然即使出窍,也平安顺心地渡过了。但……对村正大人,是颇为失礼,总想做些什么来弥补。”
                          白夜便道:“那也不必以用性命换来的十握剑交付。”
                          “并非是轻易托付。”瞬回答道:“即使以我的血淬火,没有名匠的精心锻造,十握也无法恢复昔日神采。况且,是十握自己选中了村正大人,因而鸣动起来,也使村正大人能够听到,明白了十握的意思,也就毫不犹豫地托付了。”这样说着,微笑变得爽朗起来,道:“十握能长伴在村正大人这样知剑的名士身边,应该也感觉愉快吧。”
                          “那位刚愎又傲慢的先生吗?”
                          “村正大人是正直之士,正因刚正,才会宁折不曲,让人感觉如有芒刺。但这并非缺憾,应该说,还是非常高贵的品格。就正如他自言那样,他的刀剑中,也的确能感受到这样的正气:宁可贫穷,也不为邪佞之人铸剑——这样的刀匠,实在是令人尊重的名家。”
                          白夜仍觉无法释怀,便又道:“……但他始终还是不肯为主公铸剑。”
                          瞬就不说话了,仿佛在沉思。
                          夜幕渐临,初春的寒意就又上来,因为浮动着许多刚巧能看见光芒的微小冰晶,洁净的空气中便忽闪忽闪起来。白头翁歇息已足,就振动翅膀飞起,那么轻巧可爱的姿态,又洒着月光,就像传说中的奔月一样。
                          一片白羽飘落下来,瞬就伸手托住。
                          还十分温暖呢。
                          这样温暖的羽毛握在手中,心情也变得澄净,就对月吟诵起来:
                          “旅人如野宿,大地降寒霜。”
                          “愿倩长空鹤,白羽覆儿行。”


                          IP属地:安徽16楼2013-07-31 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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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僧一行
                            “实在是优雅的神乐之舞啊。”
                            “但关白君竟然流泪了。”
                            “那是因为……那样的舞踏,说是天钿女命附身也不为过吧。被这舞踏吸引,伴奏的笛子又很细的吹奏,曲中也有感人的颤音……”
                            “……但关白君不觉得奇怪吗?”
                            “不,我觉得非常舒心。”
                            “这样了不起的乐舞,观者有人欢喜有人愁,确也寻常,但……传闻说,乐师大人夜晚在墓地起舞。”
                            “这……也许因为——”
                            “舞蹈的时候,鬼都出来了,很幽怨地哭泣。”
                            关白吓了一跳:“当真?这样雅致的姿态,若说是鬼舞……”
                            “也很难说,听闻越是美丽,才越能引人执念哪。”
                            “世人所执,皆为空幻。”这时,二人听得人言,原来是云游的僧人,就一齐行礼。云游僧就说道:“数百年前,正是鬼怪与强盗并存的时代,罗生门左闾的一位孤女,无法忍受丧亲的悲痛而呼来了地狱的鬼。女人以为尘世皆浊,因而被鬼的美丽吸引,独自怀抱着鬼,四处流浪,任鬼夺取幼儿的躯体,最终也被鬼吸尽精魂,堕入地狱。可悲啊,因是误入迷途,方招来恶鬼,尚且执迷不悟,忘记世间万事,再也看不清是真是幻,但她所不能放手的,至始至终也只是一团血污而已。”
                            二人闻言,均道:“大师所言甚是。”
                            想一想,关白君又不忍道:“但毕竟因受到鬼的迷惑,实在是可怜的女人。”
                            云游僧忽然道:“这位施主认为呢?”
                            关白二人向身后一望,原来幕间歇息,瞬走到了台下,能舞的面具也取下来。此时天气安闲晴朗,凉风吹得人舒服,台旁种植的中国吴竹也随风很是美丽地颤动着,瞬就立在竹下,把玩着面具,人显得慵懒,大约还带些疲色。想是都听到了吧?关白立刻万分尴尬,但他的友人纪君却想,若是鬼怪,听到刚才的议论,一定怀恨在心。就偷眼望去,原来瞬手中的竟是一副修罗面。修罗面很是常见,有什么可怕的呢?但此时此地,纪君面色一下变得煞白,拖着关白的手,想躲到云游僧身后去。
                            猛然,白夜立起身子,雪色的毛发都竖立起来。
                            云游僧就说道:“白犬不祥,传闻吞食日月的狛犬也是如此。”
                            白夜呲起利齿,愤怒异常。
                            瞬伸出手,轻抚白夜背脊,白夜咕哝两声,终是吞下怒火。正巧,和琴铮铮地奏鸣起来,瞬便戴上修罗面,向后台去了。云游僧就看着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竟然似曾相识……
                            皮鼓声振,舞踏合着拍板,踏响了神社前的廊板。奏乐也益发有力,间着如流水一般的笛音,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风吹起白的柳絮,似花还似非花,便也如樱吹雪一般。舞者随乐音舞动,就如置身云雾,隐现不明,身姿旋动,柳绵就纷纷地卷动,好像在礼拜。
                            看到这异景,许多人都道:“这样的舞蹈,定是鬼神附身了。”
                            “说起来,从前有个名为竹生的人,每年都为神社献舞,也自觉非常尊荣,及至死后,他的魂灵就留在这社前,听说……每至红叶祭时,就能听到——”
                            纪君已不敢正视那张鬼神一样的修罗能面了,就说道:“别说了,真叫人毛骨悚然!”
                            说着,就希望云游僧能给予些许安抚。但僧人只是在沉思,究竟是何处相逢过呢?这样奇异的姿容,本应过目不忘的。此时,不远处的丛林发出异响,仿佛蛇游过去一般。
                            僧人恍然,却又大惊失色。
                            ——那仿佛时隔不远啊!
                            “这也是缘法所至吧。”他不由自语道。
                            黄昏褪尽之时,墓地响起铃声,清脆的,微细至极。怎生也觉这应当是非常古旧的铃了,沾满青草的味道,就在坟墓间摇荡,缓缓地摇荡,但铃声竟又在极远之处飘忽起来,分不清迷音抑或回响。虫鸣忽而停了,也许只是片刻之事,但那样的极静,连呼吸也听不见,简直就像匆匆时光忽地停滞百年,但大梦醒来,又觉那只是人间须臾一样。此时,又一声铃细细地响起,极幽的,像丝线游荡着,飘向远方。接着,那微小的铃声真正动了,仿佛凌空跳跃,一步步落在社前长着青苔的石阶上,经过朱色的鸟居时,就像生着翅膀一样飞了过去。


