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Chapter1 允诺
四月的雨绵绵地下着,沿着碧亭的壁角滴答下来,在地上“咚”地溅起了水花。
婉冰身着蜜合色清荷如意纹衫,下罩一条湖青色曳地望仙裙,不过随意挽了个云髻,插了两支素银簪子。此刻她手中端着一碗熬得极浓的汤药,隐约能看到她眉宇间隐含愁容,正轻轻提起裙子,跨进墨月轩。
“姐姐,药好了。”她轻轻将药置于桌上,怔怔地望着姐姐。
这真的是自己那个昔日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长姐么?那张苍白如纸的脸,是再好的胭脂也掩盖不了的。有一种悲伤的气息,久久萦绕不去。
婉凝抬头扫了她一眼道:“平日府里你最娇艳,怎么如今穿的这般素净?”
有风凉凉地吹过,婉凝不觉紧了紧八团喜相逢厚面镶银鼠皮披风。
“姐姐心里难过,妹妹岂能穿红戴绿的惹姐姐伤心?妹妹年轻,却也知道姐姐为何难过。”
“坐吧。”婉凝终是不忍吩咐她坐了。
吉祥富贵样式的木几上放着懿旨,露出明黄的一角,直觉格外刺目。婉凝端起药碗,随手将汤药倒进了一株开得极好的矮子松里。
婉冰心中一急,忙道:“姐姐不喝药,等会儿进宫在舅母面前会胃疼的。”
婉凝冷哼一声:“胃疼了才好,也好让她老人家知道这些日子为了她这一道懿旨,我有多难受!也好让她侄女儿知道,若我当初没有在先帝面前说好话,她如何能进得了齐王府的大门?如何能从顺贞门入宫封后?”
原来姐姐是极会算计的人,婉冰差点忘了这点。
幼时府里的文姨娘极得爹爹的宠爱,在婉凝面前却半字都不敢多言,只是后来她母亲走时得了重病,如今也不大侍奉爹爹,再加上有了邢风,细想之下,姐姐竟有多年不曾过着算计人的日子。
婉冰这样想着,直觉那道明黄的懿旨愈加刺眼。
婉凝得太后眼缘,又是央亭翁主,不多时便到了颐宁宫。
暮春时分,细雨划过精致的宫阙,向高墙内洒下一片朦胧的水珠,颐宁宫显得格外幽静。远远望去,那一座座深红的宫殿像嵌在雪地上一样。颐宁宫华丽的楼阁被池水环绕,浮萍满地,碧绿而明净。那飞檐上的两只凤凰,正昂首挺胸,活灵活现,似欲腾空飞去。
初春已至,因着太后速来畏寒,宫里还是暖着地龙。花梨木座铜鳅炉中弥漫着檀香的气味,闻得久了,心也如坠入湖中,静了下来。这个时辰,太后还在静心堂念佛,还是身边的乔姑姑走出来迎了婉凝进了内殿。
“太后万福金安。”婉凝欠了身恭敬道。
太后淡淡吩咐了“起来”,唔了一声道:“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听你叫哀家太后。”
婉凝起身坐在白莲软榻上,清冷道:“太后先是大靖朝的皇太后,其次才是婉凝的舅母,祖宗规矩在此,婉凝不得不遵。”
乔姑姑端了上好的茶来,太后拿来刮了刮沫子,睨了她一眼:“哀家倒是忘了,你母亲被孝钦仁淑惠太后娇生惯养了一辈子,生了你这个女儿,说得一嘴好官话。”“只是。太后低了声音,道:“婉凝,你一定要这般滴水不漏么?”
滴水不漏?自己的人生生来便是要滴水不漏的,一步错,步步错的道理爹从小已经和她说了无数次。
幼时文姨娘那般得爹爹宠爱,却总是不开心,若不是她总比别人多个心眼,在爹爹面前提起她那个怀才不遇的兄长,文氏岂能出一个状元郎?文姨娘偶有跋扈,却也不敢闹到她上官婉凝这儿来。相府里争风吃醋之事她见得惯了,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做到滴水不漏有多难。从前她和婉冰与婉凌总觉得苏姨娘是个没福气的,不甚得宠,也没子嗣,可她行事滴水不漏,晨昏定省从不迟,娘病时衣不解带地侍奉汤药,她无福?是的,她的确无福,府里却尊敬她,这不是最好的例子么?
