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贫的作祟
一贫很喜欢撩拨玉书师弟。
早在他还不是一贫的时候,或者说早在他刚刚进入蜀山,就有这种喜好。
当然,绝大多数时候,连称呼都是笑眯眯地改叫玉小书了。
这种喜好的养成,追根究底是因为——
脱略行迹的一贫,一直都觉得玉书是整个蜀山最有趣的人。
在古板规矩的蜀山弟子和清苦严谨的修道生活中,是活得最别致最真实的人。
他俊美出挑,生了一张白皙的狐狸脸和一双飞扬的桃花眼,便不笑时也自带三分笑意,笑起来时更添了几分狐狸似的灵动与桃花般的风流。
但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性情实在与狐狸和桃花毫不相干,只白白长了那么一副样子而已。
或者说,若他真有狐狸的狡黠或桃花的魅惑,大抵也只予了那一人吧。
他温文尔雅,又贪鲜猎奇,喜欢摆弄风雅讲究的精致物件,喜欢读些杜撰编造的野史轶事。
对任何事都抱着三分探究与好奇,对任何人都抱着三分宽容与体谅。
天文地理,诸子百家,历史杂谈,江湖趣事,无一不涉猎,却也都是随性而至。
自己固然随心任情,弟子也纵容地没上没下。
即便是年岁渐长修为深厚,即便是地位日甚气度沉稳,因本真不改,又容貌不变,在一贫眼里也总是玉小书罢了。
他脾气极好,鲜少生气,一贫常常暗笑是被他那青石师兄磨出来的。
偶尔发火的时候,一贫若见了,便更暗自忍俊不禁。
因为,就算玉书沉了俊脸,抿了双唇,他那天生的桃花眼也会生生坏了怒气,反而现出几分独特的嗔恼之意,仿佛随时可能回嗔作喜一般。
即便是愤然怒视,落在一贫眼里,眉梢眼角也只像是轻嗔薄责而已,好看得很。
正因这些奇特之处,对于偶尔撩拨玉书一把,一贫总是兴味盎然。
撩拨玉书,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难在他根本不愿理会时常招他的掌门师兄,也聪颖敏锐地知道这人不怀好意,大多时候都只是笑而不语。
容易在他有一个死穴,只要事涉师兄青石,玉书总是情绪起伏多一些,哪怕随着年岁越来越不那么外露。
这一点,是一贫作祟的另一个潜在原因。
透过玉书,他更想撩拨的,其实是那个青石。
那个人,端着云淡风轻的静雅容色,算计过他,嘲讽过他,却也体谅过他,帮扶过他。
这些年下来,时而无伤大雅地斗斗心机,也从不见他对掌门师弟留一丝情面。
偏偏,道理好像总在他那边。
那一年,林月如去世。
当时的蜀山掌门,痛苦烂醉了十几日之后,迷迷糊糊地被扔进了满满的酒缸里。
险些溺死之际,耳听得悲切抽泣之声,才恍惚见青袍灰发那人身侧站着自己纤弱的女儿,被点了穴道,不准她上前,只是望着他饮泣流泪。
一把剑飞驰而来,不偏不倚落在缸沿,语声冷冷淡淡:
“看来,掌门师弟是有意殉情而去。不过,想要醉死的法子未免太笨也太慢。若定要死于酒,溺毙也是一种死法。若要痛快些,这把剑借你一用。无论哪种死法,最好爽利一些,尊夫人只怕等得心焦了……”
沉默半晌后,他惨笑着蹒跚着爬出酒缸,却听那人又吩咐弟子:
“掌门虽一时不愿殉情了,未准哪天又改了主意。去,给掌门挑一把锋利的剑来,再在掌门房内外放置一些注满的酒缸,到时都用来方便……”
清醒后的蜀山掌门,自然可以命人撤掉那些用来讥嘲他的酒缸。
但他想起当时醉眼朦胧中,那人说着针针见血的讥刺冷言,依然是惯常的淡然面色,惯常的轻淡口吻,无意识地拍着一只酒缸的边沿,莫名地决定都留下,且对身边弟子自嘲笑道:
“照你们青石师伯吩咐,记得随时添酒,这样……我用来方便……”
忆如此后对青石师伯一直凛凛敬畏,后来骄纵任性的小蛮也唯独对他忌惮。
任谁都知道那人的用意,只是那样的措辞,那样的手段——
很直接,很管用,却也够冷够狠够刺人。
一贫知道,他当时若真的横剑自刎,青石真的不会阻拦。
反过来说,那人既把忆如带在身边,只怕也算定了他不会自刎。
一切,都在那人掌控之内,意料之中吧?