                            IP属地:安徽17楼2013-07-31 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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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天羽羽斩
                              铺满卵石的河畔,瞬静坐着,身畔流淌着清澈的河水。
                              曙光初现,风还有些萧萧的,那些长得很短的芦苇摆动着,上头带些晨露,像珠子似的发着光。虽然是清晨,一切竟让人感觉有些哀愁。跽坐于卵石之间,似乎有些感慨吧,瞬就把卵石一粒粒堆起来。因为不知要作出什么模样,他堆得很慢,又很是仔细,渐渐地,卵石堆成了塔,一座又一座的排列着。
                              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塔……
                              他这样想着,眼泪就落下来,为什么突然就流泪了呢?
                              白夜说道:“主公。”
                              是伤口的关系吗?应当不是。一想到伤口,却后悔起来,虽然妖族不当轻易进入清净之地,但若要闯入,神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早知主公会受伤的话,就算被神佛惩罚,也……但主公反而觉得抱歉,这让白夜感到迷惑——无论怎样贴近人类,就算口吐人言,也有太多不能明白的了。这样的迷惑,白夜也并不特别希望了解,只是一味地担心,就问道:“伤势尚未复原吗?”但这样问了,它又朦朦胧胧觉得不应该打搅,非常失礼。
                              “已经平复如初了。”瞬回答道。
                              “但总还有些疼痛吧?不然主公……”
                              瞬就微笑起来:“并非如此,因为看到朝露很是美丽,就不由感叹它转瞬即逝,觉得很是可惜。”忽而若有所思,又道:“但即使如此,这样闪闪发光的样子,也许因为朝露非常快乐吧。”
                              说着,他就站起身来,沿着湿润的河岸行走。
                              白夜又想起更木,忍不住道:“总觉非常奇怪,那位更木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呢?”它这样说着,就想连次郎都刺伤主公,何况是素无善意的更木呢?就不禁以恶意来揣度,更是担心:也许是阴谋呢?但是……听闻吞天大哥又吃了许多的人……这样的事,主公没法袖手旁观吧,若是没有十握……
                              “也不奇怪哪,更木大师是那样地爱惜刀剑,即使不愿为我锻造,也一定不忍置之不理吧。”但大师能改变心意,怎么说呢,忽然就感觉非常感动。
                              “但是……过去这许多日子了呢……”
                              “更木大师是言出必行之士。既已做出承诺,便定会达成。”
                              此时正听到声响,唤道:
                              “乐师大人!”
                              瞬闻言立住,这原本是愉快之事,但似乎就有些不能置信了。
                              来人赶来,解下用敬神的布包着的刀剑,恭敬奉上,说道:“更木大人嘱咐过,无论如何,一定要交托给乐师大人。”
                              瞬便拜而受剑,说道:“实在非常感谢。”
                              来人又说道:“此是更木大人手书,伏乞乐师大人一观。”他这样客气地交托了书剑,就告辞了。
                              瞬拿起原信,看到封口处的墨迹有被水冲淡的痕迹,心情很是繁复,就展开手书:
                              “……与一行大师促膝,有茅塞顿开之感,也觉很是惭愧。”
                              “……就这样托人转书,确实甚为不恭。”
                              “但左思右想,终于还是珍惜颜面,无法正对乐师大人。古人说,若诚心谢罪,就当被发覆面,不着鞋履,便以这样的姿态手书,藉此聊表歉意。如若获取到些微的谅解,那于老朽,将是惊喜之事了。”
                              “半生铸剑,始闻剑语,于刀匠而言,技艺已可谓登峰造极,真正是令人愉悦的事情啊。也因此受到尊崇,获取了‘村正’的敬称,屈指算来,一生最为志得意满的时刻,便是那时了吧。但竟然骄傲起来,也因而多次受到先代‘村正’的责备,都不以为然,以为虽是先代,终已老了,遇事不明也殊不称奇。”
                              “……艺精而见妒,本为世之常事,‘妖刀’之谈,先代也只做流言蜚语,一笑了之。”


                              IP属地:安徽20楼2013-07-31 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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