太后一身暗金银鹤松柏衫,眼底流露出一股干劲,细细打量着婉凝。
一身八九成新的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金丝白纹昙花雨丝锦裙紧紧包裹着她的身子,招展出明媚的曲线,涵烟芙蓉髻上插了一支珍珠镶红宝石流苏步摇,鬓上簪着一朵开得正艳的芙蓉,百花彩蝶的样式与金丝的纹样衬得婉凝苍白的容颜稍稍娇艳了几分,太后见此,执了木几上的一卷金刚经悠悠道:“昨儿午后西南传来捷报,皇帝升了林远之骠骑大将军,这事儿你可知道?”
指尖怎的这样凉,连殿中暖着的红箩炭也暖不了?珍珠镶红宝石流苏步摇垂下的流苏轻轻摇着,似在砸着婉凝,婉凝倒抽了一口凉气,端起青玉缠枝的茶盏饮下一口茶,是极浓的雨前龙井,婉凝只觉得舌头苦得打结,犹自定了好一会儿心神,才道:“如此,怕是要备一份厚礼给毓贵嫔了。”
“毓贵嫔?太后“呲”地一笑,“怕是不久,便要升妃了吧。”
毓妃?是了,大靖开朝五代以来,西南饱受西岭人折磨,如今林远之平复西南,林嫣黛自然担待得起妃位,只是,即使被封为妃,不是三妃之首,自然不能和瑞妃与之比肩。
太后随手翻着金刚经,涂着大红丹寇的手轻轻抚弄着护甲上嵌着的翡翠,轻笑:“哀家让你入宫,是想让你协助皇后治理六宫,你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何须哀家多言?苑娴年轻,经不住事,还总当是从前在王府的时候。”
齐王府,是啊,那时京城传遍了齐王与齐王妃的佳话,连带着婉凝也是羡慕不已。
夏末时节,邢风怕婉凝闷,拉着她去外头。婉凝穿着的晚烟霞紫凌子如意云纹衫在阳光下散发出柔媚的光,只笑问邢风:“真羡慕娴表姐和表哥。”邢风的眼里满含着宠溺的笑:“是不错,不过,你要相信,终有一日,京城里会传遍央亭翁主和她夫婿的佳话。”
邢风的温文软语犹在耳边,婉凝只觉得这一切来得是这般不切实际。
颐宁宫里换上的蝉翼纱是那般柔和的绿,如同邢风温和的笑一般,太后正了正衣裙,道:“昨日兵部尚书的夫人入宫拜见哀家,哀家瞧她眼底下鸦青一片。”
“邢伯母怕是成宿地睡不好觉。”婉凝轻声道。
太后勾起一缕无声的笑,道:“你只当她心疼自己的儿子失去一个可以进兵部甚至当将军的机会就好,话说回来,你放得下他,他母亲却未必放得下你。”
大靖祖制,凡娶得皇室女子的人,才有机会沾染兵权,怕得是若不为朝廷考虑,难免容易借机生事。
邢风本就志在将军,若是娶了婉凝这个翁主,进兵部自然不成问题。
太后紧紧握住婉凝的手,似要把自己指尖上的力量传递给她:“凝儿,哀家不准你有事!”
婉凝垂下眼眸,再次抬起眼时,已充满神采:“舅母,婉凝不会因为儿女私情有事,婉凝虽不才,却必定协助皇后同理六宫事宜!”“好,好,有你这句话,哀家便放心了。”太后的眼角扫过密密的细纹,坚定道:“凝儿,哀家在此允你三件事:其一,日后你必是万元一朝的众妃之首;其二,哀家可以向你保证霓兰的胎;其三,邢风定会有一桩上好的婚事,他想做将军,哀家绝不会因你入宫而断了他的仕途。”
紫铜鹤顶蟠花烛台爆出的灯花深深震着婉凝的耳膜,婉凝明了,众妃之首的高位,是许以上官氏的荣耀,霓兰的胎,是给予欧阳一族的荣华,至于邢飞的上好婚事,婉凝轻笑,与她同辈的慧云翁主、俪音郡主还有承欣郡主的父亲皆是看好邢风,而邢风的母亲又是慎阳候之女,想与他结亲的人多得是。
婉凝起身,复又在织金云意春深毯上郑重地朝太后拜下:“写太后隆恩。”
太后的眼里满是欣喜的笑,向乔姑姑道:“帘珠,还不快扶起来。” 窗外依旧是细雨,烟雨归路,邢风,我,终是不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