细细想来,一贫便觉得感叹钦服之余,总有些恼恨不甘。
那种风轻云淡一切在握的气度,那种沉静淡然波澜不惊的方寸,让人忍不住越来越强烈地想要扰乱打破。
一贫很清楚,能够真正牵动青石的,除了苍生安危,便只有玉书一人。
有时候他利用掌门职权多多安排玉书外出,或丛恿玉书交往山下的文人雅士们,或多或少便能观察到青石平静面容下的一丝不悦,或轻或重地都会遭到一些不着痕迹的反击,只是一贫依然觉得心情舒爽,乐在其中。
有时候他故意推荐一些女弟子拜到青石门下,或悄悄告诉玉书谁谁是仰慕他青石师兄已久的,谁谁偷画了青石师兄的肖像,谁谁把青石师兄砸人的棋子收藏了起来……玉书明知用意,也免不了心中暗自别扭,青石也就会有小小的安抚麻烦。
私下里,是这样隐隐暗流。
公事上,却还是有商有量。
尤其是,逆天这样的大事,青石还是对一贫说了。
一贫直觉地阻止,被淡淡地回拒:
“我之所以告知,一来师弟身居掌门之职,二来我若无法生还,烦请多看顾阿书,如此而已。事关重大,除非掌门师弟另有良计,否则不必多言。”
一贫当时只觉心中沉如灌铅,寝食难安。
既无法阻止,眼睁睁看着又无比难受。
幸好……
青石虽然身受重伤,到底是保住了性命。
青石生死未卜时,什么都顾不上留意。
待到青石清醒过来,一贫便发觉玉书对他的态度很不对劲。
以前就算心有不满,嘴上偶尔反讥嘲弄几句,总也是半真半假面上含笑,给他这个师兄兼掌门留着面子。
如今却是真个冷了脸,视若不见,连那双宜嗔宜喜的眼睛都少了温度。
一贫这是第一次见玉书如此。
假如说平日他令人如沐春风,生气时也不过是秋风微凉。
如今这样面无表情,竟有几分冷若寒霜了。
默然细思,一贫隐约猜到了些许原由,心中暗自哑然失笑。
某日,一贫无意中听到太武师兄责备青石:
“如此大事,师弟只与掌门一提,也不与我等商议就孤身而行,岂非太过冒险独断?”
青石温言回道:
“此事非商议可以解决。告知师兄师姐的话,不过是多添忧怀,非我所愿……”
一贫听了,暗自有些气闷。
说什么掌门身在其位,又说什么烦请看顾阿书,所以只告知他一人。
却原来,瞒着其他人,是不愿他们忧怀。
回头想想那几日的惴惴不安和背负青石回来时的忧惧焦灼,再想想玉书近几日的冷漠相待,纵是一贫不拘小节,也不由地觉得憋屈。
心中一个闪念,不自觉地笑哼了一声。
他决定了!
接下来,要日日来探望青石,多在玉书眼前晃晃。
一连数日,他不仅对青石的伤势和草谷的用药细细关切,还时不时说起承蒙青石师兄看重,如此大事也信任有加,更以生死相托,两人曾共患难,可惜自己终究无能,只是眼睁睁看着师兄重伤,虽然抢回了性命,却伤了师兄修为内息,心中实在惭愧云云……
每每一边说着,一边瞅着青石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玉书越来越沉的俊脸,心中便畅快许多。
直到第五日,青石轻飘飘地道:
“掌门师弟,你也该玩够了。门内事务繁忙,我已无碍,但需安静,便请不必再来了。”
一贫暗骂一句过河拆桥,想一想该说的该做的都差不多了,门内事务也确实积压不少,索性笑了笑,告辞而出。
出门恰好遇上草谷,便听她说青石内腑伤势已好,灵息筋脉之创只能长期静养。
一贫挑了眉,眼角精光略闪,忽地笑得更加开怀了。
回到太清殿不足两个时辰,便派遣弟子去青石那里见玉书,说是青石师兄既然已经无碍,门派除妖事务繁多,玉书师弟修为深厚,不得不劳他下山走走了。
为防玉书推托,一贫直接将要去的几个地方和所有妖物状况都告知了传话弟子,直接带给了玉书。
想着玉书如今可能的面色和青石心里的不悦,一贫忽然觉得轻松愉悦,手边如山的事务,都算不得什么了。